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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百花应劫


宿州百花宴设在水寒行宫。

        水寒行宫是皇帝早年应宿州陈氏请折修建的行宫,这里才是小陈氏的母族。上京陈氏总是这么说,可真正能在上京住下的只有家长之争中取胜的那一方,这些年远走他乡的上京陈氏,只有宿州陈氏一支真正可返上京,名正言顺。

        今日的午宴是知府大人程若繁,邀九皇子殿下并楚宜相赴。

        楚宜早早就起了,菏泽仔细打点一番之后,瞧着气色仍有不足便要上妆,谁知道楚宜觉得太麻烦,但起身未及便被菏泽按下,适时木芙捧来备好的瓶瓶罐罐,等楚宜再睁开眼,她看住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怔住,都说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可是偶尔妆点,倒不比想象中差,楚宜闻着鼻尖轻萦的香味,有些失神。

        “主子?”

        菏泽轻声的询问打断了楚宜思绪,她笑起来:“走吧。”

        百里臻自然早就在府门处。

        他骑着马儿在前,玉面金冠,环佩长长,背直如尺,此刻垂着的眸子抬眼望来,明明是该瞬间收回的眼神,却定定地瞧着那抹碧色移动至眼前,看着她微微一笑行礼,他突然记不得要说些什么。

        楚宜觉得今天百里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里其实也有些心不在焉。那三个“楚七”仿佛还在眼前,熠熠生辉也转瞬即逝。

        不知为何她心里想起归灵羹的滋味,风雪暗夜,炉火生暖,摇山一日若梦,楚宜垂了眼帘,细细抚好衣角,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派安然从容的样子。

        程府到了。

        这里的车水马龙盛景比之上京不差分毫,百里臻立于前,只等着楚宜下车。不时有暗暗私语声飘过,看见下来的是位戴着面纱的女子,百里臻护着这女子进府去了。

        “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老臣给您请安了。”

        “程大人多礼。”

        “九殿下,这位想必就是……”

        “楚七姑娘。”百里臻的声音沉静笃定。

        程若繁引着路转过拐角,闻言抬眼,然神色无动,抬起衣袖抖落:“自是,老臣已备好薄宴,这边请。”

        到了宴会之上,菏泽候在一侧,楚宜早已取下面纱,见百里臻举杯向来,安静地做出碰杯动作,抚面喝下后倒扣杯子以示滴酒不剩,百里臻一愣,在楚宜的注视下饮尽。

        程若繁今日宴请的宾客不多,除开他们两人,不过五人而已,但楚宜并不知晓这些人是何许人。

        程若繁看着她一脸悠然,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心里不住敲打,今日本该过来的卢家嫡大姑娘,如何换成了楚七姑娘,他是一点主意没有。淑妃娘娘的口谕三日前就到了宿州,此次设宴是要卢大姑娘,在诸位评委大家前亮一遍眼,如今人都不对,程若繁一时没有动作。

        座中五人不时将目光转向楚宜,居然有一点审视的意味,楚宜心下突然明悟。

        恐怕这是安排好的通风,明一明上头的口气,她楚七何德何能有这么大阵仗,要是姐姐亲来,不用这些架势第一也必然是她,正是因为姐姐未来,所以有人心思活动了,楚宜心中一笑,看来淑妃娘娘的安排是要便宜了她。

        这厢宴会已散,后日百花宴又将开幕。

        楚宜只喝了三杯,便有些晕,一声吩咐,有婢女来领路,服侍着她睡下了。

        “主子?”

        仿佛听见菏泽的声音,楚宜揉揉额间,只觉身上一股热气,“主子?”又是菏泽的声音传来,楚宜不失好气地:“怎么了,这么深深念念你主子?”

        菏泽竟有些惊惧地:“您……脸红了!”

        楚宜一时间没有听懂菏泽的话,等她明白时,菏泽已捧来镜子,楚宜赫然看见镜中她满脸的红色疹子——无异于毁容。

        楚宜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她既然已来,便不能不出席百花宴,不若然她就是畏难而退,有辱楚氏之名,然而若是以这样的面貌去百花宴,无异于献丑众人,徒增笑谈。

        楚宜道:“查,看是谁做的手脚,定是身边人出了问题,这次百花宴如常准备,不要叫外人知道我这样了,且先拿面纱来,再做计量。”

        百里臻很快赶了过来,见了摘下面纱之后的楚宜,摔了一地的瓷器,“好大的胆子,在我面前做这种手脚,和跋你亲自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楚宜道:“恐怕是我自己的人动的手脚,你别动怒。”

        “我即刻送你回上京。”

        “回上京干吗?”

