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出陇右(三)
暮色降临,石板路两侧的屋檐投下沉重的黑影,原路返回的几人心情各异,一时氛围沉默静谧。远处沉重的鼓点声传来时,一直好奇心旺盛的谢了春先反应过来,转向诺布次仁问道:“那是什么?”
他尚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
“连你也不知道吗?”
谢了春疑惑的双眸溜圆,在她看来,几人中他最年长,也应当是最了解陇西边境和赤岭市集的人。
“今天是打擂的日子,大哥你忘了吗?你一向不爱来赤岭市集,难道你今天不是为了看打擂才来的吗?”阿飞插嘴道。
短暂的沉寂已经被他抛却,语速又快又急,吵得诺布次仁脑瓜子嗡嗡响。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小子这么聒噪,他敷衍地应是,抬头时正巧对上一双微眯的异色眼眸。
警惕的,猫一样的眼神,似乎明晃晃地在指控着眼前人的不怀好意。
诺布次仁确实无法反驳这样的无声指责,他转而瞪了心直口快的阿飞一眼,方才在安置赤岭石碑的院落内他就想揍这小子一顿了。
阿萤为她那据说死在赤岭的亲人掉了两滴眼泪,临走前向那座神龛恭敬行礼拜别,同为大周人的谢了春自然也有所表示,但是这蠢货上去凑什么热闹!若当年的陇西边军真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幕怕是也能气活过来。
但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背对着他的阿飞都接收不到自家大哥的怒意,他正在兴致勃勃地为阿萤和谢了春介绍赤岭的擂台比武,两位姑娘都表示相当好奇,想去一探究竟。
诺布次仁冷眼瞧着那三人言笑晏晏,仿佛真产生了几分呼朋唤友结伴同游的温馨情谊。
而市集内边缘的屋舍院落也陆续走出许多人,与他们一行人前往同一个目的地。那些人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不约而同地携带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酒器。
谢了春先是惊异,复又眉梢微皱,“白日可看不出来,市集内竟有这么多人。”
有一定内力傍身的武者五感极灵敏,他们都能嗅到那些人身上大同小异的糟糕气味,彻夜烂醉过后汗液与酒液共同发酵的酸臭味。但诺布次仁和阿飞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有阿萤与她一般,面上表露出一定不适。
只是阿萤眸中冷意并非因为这些,在动身来陇西之前她就已经知晓赤岭的夏天是何等景象,甚至比谢了春这个谢家大小姐,比自告奋勇担任向导的阿飞还要了解得更多些。
那些被千方百计汇总得来,传递千里最终送抵长安的文字不带有任何私人的情感与批判意味,零零散散却又详实地具象描述整个赤岭,似乎不曾略过每一缕风。
赤岭市集的正中是一片很大的没有任何建筑物遮蔽的空场,地面铺设的石板并不平滑完整,每对纷乱的并行痕迹都是曾经商队粼粼驶过留下的车辙。
广场上原是为方便支起大帐而设立的数根高大立柱,如今也正在发挥它的新作用,粗而长的绳索捆绕这些立柱编织出稀疏的网,错落悬挂的灯火随风摇曳。
在广场正中央,一望可知是赤岭本地出产的赤红色粗糙岩块堆磊齐整,构筑一座五丈见方,足有半人高的方台。
他们来得稍晚些,擂台已经被围堵得水泄不通,最外围的人甚至需要站在长凳上,最终靠着分散在人群中谢家小厮们隐晦的指引,谢了春一行人来到擂台东侧。
这边没有阻隔人群与擂台的栅栏,却没有人敢来拥堵,相当安静。头顶悬挂的灯盏也比广场上别的区域少很多,暗淡的光线下只有零零散散二三十人或站或坐,三两成堆。
阿飞小声地解释道:“这边人少些,因为他们基本都是今晚要上台比试的。”
四人的出现自然也在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另三人对周遭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视若无睹,只有谢了春,她毫不示弱地与那些人一一对视,将那些人的样貌神情看了个清楚。
最终是再度回荡在广场上的镗镗鼓点唤回了她的注意力,他们确实站在一个不错的观赏点,可以将整座擂台一览无余。
擂台边沿环绕着一圈火把,远离他们的最西侧率先燃起光亮,跳跃的蓝色焰火向擂台东侧有序传递,那震耳欲聋的鼓声也逐渐由远及近。
有两辆车舆自擂台西侧缓缓驶来,车内各放置着一架三尺宽的漆黑木鼓,每辆车上还有一壮汉打着赤膊,裸露在外的精壮胸膛和结实有力的臂膀黝黑油亮,随着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的鼓声自此传彻整个赤岭。
逐渐点燃的火炬同样燃起人群的热情,而这鼓声也是讯号,一坛坛酒被开封,广场上聚集的人们饮下第一杯酒,伴着有节奏的鼓声欢呼呐喊,昭示着又一个彻夜狂欢的开启。
这样的气氛很感染人,谢了春和阿飞眼眸中的兴奋期待几乎要满溢而出,饶是见惯这等景象的诺布次仁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唯有一人出奇的冷静。
阿萤的目光沉静专注。
她在仔细地瞧那钉在黑鼓侧面的双排鼓钉,和那安装在马车车轴外花纹繁复的车軎,广场灯火通明,它们不约而同地泛着独属于精炼铜器的紫红色光泽。
微风吹拂而过,她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
擂台东侧本就暗淡的灯火越发扑朔不定,在阿萤秀美的面庞笼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也没人注意到她晦朔不明的神情。
随着越来越多的火把燃起,来自松木火把的丝缕松脂香萦绕在空气中的麦酒香气中,不过不止于此,还生出少许不易察觉的刺激性臭味。
阿萤很清楚那是什么。
她微微偏头,视线自擂台边沿,自熙攘嘈杂的人群中划过,最终落在那暮色中依旧醒目的高耸箭塔和更远处已经看不清的重重叠叠市集建筑群处。
大周军队中的攻城利器,射程超过三百步的重弩,那里有十二架。
极为稀缺,绝对不允许流通于市的猛火油,在此地被用来为松木火把助燃。
本该是指挥兵马振奋士气的战鼓,虽被战场淘汰但在军中仍被用于运输辎重的战车,用于区区擂台比武的开场。
某些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并非没有缘由。
阿萤秀美的杏眸微敛,掩去汹涌澎湃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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