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日游
苏姮与一位白袍青年从小巷拐出,来到大街上。
她道:“多谢郎君带我寻到这处画室,买到合意的颜料。”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青年和善地笑道,“现在我带你去挑油纸伞吧。”
江南多雨,落雨还出其不意,行人总随身携带油纸伞。
苏姮早被那雅致的竹骨结构、美丽的伞面所吸引。这次到兴宁县后,昨天傍晚因拼桌吃饭结识了这名热情的当地青年,他听闻她是外地游客,主动提出可以做她的向导,苏姮便说起“想买油纸伞”。
这位青年姓陈,是一名文人,苏姮就与他讨论起了书画,提到自己迟迟找不到一种不易退色、色彩鲜艳的蓝色,青年推荐了这里的一处私人画室。
此时,苏姮见青年一手捧着装颜料的匣子、一手拿着他自己的伞,道:“陈郎君,还是我自己拿颜料吧……我实在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青年摇摇头,“苏小娘子刚到这里,可以多逛逛街边铺子,若拿着东西,就不方便了。”
“还有,你可以直接叫我‘陈三’。”青年补充道,“我是家中老三。”
“好。”苏姮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女子,穿男装的不在少数,即使是女装,也不像京中闺秀戴着幂篱。
这样比较来看,还是江南风气更开放一些。
她好像更喜欢这里。
不管是船家一家,还是昨晚遇到的这位陈三,都对她十分友好。
“扬州……是流行簪花吗?”苏姮一路看到的大多数人,不管女子还是男子,头上都簪着各类春花。
陈三点点头:“这是前朝中后期一位皇帝带起的风潮,从皇宫流行到民间……”
“噢,”苏姮记起来了,“是晋仁帝。”
晋朝是在仁帝之后呈现颓势的。有人评价,是仁帝时期过度华而不实的社会风气,耗尽了晋朝的气数。
苏姮不以为然。簪花爱美,绝不是“过度华而不实”,绝不是耗尽晋朝的原因。退一步讲,跟风的民众有什么错?
“啊,对。没想到现在,只有扬州这一带保留了这个传统……我听说京城那边,不兴这个。”
“京里士大夫们,喜瓶插鲜花。”苏姮道,“其他国家,因为气候与风俗缘故,不流行鲜花装饰。”
陈三看了她一眼:“对了,也许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苏小娘子是哪里人……若不方便,不说也没事。”
他见苏姮迟疑着不作答,笑笑,换了话头:“最近还不是簪花人最多的时候。到茉莉花上市,街上几乎人人都簪茉莉。”
因为陈三对苏姮来说还是陌生人——尽管是热情友好的陌生人,她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但心里感到抱歉,听他说起别的事,便马上接道:“唉,那我也许见不到那一盛景了。那个时候,想必我已在返乡途中了……”
她面带遗憾,陈三正要说什么,却见一位霞姿月韵的郎君拦住了他们。
苏姮一愣。扬州离京城太远,她有段时间没想起京里的人事了。
自去岁后,时隔三个月再见到殷墨,她有些恍如隔世。
“你怎么在这里?你嫂嫂呢?”对方问。
“我、那个……”不知为什么,苏姮有种被兄长抓到独自偷溜出门的忐忑感——当然兄长是不会管她这些的。
她差点脱口而出“公主和我阿兄在一块”,还好止住了话头,没有在闹市里暴露身份。
“这位是你兄长吗?”陈三见苏姮没下文,侧头问她道。苏姮昨晚和他说过,是与兄长和嫂嫂一同来江南的。
“……”
殷墨却回答了:“是。”
陈三恍然。苏小娘子一家颜值都很高啊。
“苏郎君安。”他问候道。
对方却没有回应。
三个人驻足在路中央,有些挡路,陈三想了想,建议道:“现下日头晒,不如我们去旁边茶楼坐坐?”