        “不赶紧回上京找钟神医,你难道还要在这里比那个劳什子百花宴?不争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马上回去。”百里臻急道。

        楚宜看着百里臻,微笑着摇摇头,心底的一句“好”终于按捺下去,只说:“你别着急了,我有主意。”

        百花宴。

        第一位是徐黛离。

        徐黛离一舞翩跹惊若仙人,众人纵然早早听闻她名动宿州,斗舞斩七位贵女风采,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个中厉害。

        她眉间红梅妖娆发亮,梅花全无清冷高贵气质,旋转间只见妩媚之色,波光潋滟衣袖起伏之间一双明眸眨眼若猫,转眼又清亮高远似仙宫人,当真是万千视线系于一身。

        这第一,徐黛离犹然已握手中。

        自她之后,众人再见平日里常见的舞蹈,就只觉乏味无趣,连几位风头大盛的贵女上场都恍然不觉。王檀握着杯子沉默,要说他什么时候稍认真看了,居然只对开场的徐黛离有点印象,他不想来,却身不由己。

        正这时,一身紫衣的秦蕙现身,她步调悠闲轻慢,转眼间又上来几位女子在她身侧,众人不明所以,倏忽笛声一出,音幽缠绵悱恻,秦蕙歌声恰恰切入笛声转换之时,这一开口众人方觉其声摄人心魄,宛若天音般,众人连她的舞步都未必看全,一个个闭了眼沉迷在曼妙歌声中,好似随着这声音踏过千山万水,待最终伫步,推门而入见得这袭紫衣,恍然间惊觉吾乡归处。

        薛囡看着怔怔。相交数十年,她从不知道秦蕙竟然有如此一副好歌喉,纵然平日里见她在舞房起伏旋转,谈及时也只是淡淡一句闹着玩儿罢了,薛囡看住那个光芒耀眼的人一动不动,有人探过头来调笑道:“宝汝,你看你平时私下听了秦蕙唱歌,竟从来不跟我们说的,真行,就你们两个最要好。”薛囡笑起来,头也不转地,一杯饮尽:“我们两人当然最要好,你知道就好。”

        候立的诸位贵女渐渐减少。

        赵昭然、卢曲安等人早已自候立区到席会上,此时正在画画的陆安梨是丹央城太守陆南山的独女,从未在上京城的宴会上展露风头的,谁知一出面便是这等大场面,其人不见露怯。

        楚宜是最后一位。

        夜幕降临,台中有侍者捧来四面屏风,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戴着面纱步入其中,场中蜡烛尽数聚集在此,月光亦似乎独独留恋于她,屏风中女子一舞似月中精灵,衣袖抖落间极娇媚可爱,她回旋得越来越快,仿佛追及不住,正是这时,王檀忽然定住了神。

        众人想必会很难忘记此夜,白衣女子回旋中若真仙去,鼓声一落,光影瞬灭,不见踪影。

        屏风依次又被搬下去,台上缓缓走上一位女子,一身白衣,面纱如旧,分明是刚才那位忽然不见的仙子。

        掌声大起。

        徐黛离立起身来,笑道:“这位姑娘,真是若仙人,舞技高深竟能翩然飞去。只是,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席上五位评者亦示意赞同,白衣女子道:“陋颜而已。”

        徐黛离一笑:“姑娘是?”

        白衣女子摘下面纱。

        是楚华。

        尾鱼江上一舟随水起伏。

        舟上三人:楚宜与百里臻,以及王意君。

        前日楚宜当机立断请楚华亲来,借口是过敏危及性命,果然把她骗过来,幸好楚宜过敏不重,半日后便恢复了。楚华虽气,终究舍不得罚她,本来要带她回去的,见了楚宜满脸的疹子,最后决定替她出口气去了百花宴。

        这一露面,果不其然震惊众人。

        楚宜则转道与百里臻行舟,绕路观景回上京。至于王意君,她是到了百花宴,后来追及上楚宜的。王家诸人近日对陈向晚很不满意,意君在家日日闷气,好不容易借着百花宴的名由逃了出来,干脆与楚宜逍遥一回。

        “徐黛离当时脸色就变了。”王意君道。

        “要是我,见了姐姐也会变脸色的。”楚宜道。

        “人家那是尴尬,你是只会撒娇。”王意摇头。

        “谁说的?”楚宜瞪眼。

        “我说的。”王意君丝毫不惧。

        “哎意君,你就会向着姐姐。”

        “楚姐姐这次又是第一,是丹宫仙子呢。”

        “徐黛离呢?”楚宜追问。

        “她啊,令芙仙子,秦蕙是玉昙仙子,还有位陆安梨是千茶仙子,竟是个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

        “怎么,秦蕙是了,那个薛囡不是?”

