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外肆
蹬嗒的马蹄飞踏过尘砾四扬的官马大道,登祁道上的策马声一直响到天明。骊背上修影微伏,瞬息间他扬鞭驰策的身影就变得模糊,同道上的马儿疾骋前去方能渺见它踏起的尘埃。
云珞倏然睁眼,短刻中分不清是为遽逝的梦境怔醒了,还是被其他什么扰醒的。坐起时后脑涌上阵晕眩,云珞停住动作缓了缓,记得最后闭眼前是在姜浠唯房里的。
须臾间听见庭院里喧杂的步履声和说话声,随即有人快步行过来,压低了语声在叫他们走,云珞听出是君琛的声音。
云珞下榻换了件衣衫,快速梳整后打开门。
院内的两方人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时望见这边出来的云珞,丁烁直接就向着她冲了来,丁斫则随在二哥后。君琛伸手,但一刹间没挡住,只能紧跟着跑过来后再对立在他们身前。
云珞在后悄悄拉了下君琛的袖子,告诉他没关系。
丁烁的表情透出愤激,云珞猜测是为了丁潮之事,而他一开口也确实如此:“你们把我大哥怎么了?你对那房间做了什么妖法?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
君琛面色不虞往前挡了一步,丁斫也在侧拽了拽二哥的手臂。
昨夜临走前云珞在丁潮房外施下保护结界,就是要防着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今天一大早丁烁几个人吵着要去看丁潮,云凰君琛是领他们去了,但所有人都只可在外观而不能近视,丁烁便恼怒地要来找把大哥带走的旭承和云珞。
结界云凰君琛知末都是可以解的,但大家皆清楚此理,一应说了不会解。云珞瞬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于是说道:“你大哥房间外是我设过结界,你们进不去,别人也解不开。”
丁烁也知道布结界是为了保护丁潮,沉着面没话语。丁斫在旁急切说道:“那么我们大哥怎么样了?他现在是安好的吗?”
云珞颔首:“他是安好的。我用结界护着他,他会很安全。”
丁斫点点头,道:“那……那我们也不能进去看他吗?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云珞道:“撤开结界担心会有歹人乘隙而入,他大约傍晚前会醒来的,你们暂时不必着急进去看他了。”
丁烁默了片刻,又说:“那外面的事情呢?你们要怎么解决?”
外面的事情?
云珞瞳眸微张,转头问君琛:“出什么事了?”
君琛侧眸,有些犹豫的神情,说:“祁都中,也有人患病了。戏园中发疫的事情是前两日就传出去了,人心虽闹了动荡,但州牧在上头压着,好歹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可是今晨我去买药,外面一片乱慌慌,竟也出疫了。”
可那不是疟。
顿了顿,君琛继道:“昨夜东园中发生的事都有目共睹,今早一传疟疫爆发,戏团里已经有人逃走了。”
事情好不容易有了新进展,可在哪桩案都还没弄清的情况下这怪病先传了出去。也不知道外面的病乱发散到了哪个程度,云珞说不出此刻感受,只感觉脚步有点发虚。
而这时远处又见几个小少年匆匆忙忙在往这边来,再仔细看,知末和砚生却在他们后面追阻。几个少年跑过来时都是不悦的面色,云珞心头的不安又强了些。
眼前皆是东园中的少年,云珞认得,就问他们道:“你们是来……”
一少年道:“我们来找胡大夫!”
君琛与脸色忧切的知末相视了一眼,肃然对他们道:“你们要去找胡大夫做什么?”
另一小少道:“我们去找胡大夫,就是要问他这病到底还有没有法子治,要是不能治,还把我们禁在这里干什么?”
第三个少年道:“若是无法医治,不该就此让我们收拾行囊快走么?再留在这里,不就只能等着所有人都染上病最后一起死掉么?”他扭了头又道:“我们不想死。”
话薄,但云珞君琛知他们说的没有错。知道疟疫外播后第一时间他们没有和同伴一起逃走,而是过来寻胡大夫,已经是几个半大少年能为的最大情义。
怪异的疫病虽与疟疾有七成的相似,但经过几日间的出事,可判断那并非正常起发的疟病,而是有人作祟所致的恶果,便不是单依胡大夫施布药石可以愈解的难题。
胡大夫身为医家,这些日夙夜不懈地为病者研法治药,却眼睁睁见自己的病人症况如江河日下。今晨再一闻外方的疫病染发,不知内心会是何样的痛结难平,现在再这样一群人去问他,只会加重胡大夫的郁难。
砚生和知末深谙此道,故有意要阻拦他们,但几个少年心中恐怖之甚,又是拦不住的。
“怪疫广传,祁都四闭。现在要走,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众人回视一看,向他们走来的是旭承。与常时不同,他此时满身的气度肃严,面无表情地朝几少年步来,说:“安心待在这里,万一出了事还有这么多人会救你们,跑出去,中病了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个少年有些激动,脸红耳赤地道:“我们当然不留在祁都,我们要回登州!登州没有疟疫,我们不会被传染的!”
