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浮尸(一)春江水暖鸭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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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意缱绻,嫩柳圈圈。丰州春好最是三月,乾坤河畔有女锤衣,河中牧鸭、鹅,几叶扁舟在桥洞下徘徊,空中悬挂多彩纸鸢,行人皆惬意。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鸭知水暖则春至,不知这水可知鸭冷暖?
讣玉,你所认为呢?”
讣玉认为:他的这位上司脑子有病。
但是看着沈沉真切的眼神,他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可是他如果回答,恐怕接下来又是连串无休止地提问,实在是令人头大。
“大人,那群是鹅,不是鸭。”
他疲于回答沈沉忽然的感慨,只道:“老左上来了。”
只见湖面上起了涟漪,有一男人从中探出头来,朝着桥上二人大呼:“有了!有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孕妇生了呢。
沈沉一拍手中纸扇,不知是激动还是幽怨:“没想到真能捞上来家伙,讣玉,赶紧去把胡仵作叫来。”
-
不多时,一具惨白的尸体就被老左拖到岸边。看着大抵是个年轻的女人,浑身上下的衣裳都是破碎的,大腿和胸脯隐约可见,肤肉有被鱼群啃食的痕迹。发钗、耳环之类的首饰应该已经被河水冲走,只余手腕上一支发黑变形的素面银镯,是女人常带的款式,没有什么特点,其它并没有什么能够别的辨认身份的物品。
老左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慨道:“这姑娘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吃啊,被卡在了河底的石头缝里,死沉死沉的,扯都扯不出来,可累死俺了。”
沈沉摇摇头:“不对,泡在水里的尸体往往会肿胀,身长也会有变化。你瞧这手镯的开口处压了这么多,肉都勒出痕迹了,可见这人手腕足够纤细。”
“大人说的在理。您还真别说,就这样的镯子俺娘也有一对。”
沈沉询问正在检验尸体的胡奚孚:“能看出什么来吗?”
“头发脱落,头面臭胀,嘴唇翻出,尸身已经呈现青黑色,身体各处都有撞击伤,沉尸超过半月了,初步来看死因应该就是溺亡。”胡奚孚陈述道。
“年龄呢?”
胡奚孚答道:“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不超过二十。”
不过二十吗?还这么年轻。
“有没有认领尸体的?没有就散开了。”沈沉喊着,围观看热闹的人众多,却无一人应允,都是怕惹上麻烦的。
老左高大精壮,些许黢黑,身上的伤疤七横八竖,透过浸湿的内褂显露,面相狠戾似屠夫;一旁的讣玉跟半辈子没吃过饱饭一般瘦癯,却与老左如出一辙地显露出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旁人想凑热闹也只敢远远瞧着,并不需要刻意维持秩序。
老左拧干身上仅剩的内褂,又吐了几口浊水,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都烂成这样了,就是亲娘也不见得认得出吧?俺说沈大人,下次咱能不省这点捞漂子的银钱不?这女尸皮肤腻腻乎乎地比泥鳅还黏糊,干这一回俺都要把前年的饭都吐出来了。”
“前年的饭你早泻了,留不到现在。你多学门手艺,咱们衙门也能宽裕些。”沈沉语重心长道。
许久,还是没有人回应,他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尸长叹口气,拿起河岸边的衣裳为她盖上。
“大人,那是俺、俺的衣服……”
老左再看了眼女尸,不再多说。哎,死者为大嘛。
沈沉吩咐:“剖尸检验还需亲眷认尸,放在这里暴晒也不是办法,先带回衙门吧。”
胡奚孚狐媚儿的眼睑明显抽动,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收拾好自己的器具,不说多话。衙门的人手不足,手又粗笨,这行人的活只能由他自己来了。
沈沉想起:“有没有见到许大夫?”
“啊?小许大夫?“老左摇头,“刚刚不是还在吗。”
“许大夫可是证人,你们怎么也不看好?”
老左无辜道:“俺刚可在水里头,水里头可没别的活人。”
讣玉指着胡奚孚,意思是,他刚刚叫人去了,没空。
至于胡奚孚,他只给了沈沉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好吧,那就是被他自己看丢了,他认错。都说县官是太爷,沈沉觉得自己这个县太爷当的,可真是没什么威严。
忽然,岸边有位大婶儿哭天抢地:“哪个天杀的王八蛋哟,把额滴鹅给杀了,额滴大母鹅啊!额还指着它再孵一窝小鹅捏。”
“别念着你的鹅咯,死人了!赶快把你剩下的鹅收回来。不然剩下的也得没了。”旁有人劝。
“诶哟,那可不成,万一那群不长眼的肉贩说额这是吃死人肉滴鹅,又得压价了!”