苏姮刚点了点头,便听殷墨道:“不必了。”
对方朝她伸手:“跟我回去。”
可这人并非她的兄长啊。苏姮心道。
但见这人眼中没有平日的笑意,瞧着有些慑人,她最后还是上前一步:“那走吧……阿兄。”
她无视了他伸向她的手。
陈三叫住苏姮,道:“你的颜料。”
苏姮正要转身去接,殷墨却先她一步接过那木匣:“走吧。”
两人抬步离去。临走前,苏姮回头冲陈三挥手示意再见。
陈三也招招手。
他昨晚觉得苏姮博览群书、谈吐不凡,猜测她出身世家,毕竟这年头,书籍是珍贵资源,如他这种平民,能拥有的书十分有限,也供养不起诸多典籍。
可苏姮待人接物的态度,完全不让人觉得她生于世家。所以他打消了怀疑。
但今日,对方兄长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是世家女吧,平民家庭怎么养得起那般冰雪姿容的小娘子。
他暗笑自己此前痴心妄想。
苏姮跟在殷墨身侧,听他问道:“你们下榻在何处?”
她说了地点,两人朝那里走去。
现下,男子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苏姮胆子大了起来,问道:“殿……你为什么来这里呀?”
“刚才不还叫我兄长吗?”男子眼神戏谑。
苏姮微窘:“现下又没有陈三……方才是你假冒我兄长,我不好揭穿你。”
“那人叫陈三?”
“嗯,他在家中排行三。”
男子皱了下眉,但苏姮没看到,只听他问道:“那你可知他家住哪里,家中有谁,籍贯何处,年龄几何?”
“……”苏姮默了默,“我又不是查户口的官员,不能打听这些吧。我和他不熟,不方便问这些……”
“你也知道你们不熟啊。”男子语气有些不愉,“不熟,你就敢跟着他走?你知道这世道多危险吗?各地都有女子、孩童被拐卖的案件,尤其是京外,你怎么敢不带府中侍者就上街,还和陌生人同行?”
苏姮头一回因为这种事被训。在京时,苏家当府里没她这号人,不过问她每日行迹,后来,她常与姬月同行,对方不会提这些。
她反驳道:“我看陈三不是坏人,才跟他走的。”
“是不是坏人,能从外表看出来吗?”
“就是一种感觉……”苏姮解释不出个所以然。从小到大,她总能判断出别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
凭此直觉,她行走市井中时,除了刚开店时惹上几个欺她年幼、坑蒙拐骗的,后来结交的人,都对她算友善。
“我还算会识人吧。”
男子冷着脸,不置可否。那青年的示好如此明显,苏姮却未察觉。这叫“会识人”?
“苏姮,你是怎么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的?”他语气既无奈,又有些咬牙切齿。
被这么一说,苏姮意识到:“可能我……运气不错?”
“……”
“而且,若陈三会产生歹意……”她道。
“你还等着、分辨着他是否有歹意?”男子语调升高。
“若他有,昨晚就表露出来了,不可能今日还陪我逛东逛西……”
“你昨晚也和他在一起?”
