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负其名
楚宜翻身在琼花树下的竹塌,形象全无,菏泽一派见怪不怪。
碧澹园是楚府中第三大的院子。碧澹园进门是数百株青梅,缓步行来淡雅清香,石道幽静,曲曲折折多有小亭,如是不熟悉之人或有迷路;行到宽处远去梅林,有曲水环流可消暑纳凉,树枝阴翳,一到夏季楚宜的院子极其凉爽,先祖在曲水之上修了楼阁三层,赐名安然居。碧澹园外院多名花草木,时令一至好似花海,偶尔楚宜有了兴致便拿来存了做胭脂、埋了做酒,小丫头们多做了糕点或只是簪在发髻,楚宜的院子那时节就成了鲜花簇围之地,丫鬟们一眼望去皆是鲜花美人。
她平常居所之处在最里,楚宜唤内碧院。内碧院在曲水之中的安然居只百步之遥,地势略高,两旁一路栽着红枫树,盈盈行去几十步则是青廊直上,尽是碧砖台阶,绕过两折登上最高处便到了内碧院,当初填这方高处,据说堪堪挖了一月有余的泥石方才筑好。内碧院很是宽敞,只是主屋一眼看去十分简朴,庭院前立了株百余年琼花树,越发显得精细。这主屋也没有世家贵女大屋惯有的大厅,抬步进去只是一个小小的待客厅,两边厢房却极是舒适雅致,家具瓷器无不贵重,内显繁华。
琼花树下有方竹塌,看去光滑无比应该是主人久居所致,榻前一石桌四石凳,古朴大气。内碧院处处着景,花盆不多,石松盆景却俯拾皆是,最奇妙是庭院中心处立了青松盆栽,一眼看去周围四四方方的,上方青松傲然,细看盆栽一周却凿开铺瓷,竟有小鱼游晃。
楚宜倒在竹塌上,此刻兴致缺缺。活到现在,她也知道以前这个楚七姑娘有些不简单了,可自己这么久一直以本性相处,却不见被怀疑,她还是有些看不透,或者自己演技太高超也有可能,她能推测出她以前跳脱的性子,并且模仿得很好。心里糊里糊涂的,想起陌瑾布置的作业一时间也不大想搭理,但思绪终究扯到陌瑾身上了。
纵然楚氏权势极高,请得动陌瑾不足为奇;纵然陌瑾腿脚不便,品行高洁无人论是非,但是他怎么会答应呢?他腿脚不便是请过来的原因之一,却也是他拒绝的最大理由之一。可他却不要,怎么,那个嘴恶的美人还有心思拯救她?
谁人不知楚七姑娘笑闹上京出了名的,虽年纪小,可不也正得了年纪的便宜,打打闹闹无人能整治于她。这个十年不愿出世的人知道她这么个人?有心思来救她于万劫不复的风评之中?
如果没有原因的话,他不会答应的。
楚宜想起姐姐那张绝代风华的脸,一颦一笑俱是人间美景,眼眸便淡了去,笑了笑。
菏泽看着楚宜弯翘的睫毛,如蝴蝶般轻颤,终究闭了眼,菏泽一时间想起楚华的眼睛,其实两姐妹有好几分相似,但没有一个人会分错她们,因为一双眼睛不同,整个人的气质就都不同。楚华更冷静,大大的眼睛里古井无波般,她望着你仿佛便可以看透你的心一样,她是端庄而睿智的;楚宜则就是个妹妹,娇俏的眼眸水汪汪地望着你仿佛要把你的心揉软了,古灵精怪又爱笑。
待到楚宜被摇醒时,望着日头才发觉得有些晚,可等真到了怡学居见到陌瑾,谁晓得那个美人师傅又要找什么法子取笑她?能晚点见到就晚点见到,楚宜干脆放慢脚步,菏泽倒还要着急,只恨不能用手推楚宜。
北箢园。
楚宜看着这三字长叹一口气。
走进怡学居,果然陌瑾已在那看书,无端的叫楚宜感觉有些紧张。
“给师傅请安,如今日头毒辣,徒儿病弱得很,便来晚些了。”楚宜一开口就寻好了借口。
陌瑾的声音里听不清情绪:“坐着罢。”
看着楚宜坐好了,陌瑾动手在纸上涂抹两笔,道:“你且写个惫懒给我看看。”
楚宜皱眉,提笔写下两字,交由合莳承上,合莳又捧下一张纸。
楚宜一看,也是惫懒两字,字迹出奇隽永好看,正是陌瑾写的。
“自知体弱多病,做学问更得立坚忍不拔之志,今日下午,便先写‘不可惫懒’一百遍罢,算作今日教训,以后不可再犯。”
楚宜心道果然没好事,只是为什么每次都要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嘴巴?她心里撇撇嘴,手上却开始动手写惫懒二字,稿纸渐渐多起来,终于写满了一百遍。交给陌瑾看过,他这才开始讲课,听着他的一句一句,楚宜垂着眸子,感觉他的声音像来自天边般,只听到最后一句:“听见没有?”
楚宜后知后觉地:“听见什么?”她一脸茫然地看向菏泽。
她大约是不知道她声音有多大。
楚宜正看着菏泽,手中的笔墨汁滴下晕落成圈,待楚宜看见菏泽不回答,她一脸怀疑地转过头,才看到眼前的听课笔录已然毁了,心中懊恼不迭,终于在漫天神游之际,听到残存的理智在反馈陌瑾说的话:“我说,《蜀蓥》里方娘逃灾时,是哪一年?”