旭承冷笑一声,道:“想得倒是美,祁都日早便封城了,想回登州?如今就怕是你的尸骨都回不去登州。”
三个少年顿时惨白了脸,丁烁和丁斫的表情亦变。
其余几个人面上虽没什么大变化,但心底都在暗惊:疫病外肆是今晨才传出来的消息,一城中只有州牧才有闭城的权利,是州牧如此神速地决定封城么?抑或是谁能说动了他?
旭承仍肃颜道:“能说的我就说到这里,要走要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继而转向这边的四人道:“我们走。”
说罢一行人默契地头也不回就走了,留下戏团里的几个少年呆在原地。半晌,丁烁转头对他们道:“都回去,在自己房间里待着,不要想着乱跑。”
走出一截,确定那边的人看不到他们了,旭承才赶忙停了步,褪下峻严的神情说道:“我刚从东街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疫发得很厉害,整个区巷都乱了。外边的医馆完全扛不住,还是要来请胡大夫去压一压阵。”
砚生立即道:“我去告诉胡大夫和老师!”说完急忙地跑往煎药房。
君琛问道:“外面的人发病是什么症状,和戏园里的情况一样吗?”
旭承点头道:“一样的,但发作得更快更重,一经起病就如同是病笃的形状。”
云珞道:“等胡大夫,我们一齐出去。”一圈下来没见云凰,转向知末和君琛问道:“小凰呢?”
知末道:“她在前院,怕西园里的病人没人看着,我去给砚生送早食时她替了过去。”
砚生本是守着黑服人的,知末前脚才送粥面来,后脚三个少年就来问他们寻胡大夫了,以是粥食也来不及吃,追着几个人就来了这里。
想到黑服人,君琛忧问道:“他的房间下结界了吗?可别被他跑了。”
知末轻颔了颔首,道:“下过了,我还封了他的内力,以防他醒来乱用功。”
胡大夫和砚老先生闻讯赶来,戏园里的病人还是要留人照顾,旭承不会术法主动告留,其他人则迅疾地往园外走去。
云珞给云凰传了灵鹤,在最后等着她,旭承刚转身向内园走了微距,忽然想起什么,跑了两步回来与云珞说道:“云珞姑娘,公子回来了。”
云珞心中一动,道:“他在哪里?”
旭承道:“公子平旦时归,一入都即往州牧府,现时应当是在城中了。”
初入祁都时是一派景明人和的气象,此日所见却成了乌烟瘴气的乱局,而这仅于一夜之间。
街区上的人搀人倒,居巷中人吐人呕,满道皆是此起彼伏的咒念苦吟,一眼望过去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染上了怪病。
从后半夜开始突临寒战,间歇地又发起高热,头痛如锥击,腹绞胜轮碾,不消多时就犹如被人抽干了力气,虚空得站不稳脚。全在赶着往医舍诊堂中去,却在半路发病又痛苦地倒下,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
才踏入街区的七个人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君琛清晨出来所见到的状况也远不是这样的。一时看得所有人胆战心惊,全然失去了主张。
小辈们从没见过这种情景,皆被嚇的有些滞。胡大夫唇颤的动作明显,知末看他腿软得像快站不住了,忙去搀了搀他。
不能怕、不能怕,要往前走、往前走。强持镇定地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云珞努力让心绪平稳下来,飞快地做起思索。
胡大夫情绪激动,不等和其他人商量,便迈了步说道:“我回医馆!”
