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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风之将起


上京城内流言纷纷。

        听说法华寺有位新出世的大师批字算命神乎其神,这位虚空大师所算之事,十成十的会成真。其实一开始大家还不如何信,总也觉得别人说是真的,可能只是凑巧,不见得真神,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说起虚空大师给自己算命是十成十地应验,虚空一名,如今上京无人不知。

        这次满上京议论的是,听说虚空大师近一年前,曾经不请自到去了徐府,说是见徐府祥瑞之气成云,故来算一卦。然后他说了三件事。这第一件事是,徐府吉兆初现,接下来必有火患,方才能承住这股瑞气。第二件事是说,再过不久,徐府的所有花朵不分时节都会盛放,堪称奇观,这是神火过后,万物重生。第三件事,正是满上京最为争议的——他说徐宗嫡长女已是凤命,今十年过去,星相转移,中宫之星大变,观其命格,此女乃凤格。

        徐氏嫡长女竟是凤格之命。

        据说,当初的徐府哪里信这些,本以为这个什么虚空大师只是个野狐禅,打打秋风就罢了,寻常接待了他,哪晓得他一开口竟是这样的话,听到最后,徐宗脸色大变,命人送走虚空,禁止徐府上下把虚空的话泄露出去。

        毕竟,谁人不知楚氏嫡长女乃是天生凤命,他虚空算什么,怎能跟当年的智空大师相比。

        但时至今日,一年之间,这两桩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

        谁知道徐府会真的走水了。

        谁知道徐府火后真的满府开尽花,一夜又谢完。

        那两桩事,竟真的一一验应了呵。

        难道第三件事是真的?

        要是真是徐府自己所为,那未免也太胆大包天,听说整个徐府烧及一半,连徐黛离的院子都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仅仅为一个传言,徐府会做到这个份上吗?一时间人们不知怎么的,竟不约而同的想起涅槃而生几个字。

        也有些人存了取笑之心,以为这是徐府自己的把戏,要把女儿往高处抬。只有曾被虚空批过字的,到处宣扬虚空盛名,虚空大师的本事他们是见过的,因此处处要维护虚空大师的名声,只说上天的旨意,虚空大师只是转达,岂是你等凡夫俗子能够随意揣测的?

        传言愈发猛烈,连昨日刚回上京的楚宜,都很快知道了这桩事的前情后果,她嗤之以鼻。可是她知道最后会有很多人相信。

        徐黛离给上京城这深不见底的潭水注入一丝活气,有的人愿意从中获得乐趣,或者为利益纠葛,到时候人人都会来掺一脚。

        远去上京的路上,楚宜看住现在大概是满上京城舆论中心的楚华,马车内姐姐还是那样沉静,她突然感到心安,楚华名冠绝上京,从来不仅仅是因为美貌,还有绝智。

        相较于这边的沉定,楚府内诸人已然沸腾,可以说徐府人有多激动,那楚府人就有多气愤,哪里来的徐宗嫡长女,竟然要跟楚大姑娘比较?简直不知所谓。

        “听说徐家特意请了虚空来作筏子,要捧起自家姑娘,这种事他们也敢胡乱开言,这下满上京都知道这笑话了!”

        “不是呀,可是虚空大师说的三桩事两件事都成真了呢!”

        “谁知道是不是徐家自己故弄玄虚。”

        “也是也是。”

        “要我说,我们家大姑娘啊……”

        “那里是谁?”这间讨论的诸多婆子丫环应声看去,见脚步且在树影之外,纷纷鸟兽般散开,这厢楚娴步来,早已无人,敷珑与意安紧跟身后,敷珑正是刚才发话的,见此便道:“一个个跑的倒是快,平日做事倒不见这样光景。”

        “好了,不说了。”楚娴道。

        “姑娘!”敷珑争道。

        “姑娘,今日可还出府?”意安开口。

        “不去了,今日爹爹要回来的,在家里布置一下酒席吧。”

        “是,姑娘。”意安领命。

        楚华与楚宜去的日子像是特别长,楚娴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会对她们,生出好像怀念似的情感,那日被逐出家门的痛楚明明还真,但她似乎也不再多么执着想去证明些什么。

        她想要的早就不是这份存在感了。

        在心里一次次写着的那个名字像是梦魇,夺人心魄,她犹豫着而踟躇着,墨滴落,楚娴拿着名册一愣,旋即一抹,又工工整整写着小楷。

        天初夜。

        楚倾明这日果然早回来了,楚娴早就布置好酒席,只是席上还是只有楚倾明与楚容。楚老夫人说身体不适,打发了她一对玉如意就说不来了;家中几个哥哥向来不在家中的,等到年关才得回来一日两日,她也没有想过;至于苾姨娘,是没有身份坐在正席上的,是了,今日是楚娴的生日。

