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敢思故人

曾晖给安逸引荐的这个人并不在离兮镇上，而是住在百里之外的丹州，从离兮镇坐船顺离水而下，次日可达。

        安逸把曾晖所写的便签折起，收入囊中，“如今，常思卿在满世界的找我，不便久留，这便先告辞了。”

        曾晖欲言又止，在把安逸送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少楼主的身体如何？”

        “若不强行提升内力，心魔不会加深，却也无法驱除。”安逸道：“假昭玉里掺了的真昭玉，只需一点，便能引出他的心魔，他心思太重了。”

        “近段时间，夫人可多留意镜花门的动向。我也会让其他的分号留心。”安逸提醒。

        “镜花门与假昭玉有关？”

        安逸摇头，回道：“据我所知，应当并无关系。不过这次我给少楼主诊脉，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蛊虫。蛊虫因缘巧合之下我被开的方子毒死了，我看那蛊虫多半是对子母蛊，子蛊死，母蛊宿主必受反噬，这段时间多留意些镜花门兴许能找到下蛊之人。”

        “多谢小先生提点。”曾晖带着开门的少年给安逸和阿潇二人送行。

        离水河边的馆子里。

        安逸和阿潇坐在靠窗的位置，清凉的河风轻拂安逸额前的长发。

        “你对洛家很熟悉？”阿萧冷不丁地问。

        “洛家庄在洛刈离世前也是名门，我游历行医时有所耳闻。”

        阿潇安静地坐在安逸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安逸，直到堂倌端着菜上来也没能分去他分毫的注意。

        晶莹的桂花糕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莲心薄荷汤呈翡翠般的青碧色，鱼脍薄如透明，比之常忘言精巧的刀工还是差了一些。与鱼脍一起端上来的，还有数十种小蝶配菜。

        一桌子的美食也没能让阿潇多看一眼。

        “你怎么会跟镜花门的人扯上关系？”阿潇又问。

        “有一次我受了伤，险些丢了性命，被镜花门二门主所救。”安逸回答得很简略，一边动筷，选了几个配菜与新鲜的鱼脍伴在一起，放到阿潇的碗里。

        阿潇神色凝重地看着安逸，似乎希望他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可安逸显然没有细说的打算。

        他催促道：“方才曾晖说这儿的鱼脍乃是一绝，你尝尝。”

        阿潇在安逸的注视下，夹起薄如蝉翼的鱼脍，放入口中。吃完也没说好吃还是不好吃，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安逸。

        安逸被阿潇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太理所当然了。

        这家馆子提供的配料很多，方便食客根据自己的口味自行挑选，而他在没有征求阿潇意见的情况下，就按照他对阿潇的了解自顾自地给他拌好了鱼脍，如此熟悉。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便按着一般的配料拌了。”安逸找补道：“可还合你的口味？”

        阿潇眼睛看着安逸，没有立刻说话，直至把鱼脍都吞下了，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你记得我喜欢什么。”

        阿潇说得笃定。

        “巧合罢了。”安逸说。

        阿潇随意地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每一道都是他以前爱吃的。阿潇放下筷子，腰背挺直，与安逸相对而坐。

        尽管他身上还是穿着农户送的粗布衫，长发用碎布条简单的束成高马尾，可他端正地坐着的模样，看向安逸深沉的眼神，隐隐还是能看出当年贵气少年的影子。

        以前，这是阿潇生气的前兆。

        从前少年脾气急躁，他虽然总是试图在生气之前压下自己的脾气，可每每又会在下一刻爆发。显然，眼前的青年比十多年前更成熟了，安逸凭直觉感受到了阿潇不开心，可在片刻之后，青年的不开心好像又消失无踪了。

        “可是点的菜不合你胃口？”安逸问。

        “不是。”阿潇答道，“这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菜。”

        “是吗。”安逸失笑，说：“挺凑巧的”

        阿潇摇摇头，“不巧。”

        “是你还记得。”阿潇坚定道：“你记得我是谁，你也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我真的”

        “你是。”阿潇道：“我知道你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记得你叫安君竹，我也记得，你更早的时候叫姜逸。你是阅潮山庄的义子安君竹，也是姜明初之子姜逸。”

