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这些天宋懿涵像只小老鼠一样被人藏着掖着。只有贾庄会上来跟他送吃的。
他都被关在阁楼,没下去过了。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偷偷钻到厨房找吃的。
自从程老佛爷来到北平,程家上上下下好不热闹,早些年跟程家交好的人家听说了程松溪来了,纷纷提着贵重物品上门拜访,更有甚者将家里面珍藏着的稀罕物给老人家掌掌眼。程家家道中落的时候,落魄得很,而程松溪又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顶级纨绔,遭钱的本事一流,后来不知怎的,就浪子回头,靠着一身鉴定本事盘活了程家在北平百年基业。
古玩这圈子,至今还流传着程松溪跟那宋余昭的传奇故事。
两人之后的争斗也因为宋余昭离开北平而宣告结束,程松溪一时在北平名声大噪。
傍晚。
宋懿涵孤零零地躺在地铺上偷摸摸抹眼泪,觉得很难过,虽然他懵懂地明白以后都见不到亲人了,但是一想,曾经有个老头子为了逗他开心可以花上好几个子儿买一大串冰糖葫芦,他就摸着胸口,嗡嗡地哭。
这种难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小少爷不喜欢,会教训他,甚至不给他饭吃。
小少爷说,现在他是他的,没有他的允许,不准哭,更不准想那些。
小少爷是个架子很大的人,不允许有人忤逆他。
可是他就想哭,就想哭的时候就会想那些难过的事啊。
他又控制不了。
他在墙这边偷摸摸难过,墙那边传来声响,宋懿涵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是咳嗽声。他松了一口气,又躺下,继续难过。
可咳嗽声不断,宋懿涵被吵得睡不着,又想起早上贾庄说过,小少爷这两天受了风寒感冒了。
“少爷。”他静悄悄地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推搡床里沉睡的人。
“……”
“小少爷,你怎么了?”宋懿涵擦干眼泪跑过去。
“……嗯。”
他见程华弌没反应,就把手贴在对方的脸上,烫得要命。他傻乎乎的明白了什么,跑出门外,接了一杯滚烫的开水,再踩上板凳从高处取下药包。
好不容易做好一碗药,风风火火跑出去,脚被门槛拦住,摔得头晕眼花。
这是他来到程家府邸摔碎了不知道多少的瓷器碗儿了,程华弌没责怪过他,只是让他收拾。收拾好了一地狼藉,折返回去,又泡了一碗药,这次学聪明了,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在走廊穿梭。
“小少爷,张嘴,啊!”
“……不要。”一闻到苦药味,程华弌眼都不睁开,迷迷糊糊说着不要。
“不行,你发烧了!”
“……”
“唔。”宋懿涵把盛着药的碗放在一边,撕开裤兜里藏着的最后一根棒棒糖。这是他从家里偷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
撕开包装,伸手都把糖递在程华弌的嘴跟前了,还是舍不得地收回手,塞进嘴巴里猛舔一番。
这种糖果很贵但是很好吃。程家有钱,对孩子的衣食住行向来大方,买的都是顶顶好的,而宋懿涵平常吃根冰糖葫芦都要攒好久的钱,吃个稍贵的糖果,都是要等程家下人不注意,偷摸摸藏在裤兜里。他想了想,没舍得把糖分享出去,趴在床跟头,用舔过糖的嘴巴去蹭了蹭程华弌的唇角。
果然程华弌张开了嘴,舔了舔;宋懿涵见状,就把用勺子把药灌进去。
程华弌烧得迷迷糊糊,把他苦药刺激得醒过来。醒来发现宋懿涵舔了一会儿糖又过来亲了他一会儿,程华弌气得不行,觉得这个小乞丐把自己弄脏了,沙哑着开了口,软绵绵呵斥道:“谁……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咦?”
“上次我就说过,不准你进入我的房间,你……你是这么办的事?听不懂我说什么是不是?”
“唉?”
程华弌的声音沙哑了,听不出来说的是什么。宋懿涵依稀感觉到对方不喜欢自己这么接触他,就把药递过去,让他自己喝。
他坐在床边。这床又软又大,可比他那又凉又硬的地铺好多了,他从来都没有睡过这么暖和的床了。
房间里面的光线昏暗,程华弌只当是人走了,闷头喝完了药,躺下就睡。半夜窸窸窣窣传来微微的呼吸声,程华弌从浅眠中醒过来,皱起眉头,在脚边摸到一个暖烘烘犹如小火炉的身体,甚至是那孩子身边被窝都暖洋洋的。通常这个时候,程华弌会一脚把下人踢下床,免得脏了自己的床,可现在他头和身体发软,没什么力。
无语片刻,把人的胳膊一拉,程华弌转头双手双脚把人抱在怀里,就当是暖床的小火炉了。睡前还一个劲儿嘀咕:“没有下次了……”
窗外树影斑驳,程华弌舒展着眉头沉沉地睡过去了。
真暖和啊。
安然无恙到了第二天,宋懿涵还在睡大懒觉,程华弌却先一步醒过来,睁开眼就是那软乎乎的脸庞,伸手捏了捏,手感一如既往的好,昨晚发了汗,现在整个人都好了很多,心情意外平和,就以躺着的姿势竟然还有闲情雅致认真看看身旁这个小孩子。
肉嘟嘟,很可爱。
“咳。”
“……唔!”宋懿涵揉着眼睛醒过来了,看到程华弌,“小少爷,你醒过来了!”