大婶不再嚷嚷,赶忙回去赶鹅。
老左眯着眼睛笑道:“这死鹅卖得便宜!刚才俺在水里就瞧见那鹅屁股在上头飘着,肥的很!不如俺们去找大婶儿讨来,给衙门的兄弟加加餐?”
沈沉心有芥蒂:“这死鹅,八成还是啃了死人肉的,吃了该不会生病吧?”
胡奚孚言简意赅:“能吃。”
沈沉觉得,别说是死鹅了,就是死人,料理一番后胡奚孚也能泰然自若的吃下去,因而他所说并无任何参考价值。
老左大声笑道:“大人这就是娇气了,上桌了的哪有还活着的鹅?再说了全丰州的大鹅那都是养在乾坤河上,这一年到头,乾坤河里的漂子没有十具也有八具吧?鹅和俺们都也不是头回吃了哈哈哈哈。”
沈沉感觉自己的胃开始翻涌。
“老左,别说了!”
讣玉依旧平淡说道:“沈大人别院种了一盆葱。”
老左应和:“对对对,就得卷葱。”他一拍讣玉肩头,惺惺相惜道:“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会吃的。”
沈沉诧异:“我怎么会在自己苑里种葱?等等,你说的该不会是我那盆兰花……”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心虚的眼神时不时落在一旁冷漠的胡奚孚身上。
老左道:“大人,你没发现你那盆花从来只长叶,不开花?”
沈沉眉头颤动:“那盆花可名贵着呢,不开花可能,可能是我养不好。”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根据的,沈沉喜欢花草,却总是种不好,十有九败,估计这盆也难幸免于难。
老左添油加醋,话语中若有若无的透露出嘲讽:“名贵?几根葱能怎么贵?说是兰花也没见开过不是?俺看啊,这是有人欺您五谷不分,拿葱当花糊弄您呢,当然,葱花也是花嘛,你说是不是,胡、仵、作?”
胡奚孚一声不吭,脸色黑沉得可怕。
老左搓搓手:“那您看那葱要不……”
正当沈沉陷在尴尬中时,讣玉手指河边一叶蓬船,少有的露出失落,说:“鹅,没了。”
只见一位身着素净的小公子,手持丈余的竹竿,试着将漂浮的鹅拨回岸边。小公子眼疾手快,不一会儿就拎起肥鹅,向大婶走去。两人寻常攀谈几句,大婶竟然喜笑颜开地将白鹅送给了小公子。
篷船调转船头朝人群驶来。忽然风起,吹皱碧波满潭,船随风行,船头的人影清瘦笔挺,远远看去,总觉得像片要被吹散的柳叶。
老左疾呼:“那不就是小许大夫吗?哎哟,被抢先了!”
蓬船停靠河畔,便撞上那双如清明雨后般萧索的眼眸,形似杏仁状,唇色浅淡,头发被简单地用布带束起,边际的绒发像撒欢的幼童不受管束,从发带里差出,在阳光下像是镶了层发光的金子。说像女孩,他的气质又太过寡淡,更像是还没长开的男娃。
许屾目光落在那具瘆人的女尸上,瞳孔微闪,所有的情绪转瞬即逝。转头作揖行礼道:“沈大人。”
“正如许大夫晨时报案,我们在河中段找到了尸体。”
沈沉试图从许屾眼中找到惧怕、吃惊或是印证了自己猜测之后的得意,可是都没有,许屾的那双眼睛有如乾坤这潭碧水,看似清澈平和,实则深不见底,全然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姿态。
沈沉道:“怕是要劳烦许大夫随我们去一趟府衙了,毕竟许大夫目睹了死者落河……”
许屾却惊讶地打断:“沈大人是不是误会了?我与此事似乎没有关系,何故还要去衙门?”
沈沉看着眼前少年做作的姿态,心下反感问:“难道不是你今早说昨夜有人坠河,我们才派人来捞尸?尸体现已经在这,事到临头你是要告诉我你报假案不成?”
