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种田
他本该去火炉那边查看自己的物品，但他一见到胜男单独留下，就忍不住好奇凑上去。
“粟麦黍豆。”胜男头也没抬，“还有稻子。”
长山讶然，虽然他没下过地，种过田，但也知道山腰之上是不种粮食的，“种这些来做什么？”
胜男擦了把汗，脸色还残留着被陈柯撂了挑子的不快，口气毫不掩饰鄙视，“你连这都不知道？”
长山知道她不善于与人说话，但在这勇攀悬崖的较真之人面前，他再也不敢拿出往日的自负，耐着性子道：“请您赐教。”
于是胜男便杵着锄头，一副标准农人形象跟他拉拉杂杂讲了一大通：“到了冬天，还是封山，我们一个都跑不掉，通通都得饿死。”
长山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缓过来后才轻轻道：“师姐你忘了吗？师父说过，七月七要放我们回家看父母，到时候都能下山，也不是一直封山”
胜男就沉默了。
长山道出口才知不妥。
上山之前，师父带他们路过一小镇，那小镇地处偏远，偏远到地方官发放赈灾粮都会忘了它，但天公爷不曾忘，滴雨不落的旱灾也捎带上了它。
师徒一行人进入镇中，便看到饿殍遍地的情形，他所受震撼，今日仍历历在目，还记得当日除他之外，张陶吕三人就没他那般感同身受，甚至表现可说有些冷漠，现在想来，是自己见识少了，若家中双亲还在，谁至于去当乞儿？
他这句“七月七回家看父母”，无疑戳中别人的软肋，理应道歉，他便道：“果子很好吃。”
胜男眼睛顿时发亮，很特别地看了他一眼。
长山继续道：“很甜，不对，有酸，甜多于酸，就这甜多酸少，甜少一分，酸多一分，都不会这般好吃，这种果子还有吗？”
虽天外飞来一笔，但也并非他胡诌，本以为是山间野果，酸涩难咽，吃进嘴里却才知全然不是，那果子好吃到令他恍悟陶吕二人适才不欢迎的表情，吕虹惯来在人情上冷漠也就算了，但陶玉那样，想必就是多个人来分食的缘故。
胜男高呼一声“有的”，跑去旁边田埂上拾掇剩余的果子。
果然，此人皮厚肉实，并非为一句话而上心难过之人，还比不上你跟她聊吃的，就如同现在，她用已看不清原本颜色的中袍下摆兜来一堆浆果，不由分说塞给他，那果子好的坏的都有，看得出她很珍惜舍不得挑选，长山犹豫了一下，撩起自己的白袍下摆全部接了。
锄头顺势转移到长山手上。
“好了，吃了果子就干活吧。”
长山傻眼。
这才知道，陈柯是怎么被奴役的！
一锄头下去，长山便察觉这地下土质不仅硬，还有石头，不管能不能种出东西，开垦就先得花大力气。
让他这一介书生，去干这下地种粮之事，委实不合适了点，何况他只是过来看望的，见她们安好，一点也没有被排挤的惆怅，他便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就当是问道之路上的考验吧。
长山颇为认真地思量了一番手中的农具，尝试施加金气诀，农具在接下来就用得顺手了些。
但一抬头，就发现胜男的身影行在他前面，动作怎么都比他快一步。
现下里各位同门都在潜心修气诀，而她是唯一本命之气不显的，可他怎么看都不像。
如要真是本命之气浑浊的人，行事就不会如此执着，那一锄头一锄头的使劲，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决心，分明有一股气在驱使着她
长山忍不住道：“你并没有向师父告状，你成天都在钻自己的事，也没空理会他人，我说得对吗？”
“可是为什么不解释呢？”
“我明白了，师姐曲高和寡，不想同他们一般计较，也自是不想做解释。”
长山一直说话，胜男都没回应，终是令他感到无趣，他就看着胜男那小辫子随着她锄地的姿势，一摆一摆地直冲天，都快要腾飞而起，令他想到术数课上“辨气”里的一句话——气清而上升，气浊而下沉。
他忽然问：“我送你的梳子为什么不用？”
她依然不回话，就像没听到，但身形微微一顿，并没逃过长山眼睛。
他笑了起来，又问：“那果子是你种的？”
胜男停下，回答：“是泉眼那边的树，我想多种几棵。”
长山联系现下所做之事，就明白她的意思：野果子是泉眼附近的树上所摘，泉眼附近灵气充沛，使得野果子也结得那般滋味美妙，不过纵使泉眼处是野果子树的本家，但要繁衍小树，还得来更开阔之地。
这是全心全意赴在吃食之上，其他什么也不管了，不管果树移到新地方是否存活，不管是否利于修行。
长山想起她那惨不忍睹的小考成绩，不禁摇了摇头。
