第16章 陌上桑(十六)
她妄求封官拜相的初衷,源于黎明苍生,虽她初心不再纯粹,染上了世俗目的,但她仍将鸿鹄志的芽苗小心浇灌,一年又一年。
她妄求平权若男的初衷,源于礼数压迫,她可以成为贤妻良母,但从永元二年到十年,她这颗心,从不满足于此。
如今她在天子身侧,载入史册的她的事迹,会是君夺臣妻,会是母仪天下。
抬手兴亡,落手喜悲。
她有那么高尚吗?为了看不到的以后,与苍生逆行,为女子谋另一条生路。
自然没有。她为的,是自己,顺道带了这天下。
濮阳离之前说的对,她是不会谋他的江山,可也不会仅限于后宫辅政,她想要大昰朝的变迁因她起,想要后世辨不出策论哪一条出自天子,哪一条出自他的皇后。
任她差遣的兵刃有很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薛观筃眼波流转,转身间露出本不该出现在她这张脸上的妩媚多姿,顷刻又变回端庄模样。
见人说人话,对不同的对象便要有不一样的风情。譬如对于她眼前有些傻气的平秀来说,她是她最受家族拘束,只能做闺门女的小姐:“怎么了小阿秀,在想些什么?”
平秀回神,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娘娘……你不快乐。”
她的小姐怎么会快乐,在那青灯古佛旁一呆就是五年,欢喜的时光兴许只有她和那小贼一同逗她开心的春夏。
回了今卓后,与海清侯大婚的当天夫君远征生死未明,她又被陛下一纸令下当了中宫。至高无上的君主瞧着是宠她,可这背后又参着算计利用。
更何况,帝后婚盟后一日,海清侯平安归来的消息便传至内苑,使得小姐愈发愧疚。
“当年我娘病故,我被我那酒鬼爹死活要拉到欢楼卖掉,我不肯就范,遭他一顿毒打。平秀这条命,是小姐留下的。”
“伴着小姐,护着小姐,是平秀往后余生的所有意义。”
薛观筃嘴唇微勾,拭去小婢女眼角的泪。她的善,不曾离去,她的恶,亦可寻踪迹。
诸如那位应还在为她伤怀的将军。
正徽殿上天子不怒不笑,眸子若含情般一一着过噤若寒蝉的朝臣,海清侯自归京后称病势不上朝,今儿一来,或多或少看戏的眼神大胆地往他二人身上瞧。
薛国公气定神闲,什么君臣争一女,与他有关吗?哦,那中宫位上的是他女儿不错,所以呢,你胆敢说她一句红颜祸水吗?
如今这赤手可热的几位青年才俊,怕是能先他这个父亲一步,为她除荆棘平非议。史册上的名声是好是坏,他们兴许会比她更忧虑,所以竭尽一切任她驱使。
皇帝借他号令天下平衡百官,他的女儿借皇帝声扬五湖拨乱朝纲,薛国公收敛了眼中笑意,都是天生的赌徒。
幽沉大殿内响起第一道声音,新任虞部侍郎李大人李夫如举笏板侧行半步。
虞部侍郎属工部,掌京城街巷、苑囿、山泽草木、菜蔬及金、银、铜、铁、铅、锡坑治废置收采等事。
李夫如根据古时民用水车灌溉农田,刮板刮水、水斗装水的妙法,提出以兽力为驱动,广用轴轮,低水高送,省时省力。改进引发群臣窃窃私语讨论,一时间活络了死寂庙堂。
“农民耕稼之大慧,臣不敢领功。”
驷之过隙,朝毕后君主仍昂首高坐,海清侯手捧“世上英”,低头步步上前,将断剑高举献给天子。四目相对,一轩轩韶举倦笑,一凛如霜雪无情,如渊水停滞,如山岳屹立。
帝王起身,天上地下,将军听到那脚步声自远而近,款款至身前。
一下两下,踏在了离心人的久远记忆上。
凄清冷月也避而不照的青石灰墙旁,小濮阳离动着颤巍的指尖,从被宫奴打得青紫的伤痕上一一数过。