        楚倾明看着这个女儿,眼神中不免有些愧意。他向来看重宁氏的子女,对这两个庶出的女儿实在少有照拂,无他,他从小接受的便是嫡出为尊,他更没有什么庶出弟妹,眼里实在顾及不到,还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眼不见心不烦。

        “娴儿,你看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之礼。”楚倾明拍拍礼盒。

        “谢过爹爹,娴儿能跟爹爹这样吃饭就已经很好了。”楚娴撒娇道。

        “你比宜儿听话,要是她,指不定又得把我闹成什么样,这样跳脱的性子,她以后不在家可怎么办;为父忙,少有照料到你们,你们也长好了,我尽可放心你们两个的。”楚钟銮的声音满是欣慰。

        楚娴一听便要掉下泪来,借着敬酒拂下了那滴忍耐不住的泪珠,浮起笑意道:“孩儿们听话是自然的,爹爹自不必挂忧,妹妹长大了也就懂事了。”

        楚容在一侧没开口,只自在饮酒。

        楚倾明想起楚宜不由得摇摇头一笑,讲起些从前楚娴、楚容小时候的趣事。虽然他记得的实在不多,慢慢说着,大家也饮尽了一坛梨花酒。这正是楚宜自渭西丹央城的陆家捧回来的,她赠给了楚娴作生辰礼物,叮嘱说后劲大,要慢慢的喝,谁知道一夜他们三个便喝完了。

        风一吹酒劲便上头,敷珑扶住踉踉跄跄的楚娴,她才回想起楚宜的话,却也不后悔。实在是情致刚好,爹爹的学识渊博非常人能及,那些童年小事听来有古书上奇人之趣的滋味,他从来都是这样儒雅而温柔地一点点教会楚华和楚宜世间道理,第一次她才明白那有多么珍贵。闲谈中那种气度与格局,这是苾姨娘再不能给的,时到今日,她才有机会领会一二。

        有点迟了,却那样好。

        楚娴回到择星阁时心里有些畅达。

        爹爹不偏心吗?他当然偏心。可是这一刻稍稍的一点温暖就能解开所有的心结,她甘之如饴。由着敷珑扶着步入房中,看见桌上摆了一件衣服,其实她不看也知道是谁的,她还是走了过去,摊开在身上比了比。

        爹爹偏爱楚宜,可是苾姨娘却是真的珍爱她们两姊妹,比之宁氏的孤傲自绝,她竟觉得她不失什么的。

        她以前一叶障目太想要些什么,什么都得不到,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期待,该有的却都有了——只剩下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

        倒在床上的时候,她仿佛在云中飘浮,那一张张笑脸哭脸生气的脸沉默的脸在她的眼前划过,她慢慢想着,想起了小时候她不服楚华每每要挑战她的威仪,次次都被罚跪祠堂,是楚宜给她送来饭和点心,说她不怕老祖宗,让她安安心心的吃。

        她贪玩跌下假山,摔得额头上一个大血包,楚容替她受过,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祖母偏偏要楚容跪在她床前让她知道轻重,她哭着说不要不要妹妹跪,楚容还是跪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有,她那时好恨自己啊。

        慢慢长大她才明白嫡出庶出意味着什么。她顺从恭敬有礼,爹爹早早亲自教楚华楚宜识字,她们两姊妹却只能跟着哥哥们上私塾,因此每每跟不上进度,朱师傅的戒尺打得人掌心发热,她一次都没有掉泪,她想朱师傅比爹爹厉害,挨打是正常的。

        哥哥们总替楚宜买来小玩意,楚宜拿给她,她每次都甩开她的手说女子当敏贞沉静,不该没上没下胡闹,楚宜仍笑嘻嘻挽她;对,还有那次她们四人去薛府游园赏花,那个文岸枝偏要说自己踩脏了她的裙子,要动手打她时被楚华一手拦下反手一掌,没有人会那样大胆,但楚华就敢直面而上替她出头呵。

        苾姨娘夜夜哭着,她总说,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你们要替我争气啊。

        她紧紧拢住自己,泪水渗进她的肩微微发凉,她泪湿满枕。

        她好恨的。

        恨自己是个庶女,恨自己那样嫉妒她们却又那样知道她们的好,恨苾姨娘天天说着的痴念悔叹,恨爹爹眼里从来看不到她,为了让爹爹看见自己,变得那样独横而故作姿态,好像这个狭隘犹不自知的人就是本来的她。谁知道爹爹却会跟她说,我知道你们是听话的,我尽可放心的。

        云好像更轻了。

        三更的梆声一声一声叠进她心里,炭火烧的这样暖,大概,她们也快要回来了吧。

        楚宜跟着楚华重走了一回江州,没有意料之中的生疏感,感觉居然还不错。其实她们向来也不在江州生活,这些亲戚就是楚华自己也是陌生的,不过就在这段日子浮着笑装点节日,重拣起往日的情谊。

