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如幻泡影
五月入夏，微风送热，室内静得听得到风声，站立的楚宜却手脚冰凉。
“是如裴告诉你的？”楚宜道。
“玉妧，你失忆了，你不记得我的习惯了，只要是重要的信件，拆开后我都会把信封用发丝打一个结，与荧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你不记得了。”楚华的声音很平静。
竟然是这样，她都来了这么久了，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好像她真的不了解姐姐，楚宜忽然想笑。
“果然啊，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所以那个匣子，本来就没有锁。那我想问不敢问的样子，好笑吗？”楚宜道。
“其实还是很巧的，不然现在你应该不会知道。”楚华低头，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如果今天我不来问，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让我猜？”楚宜道。
“你让我说什么呢？”楚华反问。
“说你其实跟尊贵的五皇子殿下相知相许，说你跟王家大公子的婚约从一开始就会结束，再说一说吧，湘幽州的事又是为了什么？”楚宜的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
“你不应该这样跟我说话。”楚华道。
有那么一瞬间，楚宜仿佛在楚华身上看到了百里律的影子，她克制不住地：“不应该，姐姐，你说不应该，那我应该怎么说话，你教教我？”
“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楚华皱起眉头。
“我为什么生气？我们是亲姐妹，我把你当作世上最亲的人，而你甚至不愿意告诉我你跟百里律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或者说你跟王家的婚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楚宜非常固执地追问这个问题。
“不是。”楚华回答得果断。
“那为什么会结束？”楚宜道。
“为什么你不问，到底是为什么开始呢？”楚华站起来，走近楚宜。
楚宜嗤笑，顺从地：“好，好姐姐，你告诉我，那为什么开始？”
“因为我不是你。”楚华非常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楚华看着这个从小被她呵护备至的妹妹，第一次露出审视的神情，这是令楚宜感到陌生的神情，但楚宜其实又很熟悉，因为她每次见到太子殿下，总是可以看到他无意流露出这幅神情。
“楚宜，因为我不是你，因为我是楚华。我从小到大，所有都跟我说，我是天生凤命，是天下未来最尊贵的人，所以我事事都应该做到最好，好，我就事事做到最好。我从来不敢懈怠，因为我知道随时随地都有人在看着我，她们当面称赞我，转身就会非议我，她们的目光给我带来荣光，又好像毒蛇一样冰冷贴着我的肌肤，随时都等着咬上致命的那口。”
“这种感觉，你怎么会知道？你活得那么肆意张扬，名动上京，你可以不在意世人眼光，可是我做不到。好的，我向你承认，当初你在知道我跟子权的事之后，提出帮我们掩饰，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人生疑；可是也是为了救你，子权揽下了国子监纵火案不察的罪名，因此我求你向陛下求情。”
“我常常想，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吗？所有的人都爱你重你，我也是，我也疼你爱你，可是我还是会问，为什么我不是你？你不用那么辛苦，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爱，不用面对别人感到失望的眼神。”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取消婚约，楚宜，这才是真正的我，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我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不是被人摆布的，订婚的那个楚华才是假的，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那个假的楚华，却从来不敢看真正的我一眼？”
楚华字字锥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任情绪。
楚宜眉头紧锁：“姐姐，我总是很想说，你不必那么累，我们依然会爱你敬你……”
“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只有你是我的妹妹，旁的人都不是！只有你，没有们。”楚华猛然打断道。
“为什么一定要所有人都是？”楚宜问道。
“所以你不喜欢这个我。”楚华嘲讽地。
“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你。”楚宜直言道。
“就像我说的，你们只想看到你们以为是真的那个我，也只会喜欢那个我。其实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呢。”楚华好像有些累了，她闭上了眼。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告诉我，百里律为什么要告诉你湘幽州的事？”楚宜继续问道。
“你觉得呢？”楚华抬起的眸子似有惊光，她道：“他的正妃，只能是我。”
楚宜在那片平静里看到了一种疯狂，她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也不敢去想话里的言外之意，她向前扣住楚华的身体，大声道：“姐姐你醒醒吧！百里律就是一个只想做皇帝的疯子！他接近你，不过就是因为你身上的批命！”
最后一句话彻底触怒楚华的逆鳞，她几乎是立刻抬起手一巴掌朝楚宜脸上挥去，楚宜被甩得狠狠坐在地上，楚宜摸着脸，终于笑着哭出来：“姐姐，你为了百里律打我？”
楚宜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撕开了楚华心底最在意的伤疤。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说？”楚华控制不住那汹涌的怒气，继续道：“为什么你就这么见不得我称心如意？”