他的母妃,是被送进宫为姐姐固宠的,家族啬财,不予一点助力。分配至她嫡姐良嫔的宫殿,命如草芥,先帝当她小宠,她以为落在他心尖,满怀期许怀着护着腹中子。
一月帝不曾来,两月,三月……
她生产那日,满宫的御医都在仔细看顾早产体虚的贵妃,良嫔锁住殿门,亦锁着了那嗔痴妒恨的哭嚎。
深红的血,染尽了长夜。
她的第一个孩子,没有活下来。
毒酒白绫利刃,良嫔疯笑着选择撞死在殿门口,死状惊了撑着病体前来送行的贵妃,于是这小苑,成了深宫禁地,牢牢把另一个不幸嫔妃关住。
衣衫半旧不新,仆婢踩高捧低,半碗水几粒米叫做粥,偶有提起她的,也只会说她是那个太过可怜的傻女人。
亦清醒亦混沌,疯癫的她终在炭火不升的冬日认清现实,靠着一曲深闺怨埙乐,引来了愧疚自责的皇帝。
她终于诞下了龙嗣,帝赐名——离。亦作“螭”,传说中没有角的龙,坐不上皇位的兽,是贵妃选的字。
头两年尚还有表面恩宠,自第三年宫奴隐约感觉到贵妃不喜他起,暗里欺辱他者不甚多,他早明是非,看着懦弱却挡在他身前的母妃他唯有叹息。
她曾成功再获帝宠,但不过是一时间,而后更是和她只能受苦的儿子一起,成为这三宫六院最普通不过的存在。
从那时起,他便被腐蚀了善心,看着天真宠惯的三皇兄,看着如寻常夫妇的父皇贵妃,他恶意横生,但很快收敛住,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
可在那个计划实施之际,完美的出了意外。
意外的源头是那打扮的如年画娃娃般,推窗打算翻身入院的小玉霄岫,他眨巴着双眼,有些窘态地收回了自己跨在窗上的一条腿。
“啊……啊那个,我以为,这是什么冷……冷宫。”
我懂,小孩子冒险的地方。
自认老成的濮阳离如是想着,虽他母妃之前又获宠,但这宫殿仍未除去荒芜,宫门上落的锁还极为古旧。
“啊!你受伤了!”
好吵。
濮阳离拢了拢衣衫,看到一个红团子利落地翻窗,几步就迈到他身前,然后一巴掌,呼在了他背上。
好疼!
“你被欺负了是不是!你是小太监吗?我听说底下人常有恃强凌弱的,你怎么这么小就当了太监?你……”
聒噪。
“你……你是不会说话吗?”
啰嗦的红团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与谨慎,唯恐伤了他心,按照往常,若有人对他施以怜悯,他必然会将自己佯装的够可怜,来谋求一丝一毫的利益。
可是现在,他只想让这个还在碎碎念的红团子翻回属于他的自在天地!
这小孩半点也不设防,倒簸箕般将姓名身世,进宫原由,甚至连他昨晚偷吃的汤圆是芝麻馅的事都讲了个遍。
见呆的时间太久,红团子才依依不舍告别,临了还耍了几招把式,说下次若还有人欺负他,就这样那样,保准对方吃不消。
我可真谢谢你。
小濮阳离气闷闷地翻了个身,只觉得身上的伤更痛了些。
在某个风和日丽适合行凶的正午,他看着落单的三皇兄,恶向胆边生。根据他这些天的观察,三皇子虽是贵妃之子,却没学得一点手段,很是单蠢。
只要悄悄推他入湖,再佯装路过救起,他必然会感激涕零。在此后看到恩人无意露出的伤痕,定会打抱不平,少说会闹得半个皇宫不安宁。届时一环扣一环……
于是他悄然向他逼近。
“啊,小公公!”
……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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