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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匆匆出来,上前作了个揖,沉声道:“这位公子,店内尚有许多客人,在此喧哗太过滋扰,请移步□□,咱们仔细分说,定会与你公道。”

        说着就让两个书童上前,要拉着他往后面去,谁知那儒生见管事的出来,越发来了劲,挥舞着大袖子,谁都不让接近:“哎,怎么的?说不过就要动手啊?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众人面前,咱们分说清楚,跟你们去□□,谁知道你们有什么猫腻呢?”

        见这么闹,有些客人感兴趣的围过来看,也有几位觉得太过不堪,摇摇头,起身走了,书店的书童跟着不住的道歉,苏成婉反正没事,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走到管事那边,捡起那个穷书生抄的书来看。

        类似店长的书童气不过,指着墙上的须则说:“你这个人,凭的不讲道理,规矩都明明白白写在那里了,如何能说不知道?字写得不好还耍无赖,真是斯文扫地。”

        那管事一拉他,皱眉小声道:“快别多言,赶紧把他弄下去要紧,也不想想今天什么日子。”

        那书童还不服,管事的发了狠,直接叫人上去抓住那书生。

        那书生被人抓着更是大闹起来:“你说写得不好就不好啊?我写得那是苏黄体,苏黄体!你个黄口小儿哪里会懂!”

        苏成婉翻着他抄的那本,忍不住啧舌,苏不苏黄不黄她是不懂,但这写的鬼画符她一个字都认不出,这种书让书店怎么卖,看来这人明显就是来故意闹事的。

        正闹得凶,只听楼梯上面传来一声威喝:“肃静。”

        那声肃静喊得很是有威压感,下面众人一时都没了声音。

        接着,几个人从二层缓缓走了下来,当先是个随从模样,挺胸阔背,面容刚毅,扶着身侧长刀抬步下行,气势压人,刚那声肃静,应该就是他喊的。

        其后一男子约莫二十余岁,一身儒雅白衫,银冠束发,面目清朗,长眉若关山入鬓,凤眼似潭影凝霜。

        只见他信步拾阶而下,行如晓风拂雪,停在众人面前,又静似月照寒江,气度华贵,娴雅雍容,不怒而威。

        守在楼梯口几个随从忙立到他身后,俱是身姿遒劲,眼神冷厉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见他下来,店里的书童一起躬身行礼。

        苏成婉觉得,作为一个天天被娱乐圈轰炸的现代灵魂,对颜值的阈值应该是刷得很高的,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会产生惊艳这种感觉,但这个男人却着实担得起这两个字,不由有些看住了。

        见还是惊动了他,那管事的腿有些微抖,迎上来躬身喊了声:“爷。”便退到一边。

        那男子走过来,苏成婉只见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抽走了自己手里的书,拿起,略翻了翻,也跟她一样的皱了眉,苏成婉愣着抬起头,心下刚还感叹,这手绝了!又近看他微微皱眉,更是美的惊心动魄。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抬眉扫了过来,苏成婉与他视线一触,似跌进一泓深潭,浑身一凛,赶忙敛容低睫,哎呀,这么看人着实有些不太礼貌,失态了。

        那男子看过来,见她垂眼,也就没有过多停留,转头面对那个被抓着的闹事书生。

        略抬了抬手,两边的人把他松开,那书生刚闹得凶,在这人面前倒是本能的不敢造次。

        男子走上前,摊开他抄的书,展示给围观众人看,“书舍要求是用楷体抄录,字迹工整,自然是为了其他客人购买之后能够看懂,而不是要你在这展示你所谓的书法,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围观的客人接过那人的书传看,都忍不住笑了,“哎呦,这写的什么,一页拢共识不得三两个字。”

        男子又环视其他抄书学子,接着说,“再者,书舍允你们以抄书代替书价,纸笔墨茶皆由店家提供,本是好意,怜恤尔等刻苦向学之心,不说心怀感激,至少应该做到基本的要求,一个读书人,连字都不能好好写,如此浮躁,怎能沉的下心做学问?又有何面目在此吵闹?”

