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梦

这一夜，安逸又做梦了。

        这些年来，安逸少有睡得踏实的时候。夜里，闭上眼睛，故人、故土宛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转，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今夜的梦与平日不同，没有了血，没有了流不尽的泪和撕心裂肺的叫声。

        梦中的安逸比现在的安逸更年轻，容貌秀丽，有一种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的柔和，眼眸清澈，逢人三分笑，谦和温柔。

        刚及弱冠的青年，白玉簪，银丝紫衣，手持一把竹扇。

        扇子取材于鹿泽湖畔优质黄竹，剖成一片片薄如纸、宽一指的竹片的编制而成，打开后的竹扇扇面乃是亭亭直立的修竹。

        见过庄主，走出院子，便看到在院门前来回转的少年。

        少年一见安逸，仿佛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上前去，抓住安逸的手，正要开口，却又犹豫了。

        “阿意怎么了？”梦中的青年安逸问道。

        少年松了手，为难地挠了挠头，拿不定注意该不该说。

        “少庄主又闹脾气了？”安逸了然，脸上带着无奈的笑。

        阿意点头如捣蒜，几乎要对安逸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他叹了口气道：“庄主让我唤少爷过来，近段时间少爷心情本就不好，我话没说完，少爷仍下一句不去就走了。”

        阿意无奈道：“我武功不济，根本追不上少爷。鹿泽那么大，我去哪找少爷去。”

        “我从归义镇给你们带了礼物回来放在我院子里了，你去看看喜不喜欢。”安逸不慌不忙道：“去找少庄主的事交给我吧。”

        “真的！”少年的悲喜转变只在瞬息之间，闻言，阿意欢呼雀跃地往安逸地院子里跑，“师兄你真好！”

        跑了一段路，他才恍然想起，轻道一声“糟了，忘记告诉安逸师兄，少庄主还在生他的气呢。”

        阿意回头，安逸早已不在原地。

        阅澜山庄依山临湖而建，面朝烟波浩渺的鹿泽。鹿泽是这一代湖泊的总称，其中包含大小湖泊数十个，水网密布。

        纵横发达的水网，绵延的山脉，成了山匪流寇安营扎寨的最佳选择。鹿泽一带因此饱受各寨土匪流寇的侵扰，直至前代阅澜山庄的庄主，凭着一套虎虎生风的震山拳，镇住了土匪，打退了流寇，让鹿泽一带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鹿鸣山中有一寒潭，名不冻潭。潭水终年冷如雪水。潭水虽冷，却是一处宝潭。潭水能疏通经脉，有助于内力运转，于此潭水中修行，自可事半功倍。

        守卫寒潭入口的两名弟子见了安逸，朝他行了礼，也没要他出示腰牌。

        倒是安逸主动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两名子弟查验，问道：“少庄主可是在里面。”

        两名弟子把腰牌递回给安逸，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面露难色。

        “我明白了。”安逸行礼道：“有劳两位师兄了。”

        安逸想也知道，少庄主定是给他们下了令，不让他们告诉别人他在里面。

        不冻潭边上砌了汉白玉的石阶，寒气升腾，在水面上形成朦胧的白雾。

        水面平静无波，水雾弥漫，安逸还是看到了潜在水底的影子。

        “阿潇。”安逸水池边，轻声唤道。

        水底的影子一动不动，安逸也不急，静静地站在谭边等。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潭里的影子动了，往安逸的方向靠近，水浪涌上潭边，浸湿了安逸的衣摆。

        眉目英挺的少年从水底钻出来，抿着唇，仰头目光凶巴巴地盯着站在水潭边的安逸。十四岁的少年将将褪去儿童的婴儿肥，五官线条日渐明晰俊朗。

        安逸的目光落在少年头顶歪斜的发髻上，露出无奈的笑，在少年一脸不悦的目光中蹲下来，唤道：“这才几天不见，阿潇就不认得我了？”

        “你不是去给聚贤山庄当女婿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少年的话里一股子怨气。

        少年站在水池里，安逸伸手解下少年歪斜的发髻，说：“我们阿潇怎么总学不会先解了发髻再洗发呢。”

        “要你管！”少年拧过脸去，对安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表达不满，“我是来练功的！”

        安逸的动作轻柔，他一边给少年阿潇解发，一边解释道：“去给聚贤山庄当女婿的话阿潇可不能再说了，平白污了司徒姑娘的名声。”

        少年不语，抬眸看着安逸。

        “司徒庄主于我父亲是旧友，于情于理我总是需要往来的。”安逸说话的声音总是轻柔和缓的。

        “我爹也是你父亲的旧友啊！”少年说：“我爹还是你义父呢！你还是我师兄！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去聚贤山庄住大半个月。”

        安逸去聚贤山庄住这事他分明是早就跟庄主和少庄主说过的，庄主自然能理解，倒是少年莫名其妙地就生起气来了，闭门不再搭理安逸，直至安逸出发去聚贤山庄。眼前少年把错都归罪于安逸，安逸也好脾气地都受了下来，不做反驳。

