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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陌上桑(二)


薛国公听从行僧建议,将薛小姐的“音”字改为“筃”,果然大好,康健后送至榭巫城檀难寺,供奉佛前,以赎冒犯之罪。

        自此,名动京城数年的薛观筃淡出世人眼中,这名,这病,这冒犯之说,不过是礼教束缚与世族交锋下的一件小事,百姓看不透真相,只怜惜着佳人福薄。

        忆王朝更迭,康起而日渐衰,烛雨一带伐康,反被嵬空氏部夺权建朝。

        齐朝存于世六十一载,庙堂之上,朽木为官,吞贪民脂,致使天荒年,人互食,白骨露荒野。

        因二两米,八城百姓随军起义,攻入商曲内宫。

        新主登位,改国号“荣”,万上卿掌权,徒富民,抑豪强,减税负,惩贪官,大搞改革,终稳定民生。

        一百三十六年桑繁苗秀,逢令节,才子佳人,箫鼓喧阗,灯火盈门处,倚栏登歌言盛世昌平。

        然后世之君,慕长生道,求神女,望仙境,自高楼坠,无主诏令天下。

        诸王乱,广而争位,礼崩乐坏,九分中原。

        邬东戚氏立韫国附依强邦,避八国混战。五十年军阀割据,三国鼎立后韫国撕毁盟约,吞并旧主,一统九州。

        末代君主大兴土木,逐年增税,有钱则通,买卖官职者无数,终引来地方起义。

        邯烟城,人间富饶乡,因恐城门失守宝物易主,韫帝下旨火烧邯烟。哀鸣不绝,生者不过百人。

        国土再四分,信燕朱晟四国同谋,朱王朝为尊,历代帝王闻于后人。有贤主能臣共理天下,亦有兄弟为私争权,以婴孩妇女为盾,逼宫仁君。

        直至百年后山河飘零,将士叛国,末主逃亡被晟国军队逼至西灵海,携传国玉玺赴死,尸骨无存。

        乱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晟朝却是在仅短暂的统一了天下十四年后,便面临了易主。

        小皇帝失踪,国无掌权者,丞相执政,顺时势登基。

        梵音至,香缘十六寺,雅而博广,回望绣成山,户盈罗绮,世门竞豪奢。

        正徽殿帝后争位,禁中宫变,血漫三日,尸遍甬道,帝胜。然晚年忘旧情,杀功臣,民心溃散,二遇兵变,未敌,梵朝亡。

        史书寥寥几笔,言罢一场场霍乱,能记在册上的人名也是少之又少,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由史官记其起居功过的,已是本朝新君,定年号为“永元”。

        永元二年桃月,春江水暖。

        树荫遮蔽住檐角飞翘,宽木也挡住了红砖青瓦的国公府高墙下的少年。

        只见他虽身量较小,却秀美异常,掠空一跃犹如燕子凌飞,稳稳当当立在了瓦上。

        需得凝神细观,才能看破少年的伪装,原他柳如眉,云似发下竟是一女儿家。

        金钗年岁的薛观音正是意气风发时,她手执着折扇躲在繁叶丛间,时不时探头朝着墙另头的婢女轻声唤着,发束上的翎子随着她前倾的动作来回晃动。

        “喳!”

        “喜鹊!”

        “喳喳喳!”

        拟作鸟叫的几声呼唤后终于引得婢女回头,喜鹊面露喜色,环顾四周后示意自家小姐可以下来。

        “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大人今儿休沐,你还如此打扮偷跑出府。”

        “怕什么,我爹不是去敏顺侯府与文、李二世伯议事了嘛,不到日暮是不会回……爹?”

        薛观音刚叫完人就一阵后悔,趁着薛国公还未看过来,将扇子一展挡住面容,转身拔腿就是要跑。

        待她绕路返到闺房外,便看到里里外外站满了侍卫,她房中的奴仆皆被压在椅上,不论男女皆受着杖刑。

        “跪下!”