让胡大夫这样一个人走肯定不安妥,砚生欲追未追,难为地看向老师寻求指示。
砚老先生低声叹了一叹,望向余的四人说道:“我与砚生凡身俗体,帮不了你们别的什么,便与胡大夫行一路,为你们统好病者量与况,晚时一并交予你们。”
几人同揖道:“辛劳您。”
这样一来便还是他们四个人,正言商行动时,突有一步履蹒跚的老妪不慎倒在了他们旁边,老妪的孙女拉扶不住,也跪倒了半个身子。
知末云凰离得最近,连忙去帮扶起老妪,君琛和云珞亦立即低下身,一左一右,分别抬起了老妪的手搭上她的脉搏。
老妪的小孙女怔怔地看着这几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忘了言语。她的双眼中布着红血丝,应当是不久前哭泣过。
旋即云珞和君琛表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老妪的状况,却是与丁潮、姜浠唯都不同的,他们初以为是同一伙人对城内百姓作下相同的手法,那么即使要他们一个个地为之拔毒,那也是有方法的,可竟然相异。
他们的神情不对,云凰和知末也立即意会,愁虑地视了视小女孩,而满街都是这样的老小。
老妪颤巍巍的,知末触她的体温发烫,而她又像是极冷的模样,是症又起了来。云凰扶了下小女孩的肩膀,问她道:“婆婆是什么时候这样的?”
女孩抬首望着她回答道:“今早起来后,是卯时。”
卯时,昨夜给丁潮、姜浠唯除完毒都不只卯时了,城内的百姓是什么时候被施下的毒?是多早以前,甚至没有没可能就在昨晚?
知末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这样吗?”
女孩道:“还有阿娘,阿娘现在起不来榻了,阿爹去找大夫,但一直没有回来,阿婆又出来寻阿爹。”
知末再问道:“从昨晚至今日,阿娘和阿婆有独自食或用过什么吗?”
女孩摇头。
老妪的精神很差,云珞唤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只能与小女孩说道:“阿婆现在的状况不太好,姐姐会点医术,让姐姐先帮阿婆试着治一治好吗?”
长道上皆是如阿娘、阿婆一样得病了的人,去到医馆估计也等不到大夫,眼前的姊姊都面目良慈,女孩点了点头。
于是就地作势起法,君琛在后扶起老妪使她稳坐,云珞于前拉住老妪的双手,运灵探入老妪的体脉。
两双手交触的位界源起空明的气灵,附近的人被这景状吸引,纷纷围看过来。
云珞先以纳灵来尝试将老妪气脉里的怪邪如之前一样收取出来,但发现无法施行,又换法试着把那怪邪驱出,而也不能做到。明明地可知老妪体里有异,可是这异如无形的气一般,不可捉住也无能拿走。
云凰注目看着云珞施法,在这个时候已经感应到云珞的一丝紧张和忧惶,不禁愁恼得跺脚。蓦然间忽想到自己就是由天地的精与灵集化的灵兽,要是有什么毒邪,万一自己可以去化解了呢。
这么想着,云凰心头就涌了一些欣意,紧着时凝神聚法,在侧又输了一道灵流传给老妪。
边围的人全神贯注看着这两个姑娘的神奇作为,皆睁大了眼睛。
云凰的灵流一进入,云珞顿觉所见更清更明,连忙于云凰相通了两道灵。两人齐力再试将那怪邪化出,然后片刻之后,她们再次撤了手。
只可封冻,无法清除。
相视对应同一点头,她们变换法势,重次施法入老妪体中封印住了那怪邪。
老妪顿一轻松,周身的苦痛瞬即逝去了,大喜地握了握孙女的手,又感天谢地地与孙女一起拜谢起四人来。
周遭的人见此情形,都以为云珞和云凰治好了老妪的怪病,但只有她们知道,其中的怪源只是被暂控制住,并没有真的除去。如果它冲破封印,或者被施印者从外引激,这怪病随时都可能再次发作。
但等不及她们作思考解释,大批见状的患病者已蜂蛹着向她们挤了过来,争前恐后地请求相医。
君琛立即将她们护在身后,大喊其他人不要争拥,但哪里有人听得进他的话,老老少少、患病的没患病的,全都一股脑挤过来求他们医病。
君琛一个人挡在外,根本禁不住那么多人的拥闹,喊话的声音完全被淹没,身体也被侵连连得后退去。
云凰哪里能忍这种情况,刚抬起手要念诀,倏忽间怎么闹糟糟的求嚷声下去了,那大群人也不再往前攒挤了。她一抬头,猛地被眼前的形势讶得哽了一哽。
拥在他们前面的几大层人,一瞬间突然都停止了行动。或抬手翘脚的,或瞪眼张舌的,什么千奇百怪的动作都有,而此刻就全部僵硬地维持住前一瞬的姿势。
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有个人边推边移,困难地从人潮里挤了进来,看见最里面目怔口呆的四个人后,极度无奈地说了句:“你们在干嘛欸?卖国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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