许屾语气恭敬,似有惶恐:“小民自不敢欺骗大人,只是小民所报之案,并非此案。”
“那你所报为何?”沈沉摩挲着拇指骨节,语气不改儒雅随和。
许屾道:“小民若未记错,小民所报,是’昨夜’有人坠河,但现在捞起来的尸体已经肤肉不全,从见骨程度而言起码死了半月有余,总不能是昨夜这位娘子起来又跳了一次吧?”
周围人哄笑。
许屾紧接着又道:“昨夜里我实在是乏了,见到有人影幢幢,就以为是有人坠河,可回过头来又仔细想了想,昨儿我见的就是吹飞了的树影和瓦片也说不定。”
树影瓦片?这是长了眼睛的人能认错的吗?他忍住心谤,强作镇定地好心说道:
“虽然丰州没有宵禁,但半夜出门闲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小许大夫你说是不是?”沈沉眉眼轻抬,语句末端也跟着语气上扬,带着些警告道意味在其中。
“这就不劳烦大人费心了。既然没找到小民所报案的尸体,那说不定是昨夜落水的那人水性好,自己游起来了。”
“小许大夫当真未曾见过这位‘姑娘’?”沈沉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或许见过?”
沈沉皱眉,却听许屾继续道:
“若这位娘子来过医馆,我大概是见过的。只不过这一年到头来医馆求医的没有成千也有百余人,也不是谁与我照面都能寒暄上两句的。”许屾回答得模糊,面上虽说可能“见过”,但里子却是说躺在那的是不是求医的那千百位中的其中之一都不知道,谈何认识?
“不过沈大人定是比小民更见多识广,不如沈大人再费心辨认辨认?”
言下之意:你爱认你认去。
沈沉见此路不通,正想追问其它:“小许大夫……”
又被打断。
许屾开门见山,用只有沈沉听得见的声音问:“大人再三追问,莫不是怀疑小民是凶手?”
致命伤不确定,究竟是自杀还是别有隐情也需等候验尸报告出来才能定夺。现在并不能将许屾作为嫌犯看待。
“小许大夫说笑了,这次还得多亏了许大夫,我们才能找到这个女尸,若接下来案件有进展,势必是要请许大夫来衙门喝杯清茶。”
言下之意:我就不信这事跟你小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病才找大夫,死人找仵作。”
言下之意:没病别烦我。
许屾扬了扬手里的大白鹅,一副胜利者姿态:“如果没别的事,那小民该回去炖鹅了。沈大人,告辞。”
老左看着匆忙离开的许屾,心头悲愤,什么时候衙门能吃上好的饭菜?他看着吃瘪的沈沉,拍拍沈沉的肩膀安慰道:“这小许大夫嘴皮子厉害的咧,大人要是真想问出点什么,倒不如交给俺,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再硬的嘴俺也能给他撬开。”
一旁沉寂多时的胡奚孚却冷哼道:“交给你?然后屈打成招吗?”
老左咂舌,神色显然透露出不快。
“我与大人说话,轮得到你一个走尸的多嘴?”
胡奚孚毫不示弱:“这难道不是左捕快惯用的套路?看来左捕快是在朱筑手下当狗当惯了,还改不了这乱咬人的德性。”
先县令朱筑可以说是冤假错案如鸡毛一地,贪污霸凌那是样样都沾,也是好不容易才卸任。这丰州城怕是连狗都不愿意与朱筑混为一谈,胡奚孚是将老左与人渣朱筑划为一丘之貉了,这让老左更是恼火。
两人对弈,像狼犬与野狐争抢食物一般,满是敌意。虽同在衙门办事,但职责不同,平时交涉也不多,偶尔的这么几次,却是谁也不待见谁。
沈沉揉了揉被日光映照得发疼的太阳穴,无奈地长吁短叹。
“哎,行了行了,先搬尸体吧!还嫌事不够多吗?”
老左双手叉在胸前,语气中满是得意:“走尸的,喏,你该干活儿了!”
胡奚孚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我一个人怎么搬?”
“哼,那俺可管不着。总不能让俺这讣玉兄弟搬吧?你瞧瞧,”他拍了拍讣玉的胸脯:“瘦得只剩排骨了。”
沈沉心情复杂。“我搬,我搬还不成吗?”
他这个县令果然当的很没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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