楚宜搁下笔,脑海中找到《蜀蓥》的印象,方娘?这不过是此书于二十五回章节里掠过的一笔,由王氏开口道出她的表姐妹方娘被谋害香消玉殒,想了想道:“回师傅,平川十二年。”
陌瑾一脸轻慢的模样,道:“错了。”
楚宜闭着眼,眼前一段一节铺散开来,王氏哭着念她早去的方娘姊妹,原是那年发水灾淹了好多人家,方娘好容易逃脱出来投奔王氏,王氏那时都接到信了,算好日程去驿站接她,本来记着好好的,却因事去了别县,后来再回来时只见方娘的冰冷的身体了。平川十二年冬天,大雪纷纷中王氏埋了方娘,心中发誓一定要找出杀害方娘的凶手。
正是平川十二年。
那年发了水灾,方娘投奔王氏而去却遭谋害,与王氏埋了方娘,都是平川十二年。
不。好像不是平川十二年。
“哎哟,你是不是傻,你看……”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笑咯咯的,轻灵明快。看什么?楚宜脑仁忽地刺痛,她紧按额间道:“回师傅,是平川十二年。”
陌瑾眼神明显落于别处:“平川十二年是方娘身死之时,方娘从淮南到济平千里之遥,以第三章节孙爷儿经历可知须行半年之久,何况方娘的行程还远些,方娘如何在八月里发的水灾于三个月之内到达济平?若她有翅膀,还能成行。”
陌瑾便有些叹然地:“前文铺垫,后文解释,不过是王氏记错年数了,自沈判官的钞胥小员叙述可知,填誊时登的乃是平川十一年方娘逃灾,她一个弱女子,走走停停,遇着文家才不就是有了原由么,自此却是去了将近一年赶路,我看,你也须赶赶。”
看着陌瑾直指大脑,楚宜气得头都不疼了,一记怒气冲冲的眼神飞去,陌瑾突然一怔,四目相对,陌瑾意味不明地轻笑,低头抿茶。
“师傅若是觉得徒儿愚钝,大可以不必扰乱心神勉强教书的。”楚宜气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陌瑾道。
楚宜满身的气势瞬间便弱了下来,她不想叫姐姐麻烦,何况陌瑾教书,较真来说她也算轻松,他并没有教她那些典籍义理的书,反倒是按着她的兴趣讲那些有趣的志怪游记。
“回师傅,徒儿受教了。”楚宜只好认栽。
陌瑾似乎累了,又或者是没了兴致,以手背抵额,并未开口。
楚宜瞧着陌瑾一脸冷淡地看着书,只好默默将笔录补完,心里不免恨恨骂了陌瑾几句,面上却不敢露出些许神色来,她暂时还是不要与他对着干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陌瑾收了楚宜的笔录细细看过,突然道:“你今日校考没过关,怎样,要讨什么罚?”
讨罚?楚宜心道自己真的越来越没底线了,居然老实道:“回师傅,不知有什么罚?”
“一则动手,抄写翻倍;二则动脸,端看本心。”陌瑾道。
楚宜心道才写了一下午,又要抄写,真不知道要写到何年何月,左说右说还不是要出丑,于是闷声道:“回师傅,徒儿选第二个。”
陌瑾毫不奇怪的样子,很快道:“菏泽,来拿给这个,贴在你主子背后。”
菏泽捧来的赫然是楚宜最初写的惫懒二字那纸,不过上面多了两字“我很”,正是四个大字:“我很惫懒。”
楚宜心中几欲拍案,没奈何还是叫菏泽把纸别在身后,一拨人随着怒气冲天的楚七姑娘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陌瑾不知想些什么道:“如今真是……愚钝至斯。”尚愚不言,只推着陌瑾到院外去了。
楚宜身后贴着纸,自然是能早回碧澹园的好,谁知就是碰到了楚娴和楚容。
先前楚宜中箭,楚华下令不要楚娴和楚容来探望扰她清净,此番的确是有好几日未见了,楚娴热情得很:“妹妹,听说你先前受伤了,姐姐不愿打扰你,心中还是挂念的,如今可好些了?这会儿说是去学习,其实身体最要紧,陌世子对你可还好?”
楚宜本不耐与她唠叨,此时提起陌瑾更是心烦,就道:“劳姐姐费心,我自然是好好的,可如今我还有些事,这就先走了。”
楚宜匆忙而过,转身时楚娴和楚容都瞧见了那纸,两人并未开口,看着楚宜走远了,楚娴道:“陌世子倒是有副脾气能制住楚宜。”
楚容道:“长绝公子居然有些小孩儿心性。”
楚宜要是听到这话定会打个回转拧着楚容道:“小孩儿心性?谁家小孩这么博智,如此喜怒无常?!”但是当然,楚宜并不知道,她回去碧澹园的一路,徒留满府人叹道楚七姑娘棋逢对手。
而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长绝公子之名在楚府大盛,阖府皆知楚七姑娘如今栽在这个世子师傅手里。
第一天背后贴了纸上书“我很惫懒”回屋,第二天脸上画了两撇胡子回屋,第三天头上顶着五六本书回屋,第四天高声吟咏着采诗采诗回屋,第五天居然留着一把长胡子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地回屋……半月后,大概楚宜也被折腾得没脾气闹腾了,终于能正正常常回到碧澹园,满楚府平日里笑闹楚宜的热闹一时间沉寂下来,不知是陌世子大发慈悲还是七姑娘真的转了性子。
只是每次楚宜出北箢园必然唱一首歌。
“山高水远诶远迢迢,来日方长诶路漫漫……”
楚宜的声音宛转悠扬唱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还有些幼女的稚嫩,在她奔跑间,脸上还是不经世事的得意笑容。楚氏的姑娘,总归是好看的,楚府的人无不自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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