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归却桃

今岁的春时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雨下得绵绵，枝头的春意却未减分毫，临近三月十五日，正是却桃林的赏花大会，满上京的女眷都要上般若寺出游踏青的。

        “菏泽，姐姐近日还忙着吗，去不去般若寺的？”看着窗外雨色，楚宜忽然问道。

        “大约是去不成了，听说前儿田县的蔡掌事的事又牵扯出几个庄子，大姑娘这回要跟新近的程掌事一起去远郊的田庄看看呢。”菏泽一边给楚宜拿来簪子一边道。

        “程掌事，起先没听过的，那是个新掌事了，那不就是我和她们两个一起了？”

        “自然是了，程掌事听说是要顶安掌事的呢，这回该是有意看他本事去。姑娘，之前大姑娘特意叫了我去，嘱咐我看着您别乱跑的。”菏泽似乎知道楚宜心里想什么，只笑道。

        “哎呀，菏泽！”楚宜低声道。

        这次年节，陌瑾并未上门拜访，他总想着为之前护送楚宜回京暂时避嫌，以免日后有人浮想联翩。

        楚宜在家更不曾露出口风，她实在也不是脸皮薄的人，却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媒妁之言，名正言顺。

        她第一次期待进入另一个人的家里，与这个人组成自己的家庭。

        昨日梦里似乎还在临鄄留园的时候，她看得真切陌瑾的脸，悠长的眉毛，垂着的眸子，她亲手勾过的鼻梁，还有他总是微笑着的嘴角。

        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三月十五。

        楚宜挑了惯穿的一身绿色常衣，她无意打眼，一身简约便前往磬松园向祖母问安。

        到磬松园里，房里传来说笑声，楚宜踏步进来，先看见了苾姨娘，她目不斜视地向祖母请安，“宜儿向祖母请安，问各位姐姐好。”

        “你来了，快坐下。”老夫人紧接着话头，扶楚宜起来时瞧着她，道：“怎么这样素净，倒不贪热闹？”

        “祖母，我现在这名气可大了，今岁刚回上京，还是低调些好。”楚宜说着居然低了头。

        “你这混世魔王也会低调行事了，可见是长大了，真要是低调，瞧瞧这金钗，我怎么竟没见过的？”老夫人按下楚宜的手，只拍着楚宜的背。

        “祖母喜欢，宜儿这就奉送给祖母，祖母戴上一定顶顶好看。”楚宜撒娇道。

        “这促狭鬼，竟打趣起我来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戴你们这些小女儿家的东西？你这鬼丫头，便好好戴着，仔细些可知道了。”老夫人嘱咐道。

        “老夫人叮嘱的是，姑娘头上的凤钗一看就不是凡物，今日去般若寺，人多事杂，可要仔细注意了呢。”苾姨娘连道。

        楚宜正听了祖母的话心里犹疑不定，正觉得今日大意疏忽，行事颇有不妥，听到苾姨娘说话，只怪自己多心，老夫人听完苾姨娘的话，停了会儿终于没说话。

        “妹妹这钗好看，今日换件衣裳该要更加光艳夺目的。”楚娴道。

        “我穿这衣服自在舒服，今日多少总要走一程路，还是方便的好。”楚宜回道。

        “好了，你们姊妹几个既请了安，就一同去吧，几个女孩子总要注意安全才是，还是早些回来，苾姨娘，你也回吧。”老夫人结束了话局。

        看着她们姊妹三个离去，楚老夫人微微出神，上善在一旁突然开口：“老夫人，方才七姑娘的凤钗，老奴瞧着似乎是有些眼熟？”

        楚老夫人抬眼：“你也看出来了？看起来仿佛是宛妃的东风宛游钗似的，听说当年在陆南山的婚典上出现过，那陆南山的儿子陆家长郎不是早就成婚了吗？你去问问七姑娘在外有没有跟陆家人打交道。”