        今年有一点点不同。

        上京城虚空大师的预言不知道趁着哪股风刮来,连江州都在纷纷攘攘说起这件事,她们一般都保持沉默。有些闺阁聚会躲不开,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还特意背开她们两人,倒显得两姊妹有些尴尬。

        次数多了,楚宜只想早日回上京。

        这日往吴家的聚会就将楚宜气到咬牙。

        “姐姐,你拉住我干什么?我不把那个吴安佳说明白,她竟不知道什么叫礼仪。”楚宜气得压不出。

        “她的礼仪自有她的教养嬷嬷去教。”楚华不以为意。

        “正是这嬷嬷教不好才让我来教!我在上京都没有看见这样的人,两个鼻孔朝天看人,什么脸色什么话!”楚宜是可见的生气了。

        “你何必跟她计较,吴家也是知道她的脾气的,你见吴家有谁去劝她?”楚华道。

        “那是她们心慈手软,慈母多败儿!”楚宜道。

        “玉妧,你只知道她脾性不好,不知道背后的缘由……她这样,是吴家继室的捧杀,吴家阿三的名声已这样坏了,只她自己不知道罢了,你想,谁还跟她计较什么。”楚华有些头疼地道。

        “她哪能有这么可怜?”楚宜还有些怀疑。

        “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我的脾气也不好,也不见……”楚宜咕哝道。

        “玉妧?”楚华的声音突然生硬起来,楚宜一个激灵。

        “姐姐我错了。”楚宜飞快认错。

        “她没有教养是她自己去了亲娘,后来的继室用这招养毁了她,她的脾气太大,人人忍受不了却不说,你知道是为何?”楚华面色严肃。

        楚宜摇头。

        “因为大家都知道但凡她若有一点什么事,她家里无人替她出头的,舅家也顾及不了江州的她,大家可怜她,就懒得与她争什么;你,你不同,你的脾气再大,有我们上京楚家一家人护你,纵然是我们有理亏处,我们也会站在你前面处理一切,你有什么要怕的?没有,所以别人不敢。”楚华道。

        “知道了姐姐,你别生气。”楚宜上前拉住楚华。

        “我没有生气。”

        “真的?”楚宜眨眼道。

        “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苏氏那样的人,不配称得上是家人,你自己以后也不要学了这种肮脏的手段。”楚华认真教着楚宜。

        “是了姐姐,我知道了,你多多教我好不好?”楚宜放心下来。

        “你要学的还多。”

        “有姐姐这样才智无双、敏慧多谋的人教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楚宜拍马屁道。

        “别拿这些油嘴滑舌的话来,哪里学的?仔细嘴巴了。”楚华一指。

        “我才不用从哪里学,这一看见姐姐我就说出来了啊!”

        “你啊。”楚华叹道。

        “我不跟那个吴安佳计较了,幸好明日就回上京,不然我再看见她,还真忍不下这口气。”楚宜道。

        楚华刚要说话,如裴便走了来,附耳朝楚华说话,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楚宜便问道:“姐姐,讲什么悄悄话呢?”

        如裴摇摇头,望向楚华,楚华只说无事,转身走了,如裴方贴身轻声一句:“王檀公子到了。”说完便紧步跟上楚华去了。

        王檀到了?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干什么?

        楚宜心里一万句疑问生生憋下,见后面的菏泽也一脸莫名,心道果然是突发事件。

        约一柱香之后,楚宜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檀竟是偷着出来的,并不像楚宜想象的那样王檀是到楚府府上做客,楚华楚宜或者在宴会上得一见,他完全就是只为了见楚华而私自跟了到江州来。

        楚宜不知该说些什么。

        跟楚宜不同,王檀知道他想说的一切。

        雪花扑扑的下,他一步步走来,往亭子间只见一路的深深的脚印,听见嘎吱嘎吱。

        抖落开披风,楚华回转身来,她捧着手炉,并没有言语,再次见到那张日夜思念的脸,王檀竟突然闭了眼,她不知道他到底付了怎样的代价不顾一切的奔了出来,他却知道他胸腔这颗心只在她面前急促而坚定的跳动,一声一声,重若千钧,他承受不了,他承受不了。如果上天愿意成全他这一个誓愿,他愿意这一生一世永受沉沦,世间最苦滋味,非这沉沦,是无她。

        王檀睁开眼,他微微一笑,犹能自持的模样,却双眼通红:“楚华,嫁给我吧。”

        他看见她仿佛笑了起来,那眼里怎么那样怀着怜惜,他甚至想能不能闭上耳朵了,他又要听见那句不合适,不能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不,他听够了!王檀踏前一步,他拉住楚华的臂膀,他颤抖着说不出话,忽的她动了,却是动手替他掸开左肩上未落下的雪,她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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