        “薛囡脾气不和你差多少。”王意君笑起来。

        “嗯?”楚宜听出一丝调侃。

        “我同意。”百里臻突然插话。

        “说什么呢!薛囡那是直性子,我也是好吗,真不想同你们说话!”楚宜气道。

        “薛囡对秦惠应该挺意外的。”王意君突然道。

        “怎么?”这话勾起了楚宜的好奇心。

        “两人同一辆马车来的,回程时一人一辆,骗得了谁?”王意君回道。

        “有意思了。”

        “薛囡还是小孩子气了,忍不住。”

        “意君,你还说人家?”楚宜笑道。

        王意君突然沉默了。

        “就我嘴多。”楚宜知道说起陈向晚,惹得王意君不快了。

        “不说这些了罢,臻哥哥我们到哪了?”王意君转移了话题。

        “还在尾鱼江呢,下午便至安江,到时便能很快回上京了。”百里臻撑着舟,一边回道。

        “就回上京?”楚宜道。

        “那尾鱼江有一接风宴,可要看看?”

        她们自然应诺。

        楚宜一行人还在路上游玩,这边楚华却于百花宴当夜启程,下午已回到上京。

        回来自然不是休息,楚华即刻整顿楚府,楚府上下为之一肃,整个府内无人多说一句多行一步,楚华自楚宜为百里律从长空殿跪到庆明楼一事已压的怒火终于发作起来。由着楚华仔细把碧澹园一搜,不用多加审问,竟人赃并获,原是暮叶连同楚娴的丫鬟觅香,跟外人勾结,在楚宜的脂粉里做了手脚,查及到此,楚华便把人堵了嘴再不准说话。

        楚华坐在那里闭了眸子,暮叶凄厉的呜咽她宛若未闻,总有人想同她一较高下,她是谁?她是楚华,她从不会输。娘亲在家庙长守青灯,她十二岁便执掌楚府,从来没有人问她累不累,因为这只是区区一个楚府,而她是天生凤命,要执掌后宫的!她万事做得尽善尽美,然而皇后要折辱于她,嘉凤公主猜忌于她,徐黛离争光于她,这些都不要紧,今时今刻居然有人把主意打到楚宜身上——如果连楚宜都护不住,所做的这一切她何必呢?

        突然地,她站了起来走至暮叶面前,那声音渺远而轻,她道:“你是楚家的家生子,签的是死契,你不顾家里的老子娘,敢出这种背主的事情,不仅品行不端,更是不忠不孝。按道理你该由着你家主子回来处置你,可你为虎作伥欺主害主,实在可恶,本来想留着你,等她回来叫她长个教训,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屋内院外已哗啦跪拜一片,楚华脸上面无表情,扫视一圈只敛了眉目,走至门边却停下了:“处理你一个丫鬟,本来连这几句话都不用,但是你们要知道,主子就是主子,丫鬟就是丫鬟,僭越了身份,生也是死!”暮叶早已哭得失了声,哑跪在一侧发抖,楚华当即甩袖离开。

        当日楚华就以给老夫人祈福的名由,请楚娴楚容两位姑娘收拾东西,马上搬去听风寺,苾姨娘不请自来地到了楚华面前,她知道楚华不喜欢见她,然而她也没有办法了。

        苾姨娘软软地向楚华求情,楚华不为所动只是请她回去,瞧着苾姨娘不死心,楚华便准备离开,苾姨娘见楚华油盐不进,终于急了:“大姑娘好大的气性,老太太在上,老爷还没说话,您就打发了家中的两位姑娘去般若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么容不下自家姊妹呢,您名声在外,此事传出去怎么好听?”

        要出门的楚华定住,她转过身,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苾姨娘,没想到向来唯唯诺诺的人,还会倒打一耙的本事,原来是她在迷障中,看轻众人。

        “苾姨娘,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记好了:第一,楚娴楚容不是去般若寺,她们去的地方,是听风寺;第二,既然苾姨娘说了出来,我也不必说是请了,我是遣她们去寺庙的,这也是祖母的意思;第三,苾姨娘,你不是楚府的主子,这么和我说话,要再好好学规矩;第四,你尽管到外面说我楚华容不下人,你看看,到底是我容不下人,还是你们做事不能被容。”楚华离开,一步不肯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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