所以她造炉的创举，属于昙花一现了？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人声，是泉眼那边修水木气诀的回来了？他脸色微变，顿时明白了陈柯逃逸前的羞窘，可既然答应了，也不能随便撂挑子，不自觉手忙脚乱起来。
“你摇头晃脑地做什么？认真点。”胜男察觉他动作慢了不少，便停下来。
她歪着头看他小会儿，忽问道：“我拿了你的食禄，你是不是饿得没力气？”
食禄？哦，是伙食。
他在泉水那边弹琴，答疑解惑助修行，修水木的那帮人也就包揽了他的伙食，作为回报。
长山本想问胜男召唤黄金蟒的方法，但这样大的秘密，她一定会要高昂回报，如同要他的伙食来换火炉打造物件一样，只是现在他已没有什么值价的东西作为酬劳给她了，便只能加快手中锄头，一边回答：“不用担心我，我呆的地方有吃的。”
长山并没注意到自己错手错脚，一锄头就这么往脚上去了，一道身影般飞扑过来，口中杀猪般嚎着：“山山！”
她反应好快！长山被胜男撞倒之前只剩这个念头。
锄头没锄中他脚，他人却飞出一丈远，身上擦着碎石而过，他只感觉右边身体发麻，再撑起来，半身衣服已经破掉，露出几块血迹斑斑的地方。
“山山，山山。”
随着呼声奔来，他的肩膀和腰被铁钳一样的手臂箍住，一把将他从地上“抽”起来。
“你叫我什么？”长山心中大震，却不知道为何震荡，连带着眼前也晕花，等到视线清晰，胜男的蒜头鼻都快抵他鼻子上了。
他马上后仰，避开，定下了心神。
“我的名字不是这么叫的。”
那张不算好看充满焦急担忧就愈发扭曲的脸，怎么避，都近在咫尺，他尝试离她远一点，不惜装出不痛的样子，却在那双铁钳的加持下纹丝难动。
“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快放”
胜男迟疑了一下，“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长山干脆放弃挣扎，无奈地被胜男抱着，嘴上还在耐心回答，反倒有几分安慰胜男的意思。
胜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开心又惊奇：“真没事？那可以继续干活了！”
长山一时语塞。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人声，长山又开始挣扎。
泉眼那帮人很快就会看到他狼狈的模样站在田里，还被个女的抱在怀中，那将比陈柯被看见在田里挥锄头还要惨上数十倍，不，数百倍！
他抓住身上乱摸的手，“我不想别人看见我们这种关系。”
胜男眨眨眼，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从他身上扯下来，然后就看着他背影一跃而起，眨眼就跑个没影。
和那脾气暴躁说话又不好听的陈柯一个路数。
胜男开垦出覆盖泉眼一侧斜坡的地，洒下种子，移来自己喜好的果树菜苗，时间已临近惊蛰，浇水的问题就摆到面前。
由于泉眼一直被水木阵营所占据，那群人软硬不吃，光明正大的修理不到火炉三人组，便在用水上处处掣肘她们，陶玉卖着笑脸，数次前去打水，收效甚微，便不干了。
“打扰到他们修行了，他们说的！即便人家肯让我这么一桶一桶搬运，那得运到什么时候？远水救不了近渴，我看你还是算了，别折腾了。”
这种半途而废的言论，胜男一向听不进去，便要来拎她，把她丢出去找水，不找到誓不罢休，毕竟这是分派到陶玉头上的任务。
陶玉立马跑到胜男抓不到的地方，说自己还听到一个消息，惊蛰那天举行的祭祖仪式上，师父将率领门人向上天祈雨，可以再等等看。
胜男这才作罢。
然而在祭祖仪式前两天，有人潜入菜地，将翻好的地/操/得稀巴烂，秧苗种子翻出土，场面让人触目惊心。
田埂上，平日逃避干活的陶玉和吕虹沉默了，陶玉更是气得发抖，多少她也出过力，平日也尽量与人友好，不料这些人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把她秋天吃一碗五谷面条的愿望全部打破！
而胜男木着张脸，默默下地收拾残局，挽救能挽救的秧苗和种子。
到了夜里，胜男就坐在田边不睡觉。
一旦对什么上心，她就这般整宿不睡觉，执着得另两人都已经习惯了。
陶玉和吕虹就不能跟她比，也不愿意比。
这几天夜里，睡在山谷的人常常能听到女人的哭叫声，时有时无，听不真切，不免让人想到山精妖怪，道门是什么？就是专治这邪门玩意儿的，再来就是只听其声不见其形，最初那两天，还人心惶惶，待到第三天，很多人就习惯了，胆大的还追研起哭声的来源。