        声音自薛观音身后传来,震得她身子一抖,在众人注视下,一撩衣袍,跪在了石子斑驳的路上。

        “直言天下第一事,臣欺君,惑百姓。我倒是不知我的女儿,有直言纳谏之才。”

        薛国公提到此,便气得呼吸险些一窒。

        适才转到茶楼议事,忽听得一群书生高谈当朝,其中一人巧舌如珠,点点指出要害,更有士族垄断,寒门无路之谈,引得他身旁的文、李二公频频皱眉,面露愠色。

        然薛国公却暗下称赞,他虽亦为世禄人家,但通晓中庸之道,往来士族寒门之间。当少年人遗憾“无以面圣诉民怨”时,薛国公悄然掀开一脚窗围,想看清少年模样。

        这一看,惊得他心神不宁。

        他这女儿,素日里性顽劣,鼓瑟之外好捻花酿酒,弯弓射箭。如今参悟六艺,羡春衫少年,仿男相,于丝竹茶室间作庙宇朝堂,高谈阔论。

        因着前朝缘故,大昰朝对女子多有束缚,闺门小姐收敛含蓄,行不曳裙外,言不涉政论。

        薛观音往常出格之行,可作年少气盛,如今之举,若被有心人夸大,便是另一个信国女君,另一个成后。

        “女儿绝无掌权的野心,所求的,只是昌平路上,也能为我开一道门。”

        薛观音垂眸掩下悲色,世人多称她肆意妄为,心性超于常人,却不知世道于她亦不公。

        往日她御马驾车,勇跃一般男儿,自他们眼中看到的,是玩味与畏色,他们将她比作鸟雀,不过是供人赏玩的,偏偏想要越出金笼,女屈父权,妻以夫尊,终要回到笼中。

        薛家为薛观音造的,是出身名门,是昳丽色,是窈窕姿,她的诗书礼乐,也不过是将来一供夫君欣赏,妯娌艳羡的旁的物罢了。

        可那些书,读野了她的性子,她并非看不起后宅事,只是更想封官拜相,与世间英豪一决高下,她不愿通身所学满腹见野为他人支嫁衣。

        “我顺着家族的心意过了十余年。”

        “笑,微而柔,行,缓而娇,步家门而出必轿辇相送,与友人相见面帷帽而遮,必赏花饮茶鼓瑟,寻日里听姊妹间为琐碎之事拌嘴,宴席间男女隔席而座听一方吹捧,猜着哪个花孔雀会是我未来夫婿。”

        “按照女儿的身份,应是嫁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子弟,愿他是个君子,亦有些才干,我为之安顿好后宅,以身宽其劳心,日日晨起侍衣,暮执灯而候。”

        “若其有心,官拜九卿后为我争一诰命,若我不幸,其宠妾灭妻,我有怨却也只能做一贤妻,生儿育女,以免因无子被弃。”

        “倘若真有那天,我父如此身份,纵我二嫁也有小官、庶子、布衣之家相求,想来不会为顾及世家颜面,将我送至庵堂,待我西归,得一贞洁坊碑。”

        薛观音拭去颊边滚落的泪珠,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薛国公。

        “规矩二字,困住了我的手脚,乃至魂心。”

        纵然她两年来已寻到了真正想走之道,盼着与男子一般的行事资格,却无门可入。

        “向来如此的事,你为何一定要打破呢?”

        薛国公心乱如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院内还在被打板子的仆婢,板板入肉,却无人敢叫喊一声。

        “你想要男女平等的地位,我便赏了这些婢女与家仆一样数量的板子,你觉得,她们有一点感激你之恩吗?”

        薛观音看去,正好对上一双含怨的眼,那双眼又极其畏惧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旁支的姊妹,自记事起便知将来荣辱,全系夫婿一人,所以日日乞盼良婿。你男装与书生厮混于茶楼,若流言满城,扰了薛家女名声,她们会觉着你勇气可嘉吗?”

        “你如今可与我一辩,是背靠薛氏名钱利皆有,养出了你这般不寻常的人。”

        “音儿,你从不为鸟雀,而为池鱼。”

        “离水则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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