“准确来说,是昨天傍晚我……”
“算了,你别说了。”殷墨觉得任她继续说,他会更生气。
他还生气殷晴对苏姮的疏忽——就知道自己妹妹是个不靠谱的。
殷墨从交州回京后,苏姮还是第一次见他对她冷脸,讷讷道:“你、还没回答你为何来兴宁呢。”
“我来见王十一。”
“噢。”苏姮不说话了。
殷墨见她似乎被吓到,缓和了语气:“而且这时节,江南风光最好,可以游赏一番。”
苏姮点点头。
两人行至住所,殷墨道:“我到这里有些时日了,你若想四处走走,可以来找我……罢了,还是我来找你吧。”
他见苏姮点着头、其实根本没上心的模样,最后换了话语。
之后的日子里,苏姮跟着殷墨出去游玩。他带她买了油纸伞,尝了江南米酒,逛园林,去渔庄,也在茶室闲敲棋子消磨了几个落雨的午后。
这日,天又下起蒙蒙细雨,两人撑伞来到河畔租船。
垂杨蘸水,烟草铺堤。他们走进上船亭,再登上一座画舫。
船家送上几壶枇杷酒,又退了出去。
这里的果酒度数很低,更像是一种酒味的甜汤。苏姮懒得一小杯一小杯地倒,索性举着酒壶直接喝。
殷墨看着她饮酒的姿态,心道果然是和姬月很像。
上元节那晚的涩意又出来了。
那时,他故意不纠正苏姮的错认,扮着姬月去试探苏姮的底线,试探苏姮对姬月有多纵容,结果反倒令自己不是滋味。
他支颐,看着苏姮望向窗外的侧脸。
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传来管弦丝竹声,交织着歌伎宛转的嗓音。
“那是……”苏姮指着一群停靠在岸边的大型画舫,轻衣缓带的侍女进进出出,船阁中的重重烛光在雾雨中格外明晰。
“一位富商的生辰宴。”这位富商邀请了王谧之这位县令,所以王谧之此刻正在其中一座画舫上。
突然,一位站在船头的宾客意外跌入水中,人群慌乱了一下,立马有一位灰衣侍者跳入水中,将那宾客救上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宾客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坐在船板上,捏着自己湿淋淋、墨迹糊成一团的纸扇,不以为悸,反而哈哈大笑。
富商自然嘉奖了那位勇猛的侍者。
怪异的是,那位灰衣侍者向苏姮和殷墨的方向看了一眼。
殷墨放下了帘子,问苏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苏姮没有回答,只道,“我不过生日。”
她觉察到回答太敷衍,补充道:“我对仪式并不在意。生辰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没有事情非要在那天完成。”
也许小时候她羡慕过兄长、阿弟和阿姊们会有父母给他们庆生,但如今想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失落或遗憾的情绪了。
殷墨意识到,虽然苏姮因为没有受到过女性长辈的教导,对男子不会把握距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分寸感。
她有一把自己的尺子,用这把尺子丈量着人事,丈量着她看到的世界。
若有什么令她感到越界了,她分毫不让。
他觉得自己对苏姮越来越熟悉,苏姮在他面前也越来越放松,可她始终守着一条界线,不往前跨一步,也不肯让他跨过。
这令他有些焦躁,衍生出一种不安。
他到底按捺住了这种情绪。
他不该这样的。
自幼便被教导“隐喜怒、蔽好恶,七情不形于色,发而中节”,哪怕表面看来放恣,他对情绪的表露也总有着把控,明白怎样才是恰到好处。
此刻却心烦意乱到差点失去耐心而失言,实在不应该。
画舫门外传来轻叩声,令殷墨回神,道了声“进”。
江朔进来后,并不为看到苏姮感到奇怪,只将一卷消息呈给主子。是从京中束晖那里传来的消息。
殷墨快速浏览了一遍。京城事态的意料之中,令他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
他知道刚刚苏姮瞥了眼这纸卷、马上又移开目光,便将其递给她。
“我可以看?”
“你阿兄和阿弟都站在我这边,你为什么不能看?”
苏姮接过纸张,诚挚地保证道:“我也站殿下这边。”
殷墨失笑。为避免自己看起来过于怡悦,他折扇展开,遮住了下半张脸,掩住了上扬的嘴角。
苏姮注视着他的眉眼,恍惚间若有所悟,但那点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令她抓不住。
她只得说出自己的第一感受:“我发现殿下……眼睛很像姬世子。”
殷墨合拢折扇,道:“你和我在一起,心里想的是别的男人?”