“这山谷地势奇特，能产冬暖夏凉的泉水和筑造熔铁之炉的息土，这刮风刮出类似人的哭叫声就不稀奇了，长山，你认为呢？”白面书生何桓问另一个总是超在他前面的小白脸。
不等长山回答，附和声就起：“是的是的，我老家刮风也跟小孩儿哭似的。”
陶玉特地把这些串门听来的结论告知吕虹，却仍然压不住吕虹的强烈反应，这位从前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还更怕了，到了夜里就抱着陶玉就不肯撒手，睡觉二人就相拥而眠，明明吕虹比陶玉高出一个头，却把脸埋在陶玉脖子里，像一只《看图识物》里的大爵鸟。
半夜，陶玉被人推醒，睁开眼就看见胜男一脸献宝的表情，大拇指指着后面。
在她身后，三个五花大绑的女弟子捆成背对背姿势，像一个花卷馒头，陶玉第一反应是震惊。
都是同龄人，张胜男却能一抵三个将人困住。
看着眼前人得意洋洋的样子，陶玉有时候会觉得，别人上山是来修行的，而张胜男是野猴子来归山的。
眼前的情形很快让陶玉明白，她们辛苦开垦的田地，就是这三人破坏的。
“好啊，原来是你们三个干的好事，干了一次还想来第二次，你们是找到乐趣了吗？”陶玉意欲用调侃给人台阶，三更半夜并不想跟人起冲突。
不料那三人并不领情，连否认都省了，其中一个当即就喷回来：“陶玉我看错你了，平日里不声不响装可怜，背地里助纣为虐，支使人报复我们！”
“啊？”陶玉为这指责震惊了，“是你们跑到我们地里，不是我邀请你们，你们自己送上门来，怎么就是我的错了？算了，赶紧道歉，你们打扰我睡觉了。”
对方互相看了看，回以她冷笑：“道什么歉？要是我们不肯呢？”
陶玉忽然明白了，这些人是有备而来，背后有人给撑腰的。
她退后一步，让一脸凶煞的张胜男排到第一，意思很明显了，她陶玉才是最好说话的那个，其他人可不见得比她和善。
对方口中依然不停：“明天就是祭祖仪式，你们想把我们怎么样？我告诉你们，只要伤到我们一点，站法坛上一目了然，到时候大师父问起来，我们也会一五一十地告知。”
“呵哟，你还威胁起我们了，别忘了你们干的好事，到时候大不了一起挨罚就是。”
这些十多岁的小孩，最怕的就是责罚，而责罚最重无外乎挨打，是以这些人根本怕的是拳头，陶玉这么一说，还真有要动手的意思，“花卷三瓣”也有点怕了，“你、你还真想动手不成？”
一边一直没吭声的吕虹忽然开口：“她们说得对，戒律里同门斗殴的惩罚很重，她们要伤到脸，师父一定会过问，到时候追究起来，我们的麻烦大过于她们破坏我们田地的麻烦。”
对方一听，就松了口气，脸上还浮现得意的笑。
陶玉震惊地看向吕虹，她怎么把怯场都说出来？看把人给乐得，还不如劳烦她睡死过去不要醒来地好！
“你们是修土的？”胜男问。
修土气诀的人数最多，是以最没有地位，再加人多少有点憨，远没修其他四气诀的灵动有特色，平时看上去就一片老实，要坏起来，就是南泽所说的“蔫儿吧唧地坏”。
“花卷三瓣”瞪着胜男，心想她怎么猜中的？
她们几个修土气诀的，大多数时间默默无闻，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们，只有当她们有用时，别人才会想起她们，所以表现的机会太难得，她们自当全力以赴，才不负她们土气诀修行者信守承诺、承诺必践的招牌！
胜男回头笑着对陶玉说：“跟你一样。”
陶玉莫名其妙，她虽修土气诀，但跟地上三个傻瓜全无共通之处，至少，她不会傻到跑别人地盘上去干坏事，被抓现行还嘴硬，她都是以和为贵的好吧！
“才不一样呢！”
炉膛里燃着取暖的柴火，丝丝火光投出来，照亮胜男的脸，陶玉却从她回头的那抹笑里，看出狰狞之意。
“就是一样！不爱种地，还爱些虚头巴脑的。”话音落下，胜男这莽货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柴禾，可能早拿手上，一直预备着，在手中掂量了掂量，脸上傻笑未退，忽然就动起手来，柴禾狂风打落叶般往“花卷三瓣”身上抽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三瓣的惨叫传入耳中，陶玉才回过神来，大叫：“你干什么？不要打脸！”
胜男看了看手中开岔的柴禾，从右手换到左手，刷刷刷提起三人，一人给了两个大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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