        几句话说得围观的抄书学子们都感觉脸上做烧,不再多言,有几个更是醒悟过来,转头回到桌前继续抄书,不再围观这边的纷争。

        那书生见众人被他压住,仍是强词道:“你,你又凭什么说我没好好写,草书本就是要狂放不羁,是你们不懂而已。”

        那男子像看一个笑话一般的看着他,“东坡体于无意处着意,黄山谷行止间见丘壑,宗师之作,岂是你这几个蛇行可随意攀附?”他展开一个笑容,道:“昔日东坡调侃鲁直的字是死蛇挂树,我看你这蛇,却是灵活得很那。”

        这话说得内行又切中要害,还如此诙谐,围观众人都不禁哄笑起来。

        “你说师承苏黄,那不妨来比较一下。”他说着侧头吩咐一声,“去把东坡的《寒食帖》和鲁直的《熙宁初帖》取来。”前头的随从躬身应了个是,转头往楼上走去。

        围观众人一下炸了,此人竟然随随便便能拿的出苏黄真迹?!不可能吧?要知道此二人真迹在宋时就已经非常难得,因今朝中宗武宗皇帝都十分推崇,市面上的早就搜罗入宫,民间再难得一见的。

        不一时,那随从便取了两幅卷轴下来,展开与众人看,众人忙伸长脖子,只见随从拿着这书生写的字往旁边一放,那对比,无疑非常惨烈,只要不眼瞎都不敢说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那书生本就是存心来闹事的,根本没有好好写,扯什么苏黄不过是碰瓷耍赖而已,谁知道今天碰上硬茬,现在被这样当面打脸,任是他脸皮再厚,也狡辩不下去,只得掩面灰溜溜的走了。

        然而并没有人关注他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两幅字给牢牢吸引。

        读书人哪个不爱字的,有几个看到激动处,更是禁不住用手隔空描摹,兴奋得满脸通红。

        男子索性让书童搬来一架木制屏风摆在当中,命人将字挂上,承诺在此展出三日,引来众人一阵欢呼。

        见得众人都围到屏风前去看帖了,一场闹剧算是平复,男子转身准备上楼。

        苏成婉好容易从他惊世绝艳的笑容里回过神来,见他要上楼,没怎么过脑子的,就急着说了一句:“公子稍等。”

        那男子见这个一直有些呆呆的小姑娘出声叫他,便停在她面前,表情和蔼的问:“小姑娘唤我何事?”

        苏成婉墩身福了福,说:“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公子,不知公子可否赐教?”

        这人很明显是这家书店的背后boss,看他这通身的气派,在这种地段大手笔的开这种不以挣钱为目的书店,名家真迹说拿就拿,明显不是凡人,大概率是顶级圈层的圈内人,刚才处理那个闹事的,却并没有以势压人,而是说明道理,并且那人走了也没有追究,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样子,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不能放过。

        那男子一愣,好脾气的笑了笑,心里觉得今天奇怪的人真不少,说了声,“请随我来。”

        楼梯口明显不是说话的地方,这小姑娘说了有好几个问题,他只好坐下来洗耳恭听了。

        见他说完这句,便转身上楼,他的随从没跟上去,而是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苏成婉没什么犹豫的,就提起裙摆跟着那人往楼上走去,这楼梯两面都是通的,二层与一层也只是用栏杆相隔,站在楼下抬眼就能看得见,她倒也不怕他起什么歹心。

        只是这一层层高着实有些高,转过两段楼梯才走到二层。

        二楼的格局也很简单开阔,整面墙的大书架上满满的书,但不像一层那么规整,放得有些随意,应是有人时常找书翻看的,中间一张好大的书案,上面各种文房用具,并纸张卷轴什么的,显是他之前正在书写,被楼下打扰。

        一侧临窗有个矮屏风单隔出来的台榻,上面是茶桌和席垫,看来是喝茶休息的地方。

        旁边一个精致的小炭炉上垛着把小壶,壶嘴里悠悠的冒着水蒸气。

        上来后,男子先对跟上来的那个随从说了一句:“去查一下。”

        随从便领命而去。

        苏成婉心道果然,温和只是表面。

        男子见她站在那里,笑着走到一侧垫子上,向她展开手,示意道:“姑娘请坐。”

        苏成婉学不来古代女子的扭捏,上去与他分宾主坐下,坐下后,才发现窗外能直接看到一片湖水和对岸的佛塔,风景极好。

        他抬手撩袖自水盂中捡了个冻石杯放在她面前,自报姓名:“在下长孙谊,字适之,不知姑娘贵姓,如何称呼。”

        苏成婉犹豫了下,是应该喊长孙公子,还是应该喊适之公子呢?算了,他既然说了字,就喊字吧,于是略一施礼,“适之公子见安,我姓苏,闺名恕不便相告,唤我苏姑娘即可。”古代女子的名字好像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吧?