        上善依言退下。

        楚老夫人现下最为记挂的就是这两个孙女的婚事，只是一个一个都不让她省心，想起刚刚苾姨娘的话，楚老夫人真是纳罕自己儿子平日是怎么跟她说话的，不觉长叹口气。

        三人一行话并不多。

        楚宜看着楚娴一身华服，甚是隆重，楚容也有仔细打扮，处处精致，看着楚容的脸，楚宜发觉楚容很有一股幽静的美感。

        她们二人细细打扮并非无故，今日既是踏青赏花，又是既元宵之后，可以男女共游的第一个盛会，但楚宜不必再多心这些，自然简单随意的就好了。

        楚宜有时候会想，自家这几个姊妹到底会落到哪里，都说天缘注定，因缘凑巧，无怪乎她会好奇。

        不久到了般若寺，这次是一路坐车上山的，比以往更快一些，一路山上到处都是马车，进到寺门更是人声鼎沸。

        “咱们不如先去主庙上柱香吧？”楚娴首先说道。

        “好，待会儿姐姐们可还要去哪里吗？我想自己一个人先去却桃林走走，待回去时，再到马车相见。”楚宜道。

        “我没什么的，我就跟着姐姐一起罢。”楚容接道。

        楚娴自然点头应是。

        三人上完香，从主庙里出来后，楚宜便自然而然的告别离开了。

        “姐姐，你也不拦一拦？今日来寺里的，谁又不去却桃林呢。”楚容看着楚宜一行人的背影道。

        “何必多问？别人看见她，只有绕着走的份吧，何况不一道走，满上京还有多少人认得我们，也省却麻烦。”楚娴收回目光道。

        楚宜不知道楚娴楚容会说些什么，但是显然她并不在意，她早早五日前就递了帖给月霓裳，约定在却桃林的第二座兰亭会面。

        月霓裳，大名鼎鼎的上京城花魁。

        到了却桃林外，楚宜和菏泽很快就发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楚宜没忍住嘴角上扬，几步上前，尚愚跳下马车侯立，等到楚宜站在马车前，里面的人伸手掀开门帘，露出那张温柔笑意的脸，长眉入鬓，眼眸定定看住她。

        楚宜几乎是跳上了马车，她手被陌瑾紧紧握住，他双手一拉，她便在他怀中了。

        两个人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

        “你怎么来了？”楚宜离开怀抱，低声道。

        “你都约定月霓裳了，我再不来，贵人怎么还记得我呢？”陌瑾不无调侃。

        “哼，陌世子还是不要跟我一道走的好，免得沾上楚家阿七，坏了您的好名声。”楚宜道。

        “是要坏了，等娶回了家，这名声想不沾上都难呢。”陌瑾接道。

        “谁说要嫁你了？”楚宜偏头。

        “有一个的，戴着凤头钗，然后犟嘴不实诚的人啊。”陌瑾笑起来。

        楚宜的双手还被他紧紧握住，他的肌肤和汗都渗过来，连带那股莲花气息，扑入鼻子而来，楚宜心下一软。

        两个人忽然的静默，楚宜低头在他怀里像小兽般蹭着，真希望时间快点走走到成婚的时候，又好想停留在这一刻啊。

        “走罢，赏花去了。”楚宜开口。

        “是赏桃花，还是赏人呢？”陌瑾问道。

        “陌世子说呢？”楚宜笑吟吟。

        “有美如云，少年郎从，你自然有眼福。”陌瑾道。

        “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主意。”楚宜笑道。

        “好好，都是我，都是我。”陌瑾摆手。

        等楚宜下了马车，看到菏泽一副避知世事的模样，只好不好意思的低咳两声，陌瑾已经坐好在轮椅中，由尚愚推着，楚宜十分自然地接过。

        到了兰亭，远远看见月霓裳已在那里了，一旁还有个男子站着，一副齐疆打扮，皮带横腰，头发长而微卷，身量高而挺拔。

        “月姑娘，我们来了，让你久等。”楚宜刻意提高声音道。

        月霓裳很快起身，那男子也转身抬头看来，居然是个异瞳人，极为白净英俊。

        到了亭内，月霓裳悠悠施礼，异瞳男子退在一侧抱拳，举止有仪，远不像一般南疆人粗蛮不识中原礼节，陌瑾下意识地抬眸看楚宜的神色，果然她已经是有些愣神了。

        “月姑娘有礼。”陌瑾率先开口，紧接着拍拍楚宜的衣袖。

        楚宜才道：“月姑娘风采更胜了，上次一别，我心里总是记着的，不知道这位是？”

        “这位公子是先我在兰亭的，我跟姑娘有约，自然还是在这里等姑娘了。”月霓裳的话很周到。

        异瞳男子便道：“在下李云迩，也是在此约定与人相见，不凑巧打扰几位了。”

        竟然是极为标准的中原官话，名字也是中原名字，楚宜知道普通百姓是说不来一通流利官话的，按下心中纳罕，她施施行礼，接着上前拍拍月霓裳的手，两个人十分亲昵地说起话一边向外走，全然不管后面的陌瑾了，尚愚知情识趣地继续推着陌瑾。