“嗯。”
“小少爷,我不想学算术了。”宋懿涵主动把这些天的烦恼说出来,“好难啊,我学不会的。”
“说什么呢。不是有我教你么,你差不多能学会的,你只是底子比较弱,慢慢来……”
“可我想要潇潇姐教。”
“……”
“我最喜欢她了。”
“……”
宋懿涵人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更喜欢程潇潇那平易近人温温柔柔的性格,可这话一转到程华弌的耳中,就大不一样了。明明就是他养着的猫儿,跟那个程潇潇有什么关系?她是给他吃的,还是给他住的,还是花钱花精力花时间去照顾他了?
这回宋懿涵算是惹程华弌不痛快了,但程华弌也没说什么。
“我看你一天这么闲,还是起床学学算术吧。”突然很冷淡的态度。
“我不想学……”
“起床,去看书。”
“……”
“你是不是非得要我把你踹下床?”
“……”
虽然程华弌并不是真的要把他踢下床,可是宋懿涵沉默着下床找鞋,一声不吭地出门了。程华弌自觉话说重了伤害到小孩子的心,有些愧疚,但这愧疚之情很快就消散了。
他是主子,不需要对一个下人愧疚什么。只要是命令,主子永远是对的。
宋懿涵又回到那个小阁楼当他的小老鼠,藏着掖着不让人不发现。
算术真难,比画画难多了,可还是要学,不学没饭吃。
从走廊出来后,面前是一大片枫树,枝繁叶茂,灼灼其华。
树下是八角亭,朱甍碧瓦,恨不得雕梁。有两个老人家端坐其下,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而这另一人左手胳膊以下全没了——是程松溪。
他原本是左撇子,没了左手,只能学着用右手。
这么多年多去了,倒也习惯用右手了。
面前是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老人家尝鲜,一盘子夹几筷子,滋味不错的,可腻歪了,拿着报纸翻阅着今日的头条新闻。他早已忘记陈年旧事,百无聊赖,除了整日跟博物馆打交道就是跟考古学家混一起混迹各个城市。
直到看到今日一桩案子,那人贩子被人给绑在木桩子,警察署抓了近两年的嫌疑犯就这么被抓住了。被绑在木桩子的人贩子,胸口到肚脐的伤口,凝成一排字,程松溪觉着眼熟,摸出一旁的放大镜,熟悉的转锋,和那人最擅长的瘦金体,刀刀避开要害,笔笔藏着锋芒。
原以为那人来北平只是个假消息,却不想,是真的。十多年前被赶走的人,如今却回来了,怕是北平又要不太平了。
座上客是今年认识的,南京那边博物馆的馆长,程松溪素来大方,这十几年给博物馆捐赠了不少宝贝,而且人缘极好,要他帮什么也不计较。瞧见了程松溪正盯着那报纸一面发癔症,问:“果真来了?”
程松溪冷哼,说:“像他作风。”
“他不是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踏入北平吗?”
“这鬼话,你信?”
“……”
那人早年在北平掀起多大风浪,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倒也有脸敢回来,可见这么多年不见,有些人还是厚脸皮,不要脸。
对方拎起水壶给他沏茶,说:“信也好,不信也罢,都过去了,那人现在在北平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出来了。对了,你要的那口瓶我给你带来了,看看?”
“……”有些事情过不去,何况是跟姓宋的,要和解,门都没。不过这些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程松溪瞅了一眼馆长,说,“也行,那口瓶我可是挂念了许久。”
南京这次出土了大批文物,吸引了各地文物局去看,看大会,做研究。上面也盯得紧,派了好几波人来做调查,记录数件数,费尽心思。
那博物馆馆长拿出来之前,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好的瓶子没希望了,上面盯着紧,这口瓶子是个残损物件,懂不?碎的、不完整,这才敢能拿出来。”
程松溪砸嘴:“那我还不如我砸钱买完整的,多简单。”
馆长给了他一拳:“省省吧,刚出土的文物,必须得走完流程,而且确定要拍卖的,还得等个好几年。”卖个关子,细声细语,“这次出土了个大宝贝,捂得紧,能给你带出来一个就不错了,知足吧。”
程松溪心痒难耐:“什么宝贝,我这资历都不能瞧?”
“不是资历问题,是上面有人看中了那物价件儿,打算私吞呢。”这话不能传出去,馆长压低声音,静悄悄地说,“你这双眼瞧了,忘不了,他们敢让你瞧?”
枫树大,挡风。程松溪无暇喝酒,湿手帕擦干净了手,然后用干手帕从木箱子将馆长给他带的一箱子文物碎片拿出一块,蹲在地上仔细欣赏。馆长笑而不语。
这些文物碎片看上去有些年头,包养得好,氧化得不是很厉害,他说:“看着样式儿跟花纹,有点元朝那味儿。”
馆长点头:“确实。这次出土的,就是一元朝将军墓,至于是谁的还在研究中。”
“是个瓶,缺了好几块,像个破烂儿,这你都好意思拿来还人情。”程松溪冷哼。
馆长摆摆手:“有多破烂儿我还真不知道,我瞧着还好。市面上关于元朝的物件少得很,还净是些假货,你上次见到也不晓得是多少年前,还不是隔着玻璃站得老远瞧?这次能看得这么仔细,就知足吧。”
程松溪掀起这一地破烂,可话糙理不糙,确实是这样,收拾好了立刻装了回去,等把人送走了在家里慢慢研究。桌面一地狼藉,天黑透了,两个老人家也有点聊不下去了。
馆长没话找话:“松溪啊,昨晚,我在楼上休息,听到厨房有动静。”
“……”程松溪瞪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我以为只有我等寻常人家家里有老鼠子,没想到像程家这种大户人家,家里也有老鼠子,真是稀奇。”
程松溪说:“……”
“不过像是老鼠这样的害虫,还是早点驱赶了比较好。不然偷吃大米,啃食家具,还传染疾病,真是得不偿失。”
程松溪说:“……”
程松溪说:“关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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