        “我这不就回来了吗？”安逸理顺少年阿潇湿哒哒地散落的长发，说：“我也没呆大半个月”

        安逸话未说完，手腕忽然被少年阿潇抓住，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少年拖到了潭水里。

        冰冷的潭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冰冷的潭水包围着安逸，让他忍不住抖了抖。

        少年的手仍抓着安逸的手腕，他目光锐利，“啧”了一声，说道：“去聚贤庄大半个月，武功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安逸，你好弱啊。”少年嫌弃道。

        不冻潭寒冷的潭水安逸多年以来一直未能适应，此时在少年阿潇的打量下也只能故作镇定，苦笑道：“我不是习武的料子，阿潇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抓着安逸的双臂把他推到水潭边，背靠潭壁。

        十四岁的阿潇比统领的少年个子更为高大，两人同时站在水潭里，少年已经到青年的下巴处，再过两年，少年应该就能有青年一般高了。

        他常年练武，湿透的衣物贴在他身上，显露有力的双臂和肩背。

        少年松手，在安逸一脸不解中，伸手按住了安逸的胸前。

        “闭眼。”少年命令道。

        安逸从善如流，闭上眼睛。

        安逸能感觉到少年压在自己胸前手掌的力量，一股暖流经由少年的手心流入自己的躯体，让被潭水冻僵的四肢得到了缓解。

        “热”

        梦境最后几乎被升腾的水雾覆盖，温度逐渐上升。

        安逸睁开眼，汗水从他的发根溢出，从脸颊滑下。初醒的安逸目光迷茫，映入眼帘的是破旧的茅屋，堆满屋内的干药草，以及残损的墙脚，唯有一件还是破损的方桌。

        眼前的情景与梦中雕栏玉砌的阅潮山庄大相径庭。巨大的反差让安逸的意识瞬间从从梦境中剥离出来。

        “难怪热得厉害。”安逸无奈地掀起盖

        在身上的两床被子。

        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多的一床被子是谁的，不言而喻。安逸想也知道，青年是怕自己受凉，这才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在了他的身上。

        山间昼夜温差大，夜里寒，早上晨雾散去后，林子里的温度就升起来了。两层厚实的被子盖在身上，无怪乎安逸越睡越热。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安逸猜应该是阿潇。

        天光初明，阳光还没照到院子里。

        院子里，披头散发蹲在胜春花丛前的阿潇缩成一大团，远远看去，像一只长毛狗。他一手拿着一个葫芦，一手拨开带着露水的草叶，灵巧地拔起细小的紫色小花，放入到葫芦之中。

        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的安逸也不由地冒出阿潇并未失忆的想法，眼前的青年还记得微尘花的处理方法，就连处理的手法也一如往昔地娴熟。

        对面眼前的青年，安逸凭借多年行医经验也不敢完全下定论阿潇是失智了。

        是不能还是不敢亦或是不愿，安逸自己也分不清。然而，阿潇失忆，安逸是确定的。

        阿潇失忆的罪魁祸首是他，安逸。

        可失忆的人，真的还会记得微尘花吗？会是习惯吗？

        那边，处理好微尘花的阿潇发现了站在门前的安逸，脸上露出了堪比旭日初升的笑容。

        粗布衣袍，披头乱发。眼前的青年唯有五官还能看出安逸梦中少年的影子，除此之外，无一相似。

        是习惯。安逸在心中下了定论，阿潇那么骄傲，若没有失忆，定不会让自己这般活着。

        阿潇献宝似的在安逸面前摇了摇葫芦，然后抓起安逸的手，把葫芦放到安逸的手里，说：“我都摘完了。”

        安逸拿起葫芦，说：“以后不要碰了，微尘有毒。”

        阿潇解释说：“太阳没照到，无毒。”

        “什么有毒没毒？”嬛颜的声音随着她从屋子里传出，她的目光从安逸和阿潇身上扫过，对安逸和一个乞丐疯子讨论有没有毒这事甚是困惑。

        “我吓唬阿潇说胜春花有毒。”安逸笑道。

        嬛颜对安逸会吓唬阿潇这事丝毫没有怀疑，倒是幸灾乐祸地朝阿潇说：“就该吓唬吓唬他！省得臭傻子不知轻重乱碰屋子里的东西。”

        阿潇对嬛颜的挑衅仍是不为所动，在嬛颜出来之后，他就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安逸身侧，俨然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卫。

        安逸拿出一根布料，侧过身子，把阿潇散乱的长发束成马尾。没有了碎发的遮挡，阿潇俊朗的五官更是显眼。由是对阿潇成见颇深的嬛颜亦是一愣，自言自语道：“洗干净了的臭傻子长得还不错。”

        “紫铃姑娘也起了吗？”给阿潇束好发的安逸问道。

        “早起了，内息都运转一周天了。”嬛颜道。

        “我跟阿潇把草药收拾一下，顺道把昨天从村子里借的东西还回去，便出发前往追月楼，嬛颜姑娘觉得如何？”安逸询问道。

        “我自然是听先生的安排。”嬛颜回答得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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