        长孙谊被她理直气壮的样子逗笑,随手拎起茶壶,给她注上茶水,莞尔道:“苏姑娘请。”

        在楼下看了那么久书,又围观一场,苏成婉确实有些渴了,捧起那杯茶,小口小口的,就喝完了,真好喝啊,这茶茶杯青绿晶透,茶汤红亮,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喝着像是红茶的口感,但是与她喝过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说没有一点涩味,那香气醇厚绵长,口感温润微甜,喝完她意犹未尽的放下杯子,又去看他。

        娇憨的小姑娘,引得他失笑,给她续上一杯,放柔了声音,道:“慢一点,小心烫。”

        她有点不好意思,端起又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长孙谊笑:“有什么要问的?问吧。”

        苏成婉想了想,问出第一个问题:“适之公子,我看史书类里,只到宋亡就没了,当今□□皇帝,是怎么打下的江山,能大概跟我讲讲么?”从历史问题比较好入手,她不感贸然打听现在皇室情况。

        长孙谊倒是被她问得一愣,不禁扶额有些好笑,这么大的问题,叫他一时不知道从哪说起。

        也想不到她一个小女娃,会对这个感兴趣。

        见她忽闪着大眼,求知若渴的望着自己,长孙谊略想了想,先说了个简单的流水账:“我大炎朝□□系唐长孙一族后裔,晚唐时举族避居河西,历三代,取西夏而代之,北宋末期由□□立国,后励精图治,国力逐渐强盛。宋人南迁时,连辽克金,惜未成,金灭辽,□□收编辽国残部,暂避其锋,修生养息。待宋末蒙古大军南下灭金灭宋,我朝中宗举国誓死相抗,蒙军虽强,但人数毕竟不及,也不耐中原之消耗战,终与中宗立盟建交,退居草原,蒙人转而一路西征,后分裂为数部,拖雷一支又起叛乱,武宗数次亲征,将其部彻底剿灭,至此,方天下太平,传至今,又历三朝矣。”

        苏成婉彻底被镇住了,粗略在心里算了下,晚唐接近百多年的纷乱,从宋辽到宋金,再到蒙古南下这四百年,中原版图一直被分割成几块,山河破碎,想不到,竟然是唐长孙氏族后裔,前后历经快五百年的时间,在这纷乱历史浪潮中走到最后,走到今天。

        细想他刚刚说的那些过程,眼前好像有滚滚历史画面奔涌而过,又不可抑制的想到满江红,想到惨烈的崖山,想到南人,色目人,那些历史上巨大的悲怆伤疤,竟然能有人力挽狂澜而得以避免,是多么不可思议又让人欣慰无比的事,大炎朝,遥想了一下当今天下的版图,一时让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长孙谊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大长串她听懂了多少,见这个小姑娘只是怔怔的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担心伤了她面子,正想拿话叉开,却见她一双大眼突然流下两行清泪来。

        长孙谊着实吓了一跳,生平未有之慌乱弄得他手足无措,失声喊她:“苏姑娘。”

        苏成婉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了,抬手赶忙抹去泪水,强笑道:“我只是,我只是。”

        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长孙谊愣怔的看着她抹得有些花的小脸,却又被她脸上神情所感动。

        怜意顿生,奉上随身巾帕,柔声笑道,“擦一擦,成小花猫了。”

        苏成婉一惊,才想起出门时,雪珠细细的给她上的妆,一时羞愤捂脸,丢人丢大发了。

        长孙谊笑着摇摇头,想来她这会儿是不愿被其他人看到窘境的,他不好唤人上来服侍,只得起身亲自去给她拧了湿的帕子,不免好笑的想,有生第一次伺候人,竟是这么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

        递上湿帕子,又索性给她搬来一面铜镜,长孙谊识趣的避到书架那边,不去看她。

        苏成婉虽然尬得不行,也还是得顺坡下来把自己收拾一下,哎,真不能怪她,一时受到的冲击力太大了。

        还好还好,她只是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让眼泪跑了一些出来,对着镜子细细的擦了一下也就好了,只是眼眶多少有些红,脸上因为不好意思,也红成一片。

        她咳嗽了两声,把帕子放到一边,站起来跟他道谢:“多谢公子。”