“百里律他今日可以为了得到楚家的支持，把胡问道一家葬送，来日他为了更好的前途，只会踩着我们楚家的尸骨往上走！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他这么不择手段，心思深沉，为什么你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楚宜恨声道。
“他不会。”楚华笃定道。
“他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楚宜道。
“他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楚华重复道。
“姐姐，原来你真的想做皇后。”楚宜后知后觉地，大笑道。
“是又如何？”楚华不再掩饰。
“姐姐，到底是你挑中了他，还是他挑中了你？这就是天意呵。”楚宜擦干泪站了起来，她道：“我不再拦你了，姐姐，如果你能幸福，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幸福，我但愿你不会后悔。”
“你走吧，我就当你从来没有来过。”楚华静静道。
楚府最近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
楚大姑娘和楚七姑娘似乎拌了嘴，两个人王不见王的，都不说话了。
楚老夫人劝了一回，此后每每在她面前两人就好了，一离开磬松园又恢复如初。
楚娴和楚容谈论了几回，也猜不出个中缘由。
楚宜不想这样，但让她真的去说什么，她又没有任何话想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为什么要干涉楚华的婚事，明明她自己也很讨厌别人插手她的婚事。
有时候她又会想起那夜看到那封信的恐惧，那么冷静的语调，背后是一个家族的灰飞烟灭。
比起百里律的残忍，也许她更害怕看到楚华冷酷无情的一面，而一旦她承认楚华与百里律本来就是一类人，她会开始怀疑过去的点点滴滴。
体贴尊上恭敬孝顺，劳心劳力主持家事，照顾家人事无巨细，她总是那么完美，这些都是楚华。
而楚华一旦流露出自私，骄傲，无情的一面，连她的亲妹妹都后退了。
楚华说的没错，他们也许都更喜欢那个想象之中的她。
不，有一个人，可能有一个人例外。
楚宜忽然心中猛然一击。
是吧，也许这就是天意，谁又能说这不是天作之合呢？
她其实不了解百里律，她从醒过来，都是听到别人在说百里律。
她们说自己是如何喜欢百里律，说百里律是如何的冷漠无情，在她摔得生死不知的时候，直接远行离去，可是百里律喜欢的本来就不是她啊？
如果换一个视角，百里律从来都是喜欢楚华的，他只是从未高调行事。当初因为他始终不愿承认楚华，宁愿选择包庇自己受过，被迫流放守陵，才会导致两人情断——他无法做到承认楚华，就说明皇位在他心里比楚华更重。
果然啊，这就是百里律。
那为什么现在又继续了？
楚宜感觉脑袋高速飞转得都要炸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又继续了？明明姐姐都愿意跟王家订婚了，而且她亲口否认过，这门婚事不是假的。楚宜看着一抹红色，就在一刻，福至心灵。
楚华的批命不是已经被打破了吗？
徐黛离，大齐尊贵的太子妃殿下，她的一步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踏在楚华曾走过的每一步。
她想起徐黛离那张美貌的面孔，被脂粉涂得面目难辨，她走在东宫久安殿的每一步，都那么骄傲。
那么骄傲，那么悲哀。
她不知道，百里律在这件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也许他什么都没有干，也许他有在一个小小的环节推波助澜，又或许他全程注视着这件事的发生、发展，推着故事走向他满意的结尾。
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百里律对楚华是多么情深义重呵。
至少他对姐姐的心，有至真至诚的那部分。
从与荧院回来那日，已经半月有余了，她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想，直到刚才的这刻，才开始体会到楚华的心。
楚宜看着日头西斜，院里的琼花树的影子重重叠叠。你不能爱一棵树，却又不爱它的阴影，这也是它的一部分。只爱它枝头灿烂的那面，是不道德的。
楚宜长舒一口气：“菏泽，替我送件东西给姐姐。”
那是一枚同心结。
她那日的话还言犹在耳，“我但愿你不会后悔”，就是说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姐姐后悔呢？
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百里律可能会背叛楚华，她绝不会；陌瑾可能会背叛她，楚华不会。
她要做的应该是站在姐姐背后，不让百里律背叛姐姐，而不是现在就在姐姐背后刺上一刀。
她所有要说的话，都在那一枚同心结里。
她从日落等到光线消失在地平线，菏泽还是没有回来，她不知道楚华会说什么，她没有像现在此时此刻，希望菏泽早点回来，又希望她不要回来。
但终于菏泽还是回来了。
菏泽带回来一个匣子，正是那日她打开的那个匣子，它曾经是潘多拉之盒，把一切推向混乱，不知道她现在打开的，会不会是月光宝盒。
楚宜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黑色皮册。
她拿起信，在灯下仔细看着，果然缠了两道青丝，这就是她那日拆封时，导致她动作微滞的原因，她轻轻剪掉发丝，启封打开。
信的内容很多，楚华首先回答了楚宜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不愿意告诉失忆的楚宜，有关百里律的一切事情。
因为以前的楚宜就是强烈反对楚华跟百里律在一起的人。
强烈到楚宜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楚华千万不要跟百里律在一起；强烈到有人议论时楚宜跳出来说不是楚华，而是自己跟百里律有情；强烈到那日在百里律府中，两姐妹路上发生争吵，楚宜气得一脚踏空，摔倒砸到头部，从此失忆。
她不想姐妹间再因为这件事发生争执。可没想到还是会再次发生。
楚华说对不起。
她还说，因为怕楚宜知道以前的事，所以吩咐如裴和菏泽什么都不准说，还特意检查过她房中，烧了一些东西，拿走了她的一个黑色皮册。
因为她知道楚宜在这个皮册上记了很多东西，这是她回忆过去的线索，现在她把这个黑色皮册还给她，只希望她快点恢复记忆。
楚华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永远是你的姐姐。”
谢天谢地，她终于拿到了月光宝盒。
楚宜所有的困惑迷茫终于如大雾散开，她泪流满面地打开这个黑色皮册，在看到第一页的时候，泪水如突然被关住的水龙头停住。
那是一片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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