苏姮笑道:“那一定是殿下对我太宽和,以至于我太放松,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殷墨以扇支颐,望着低下头看消息的女子:这人,怎么总有本事令人开怀起来?即使她的上一句话,令他心下一沉。
纸卷上言简意赅地记满了近日朝堂动向。很多官员的名字苏姮并不认得,更对应不出对方官职,更别说多处采用了简写或代号,看起来很是晦涩。
她只留意到,因阿弟调任而空出的侍御史之职,已经有人替上了。
殷墨见她面露难色、读得缓慢,坐到她旁边,一条条解释下来。
苏姮终于看懂了这些官员调动之事。总的来说,便是如今朝堂上谢、桓、王、姜四家峙立——谢桓两家很可能有勾结,而本与他们抱团的林家,逐渐疏远他们;至于王、姜,这两家虽敌对,但目前做出的事、达到的目的,事实上并不矛盾。
她看到最后一条消息,是说三月二十,谢贵妃推桓丽妃入水,丽妃诞下早产男婴,三日后男婴死于高烧,贵妃被贬为嫔并禁足半年。
“这……谢、桓两家不得闹翻?”苏姮问,“谢贵妃怎么会做这种事?”
“这只是公布出来的事实。”殷墨道,“你看到这样的定论,内心觉得不对劲,想想有谁能在宫内一手遮天,你会想到什么?”
“……不会是陛下……”苏姮住了嘴。
殷墨露出赞许的笑容,但是道:“不是。”
他见苏姮因猜错而垂头丧气,道:“我是知情人,所以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谢家,只会如你一般猜是陛下做的局。而桓家,一开始会迁怒谢家,但若他们两家真有合作,便会在谢家的提醒下将目光转移到陛下。”
此事其实是姜华妃做下的。
之前丽妃怀胎,谢家似乎不安,父亲有意立贵妃为后,以安抚谢家。
而华妃一心要当太后,意欲除掉谢贵妃这个绊脚石。两个月前,还在京中时,她便向殷墨透露了此计划。
可她行事未免太过鲁莽。皇宫到底在父亲掌控之下,一步不慎,便会暴露手脚。
但这事是华妃要做,殷墨便没有阻拦。毕竟此事于他无害。
只是,得看父亲的应对了——是依旧青睐谢家,采取□□手段,还是愿意借此打击谢、桓。
不排除谢、桓被逼急了……
殷墨有些顾忌这种可能性。
他又想到华妃,笑她痴心妄想,即使他登基,也不可能将太后之位给她,他只会追封自己的母亲。
苏姮听了殷墨的话后,若有所思,现下只觉那高堂上的帝王,日子会不好过。
她于民间都听闻“皇帝软弱,武将不驯”的传言,若谢桓这种手握重兵的臣子对皇帝产生不满……
她将手中纸张还给殷墨。
殷墨正要将其递给江朔、让他去处理掉,忽然想起方才那向此处张望的古怪灰衣侍者,收手、将纸搁在桌上碟子上,拎起一盏酒壶,将酒液倒于纸上,直到上面所有的字洇成一片、不辨其形。
而江朔离开后,甫一上岸便被一群来乘船的游客拥住,好不容易才脱身。他觉察到刚刚有小偷混在人群中,检查后,却发现身上物品一件也没少。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苏姮与殷墨坐在船中,继续聊着天。
殷墨想起当年苏家人几乎不带苏姮出席宴集,让众人忽视苏家还有一位女郎,便问道:“苏家待你如何?”
“还行。”
“撒谎。”殷墨侧头看她,“我像是好糊弄的人吗?”
“我……”苏姮百口莫辩。
她并不想在外面说自己与苏家的关系,但到底避不开殷墨的目光,最后道:“我小时候,伤心过家仆将我忘在街上,也难受过父母对其他孩子,比对我要好得多。
“可我后来觉得,他们已经尽到了养育我的责任,给予了我吃穿和居住的屋室。所以,并没什么不好的。”
殷墨注视着她轻颤的羽睫,意识到她已在极力避免谈及那些不快的事情,最终还是放过了她。
这是一位温柔的姑娘。
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却无怨怼愤恨之心,体恤他人,温柔而又坚定。
“其实一个人,也是个家,只要我心安。”苏姮道。
这么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父母的关怀,或是兄弟姐妹的亲睦了。求不得的东西,终究会遗忘在光阴之中。
“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家庭?”
苏姮闻此,笑起来:“这是……是很遥远的事。”
殷墨看着她恣肆的笑容。
她就仿佛是听闻一件趣事,或把婚姻视为一场从未体验过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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