        长孙谊这才回头,见她虽然眼眶微红,一双大眼却亮得不行,内心柔软,识趣的不再多提,亲自把帕子和铜镜收了,复又坐下,重新给她倒了杯茶。

        喝茶缓了缓,苏成婉暂时把那些历史大势的家国大问题放到一边。

        敏锐的抓到一个点:“公子复姓长孙,想来,是皇族后裔?”她竟不觉得如何吃惊,这人气度确是不凡,举手投足也是久居上位者的优雅从容。

        这没什么好瞒的,长孙谊自来清淡自持,虽从不喜夸耀身份,但也没必要刻意隐瞒,只是笑着点点头,但也没有具体说自己是什么身份,这小姑娘今天受到的惊吓够多了,他不想再吓着她。

        见他点头,苏成婉内心挣扎了又挣扎,犹豫了又再犹豫。

        长孙谊见她如此,好奇心都被她勾了起来,实在想知道她还有什么问题这么难。

        “苏姑娘有话但说无妨。”他笑着安抚道。

        苏成婉看了他一眼,小心试探道:“现今皇族,有哪些主要成员这样的问题,可以问吗?”

        长孙谊失笑,虽然百姓不得妄议皇族,但天下人之口如何能拦得住,只要不是诋毁散布谣言中伤之类,一般朝廷也不会去管。

        现今皇室有些什么人,在这汴京城里,不知道的人怕是反倒不多,这小姑娘倒是当成什么难启口的问题来问他,让他对她的意图,越发好奇起来。

        “现今陛下是宣宗第三子,即位已有三十五载,共育皇子七位,公主四位。”他顿了顿,“需要我一一说明吗?”

        苏成婉消化了一下,又小心的问:“听说,峪王素有贤王之名,这个。。。”

        长孙谊又愣住了,眸光闪过一丝锐利,又不动声色掩去,笑答:“坊间附会,百姓错爱而已。”

        “苏姑娘,缘何单对峪王感兴趣?”她绕了这么天大的一个弯子,竟然把话题绕到他自己身上,让他不多想都难,但是又觉得,这么一湾清泉般的小女孩子,能有什么叵测的来由,不如直接问了。

        “哦,是这样的,我闺中好友被宗正司钦点,下月要入峪王府为保林,她心中忐忑,怕那峪王有什么,嗯。。。总之,我就帮她打听一下,她现在不方便出门的。”无中生友什么的,现代人都会。

        长孙谊完全愣住了,然后失声而笑,枉费他方才一番紧张,真是,给他一百年也想不出竟是这种缘由,真是让他啼笑皆非。

        抵拳到唇边轻咳了下,他也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对他来说本是很小的一件事,若不是她提起,他都忘记了。

        宗正司承来名册,问他意思时,他好像随□□给长史官,就没再过问。

        “峪王嘛。。。”这个问题还真把他给难住了,要怎么夸自己才合适呢?“还算是个不错的人。”最后只好憋出这么一句,他的教养让他对于夸自己无从下手。

        苏成婉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她还愣怔在他展颜那一瞬间的美貌里,啊,这么近的距离,让她不由感叹,竟然有人笑起来这么好看,感觉屋子都亮堂了,她猝不及防受到了一万点美颜暴击。

        “听说他府中已有正副王妃并妃嫔数人,不知府中众女眷可难相处。”苏成婉努力忽视他颜值造成的影响,面无表情的破罐子破摔,就这么直接问了,看起来这人很好说话,应该不会怪她唐突。

        哦,长孙谊恍然大悟,女子最关心的,其实并不完全是夫君,而是后宅里的其他女子。

        他偏头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家的王妃很是贤惠,治家有方,他从来没有为后宅之事操过什么心,几位妻妾相处也很和睦,反正他是没见她们有什么争斗之事的,而且他的后宅在皇室之中可算是最精简的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太子和二皇兄府上,肯定都比他多,又收了什么美人这种的,他有印象听到过不止一回,但这种事他从来都不可能放到心上,听过就算也就是了。

        “没听说过他府里有什么妻妾相争之事。”他只好犹豫着这么说,话题诡异的变成这样,他实在无法现在改口说峪王就是自己,就干脆以他者口吻回答了。

        苏成婉见他想得认真,答得诚恳,也就信了个八成,这人看起来就像个端方的君子,应该不会闲得骗她玩,这让她的心有一点点放松,还好还好,应该不用去选地狱模式。

        “恕我冒昧,苏姑娘的闺中好友是?”他实在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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