        阿潇丝毫没有给安逸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你记得昭玉，记得我喜欢的吃食，记得我的所有的习惯，却唯独不记得我吗？”

        “你记得我是谁。”阿潇肯定，“在你看来，我不应该认得你，对吗？”

        “我在岛上有过一段时间记不清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现在，过去的很多事情我也没有完全想起来。”阿潇看着安逸。

        安逸沉默着。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记起你，也找了你很久。”阿潇问：“为什么你不想承认你记得我？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应该失忆了？你的内力呢？”

        “所以我才说……”

        “我不会认错。”阿潇坚定地重复道：“我不会认错你的脸，也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我”安逸握着筷子的手轻微颤抖着，在失态前，他把筷子放下，把双手放到了膝上，藏到了桌子低下，羽睫垂下，挡住了他眼睛，“阿潇对不起……”

        “阿潇…对不起……”安逸重复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费尽心思从岛上逃出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阿潇的目光落在安逸低垂的发顶。

        “对不起阿潇”

        阿潇的看向安逸的目光在听到他再一次的道歉时，沉了下来。

        阿潇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失望，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安逸，不再说话。在没有与安逸重逢的时光里，在无数个被人当做疯子一样驱散的日子里，他只要想到安逸知道他还活着时的开心和喜悦，便觉着，一切都无所谓。

        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安逸会忘记自己，更没有想过安逸即使是记得自己，却还是装出一副不相熟的模样。为什么？阿潇想不明白。

        “阿逸。”阿潇唤道。

        安逸抬眸，看向阿潇，却未应声。

        “你是不是觉着，我要一辈子记不起过去发生的事，像个傻子一样，才好？”

        “我”安逸羽睫垂下，视线落在桌上的桂花糕上。

        “阿逸，就算我忘了。每一天，还会有无数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哭，我怎么可能会忘。每天夜里，我都会问自己，到底把什么落下了，我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阿潇看着安逸的眼，沉声道：“我不能忘啊，一刻也不能。”

        “阿潇，是我的错。”安逸双目微微发红，“对不起。”

        “你真的一点都没变。”阿潇说：“你以前也这样，不管是不是你的错，你总是先把错认了。”

        “开始的时候，

        我脑海里的阅潮山庄是黑乎乎一片的，没有人声，只有哀嚎和悲鸣还有血的味道。直到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见到了你，我才终于看清了阅潮山庄的样子，我看到了阿爹，阿娘，他们又在唠叨，说我总是使唤你。”

        阿潇说罢，伸手，捧着安逸的脸，认真道：“阿逸，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阿逸。”

        安逸的脸被阿潇捧着，他看到阿潇神情的眼眸里，自己瑟缩的倒映。

        这两个字在阿潇的口中说出来，太亲昵，也太缱绻，轻易地剥下了安逸伪装的铠甲。

        阿潇俯身，越过隔在两人之间的矮桌，温热的气息靠近安逸，他顺从地承受着来自阿潇的掠夺。久违的，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在跳动。来自阿潇的温热侵蚀着安逸的五官，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过去，被少年粗暴地按在墙上，动作生疏地撬开他的嘴，气息交缠。

        安逸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在他窒息之前，阿潇终于放开了他，拇指依依不舍地摩挲着安逸发红的唇，目光一暗，最后还是一狠心，伸手，把安逸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下巴蹭了曾安逸的发顶。

        “我把他们都杀了，为大家报了仇。杀人的不是你，你没错。”阿潇在安逸耳边沉声道：“阿逸，我只有你了。阅潮山庄也只有我和你了。”

        安逸的身体始终是紧绷着的，他不敢抬头，他害怕让阿潇看到满目悲戚的自己。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阿潇问道：“阿逸，以后你去哪，我就去哪。”

        安逸不答，阿潇也不在意，伸手把安逸拢入自己的怀里，一手轻拂着安逸的长发。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必惧怕任何人。”阿潇说，“阿逸，我长大了，可以照顾你了。”

        清凉地河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河堤柳树下走过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阿潇抱着安逸的手收紧了。

        这天，安逸和阿潇住的仍是同一个屋。

        可这天晚上，安逸迟迟未能入睡。阿潇在他身侧睡得正沉，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安逸一闭眼，便是尸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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