        “刚才那位真是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异瞳人呢。”楚宜语气欢快。

        “我都没来得仔细看，他打扮是外域的，我刚刚跟他说了来意，他也不为所动，全然不懂中原人的言外之意啊。”月霓裳回道。

        两个人对眼都笑起来，“他自然是不懂我们这些虚礼，一个异域人在中原，就算说得中原话，理解有偏差也是正常。”楚宜接道。

        “是了，倒是今岁听说大姑娘婚约已定，姑娘当年担心的事也算落下一桩。”月霓裳的话头起的突然。

        “不好说，不好说呢，不过那时候哪里会知道今天？”楚宜不无感慨。

        “说起来，后面跟着的似是陌世子，听说当初是他在尾鱼江救你的？”月霓裳一脸好奇。

        “也不算什么秘闻了，现在上京城流传的是哪个版本了？”楚宜回道。

        “楚七姑娘，你是个有趣人，我也算见多识广了，还是为你叹服。”月霓裳笑道。

        “月姑娘一笑，却桃林都要羞开花了，我才为月姑娘叹服。不知道你是笑我勇呢，还是傻？”楚宜笑问。

        “怎么会，只是觉得，姑娘这般恣意自在，叫人羡慕。”月霓裳似有感慨。

        “月姑娘游经五州，我才去过寥寥几个地方，根本不敢说逍遥自在。对了，月姑娘可喜欢看山吗？《江山图异志》中记云膝山‘云眠其中，万点烟霞’，这次回来路上得见，居然不差分毫。”楚宜回道。

        “远的去过琅琊峰，射尹山，近的像摇山之类，实在不多。楚七姑娘说得这样好，我就是没去过，以后也定是要去一回的了。”月霓裳眼神温柔。

        “果真？那一定要晨时出门，风朗气清的时候，景色才好。说起来，我这次在云膝山，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君君，明明是双胞胎，气质迥异，月姑娘有听说过吗？”楚宜攀下花枝，递给月霓裳。

        月霓裳接过花枝，闻言不失惊讶：“传说中的君君？平日里也听过一句两句的，姑娘可知她们为何叫君君？”

        楚宜摇头。

        “她们姊妹是共侍一人的，因此共叫君君。都说她们行踪不定，性子也有些阴晴不定，行事难免放肆些，得罪了不少人，可我觉得，她们在那么个人手下生活，本就是不易了，世人还总要人温良恭俭。”月霓裳有些嘲讽。

        楚宜听出此话有些自感身世，故意道：“就像我，什么事没做也能被议论纷纷，幸好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巴。唉，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们，可惜没喝上一盏茶。”楚宜叹气的样子，若有遗憾。

        月霓裳见状笑起来，她拉着楚宜一路向六角楼走去，她道：“有我在，还担心喝不上好茶？”

        游人渐多，三三两两一起，行至却桃林中部，更见开阔，不远处有一栋三层高的六向宝楼，挥墨吟咏的人不知凡几，闺阁女儿们也聚在一起行令赏花，她们一路走来，路人总要多看一眼——两位女子说得不亦乐乎，后头跟着一位坐轮椅的男子，这组合多少有点奇特。

        坐在六角楼的顶层，一直沉默的陌瑾终于有机会开口：“你们喝杯茶。”

        楚宜没有回复他，一个人将厢房的窗户打开，花气随风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喧闹人声，她笑着转过身：“月姑娘，我叫你一声月姐姐吧，好不好？”

        “不敢当姑娘一句姐姐，还是叫我名字吧。”月霓裳起身道。

        “月姐姐，你叫我名字才是。”楚宜坚持道。

        月霓裳看了一眼陌瑾，后者不置可否的样子，于是笑道：“那我就叫楚妹妹吧。”

        楚宜应是，月霓裳就在一旁利落叫候着的跑堂拿来茶水点心。

        楚宜这才向陌瑾道：“要用些什么？”

        陌瑾：“你挑就好。”

        楚宜很快就决定好了，月霓裳待茶具一来，拦过楚宜亲自点茶。

        楚宜靠在栏边道：“月姐姐，我还是第一次凑热闹呢，却桃林宛如朝霞，天下闻名，照我来看，花是好花，未必就是第一，还是满上京成就的这番热闹。”

        “上京是天下的上京，自然凡事都是顶好的。”月霓裳应道。

        “月姐姐，有一样上京就不行。”

        “怎么说？”月霓裳笑问。

        “月姐姐一样的顶顶美人，上京可不就生养不出来么？”楚宜道。

        月霓裳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容色倾城，她一边点茶，只慢慢道：“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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