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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更夫老孙头很喜欢旱烟,即便最劣质的烟叶,细细搓碎填进烟锅,倚在门槛上,微眯着眼,看着面前雾气缭绕,一坐便是半日。

傍晚,百家灯火,月影阑珊。

他睁开浑浊的眼,将烟袋别在腰上,提着梆子走街串巷,时不时有节奏的敲上几下,清脆的木头声偶尔惹来几声狗叫。

走至西街后巷,远远已听见里面吆喝叫骂,老孙头无奈的摇摇头,拢拢身上的棉衣,敲更的手上多用了两分力道,高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窄小的房间里聚了十来个爷们汉子,里面的气氛正是热火朝天,寒冬腊月刮骨的西北风‘呼呼’从破烂的门窗往里灌,人们却丝毫不觉。

瘸六捏着手里的骨牌,手指略过凹点,恨不得把牌捏碎:“娘的,又是瘪十!”

旁边人取笑:“我说六子,你今儿点背,趁早收手,省的一会把裤衩都输了!光着腚回家让你那凶婆娘赶出来!”

“她敢!多说一句话看老子不揍死她!”瘸六两眼一横,底气十足:“来来!接着来!这才哪到哪?谁输谁赢还没准呢!”

“下注了喽!离手无悔啊!”......

暮暮霜飞夜白砌,皑皑银锦增岁寒。

落雪无声,将夜色映白。更声敲到五下,破旧木门打开,挂在门框摇摇欲坠,冷清的空气吸进鼻腔,顿觉清醒。

拾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揉脖根子,呼出的哈气似雾一般。

这村子实在安逸,一进来就不想离开,拾得如是想。

快进年关,都以为拾得是休假回来过年。

远远儿见小喜提着个篮子走来,有两个男子上前去问好,小喜彬彬有礼,但同时礼仪也将人拒之千里。

将篮子接过手,里面放着粥、馍馍和咸菜,一一取出摆桌上,埋头呼噜呼噜吃得香。

小喜手指挡住鼻子,一脸嫌弃:“瞧你这狗窝乱得?吃吃吃,就知道吃!”

拾得从碗里抬起头,嘿嘿一笑,不再跟她斗嘴。

没办法,小姑娘掐着人粮食命脉,只能顺着点她心意。

说起这事真真儿无语,小丫头片子警告全村所有人都不许跟拾得玩牌,只要被她看见直接掀桌。拾得手里没钱不能跟人换粮食。于是乎,只能每日任她打骂。

“啊!”

一声尖叫穿透力极强,拾得耳膜刺痛,脑仁一跳一跳的疼。

端着碗冲出去,见外屋一老鼠被小姑娘吓得缩在墙角颤颤发抖。

一脚踩死,然后踢出门外去,端着碗喝了口,回屋夹了根咸菜。

小喜一直盯着拾得的脚发呆。

拾得听见点小动静,不用看都知道那丫头在干呕,才不看,平白影响自己胃口。

这丫头什么都怕,蛇虫鼠蚁,看见个虫子都要叫半天。

等弄死了又嫌这嫌那,叫嚷着残忍,哎!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支使人去做苦力,横挑鼻子竖挑眼,连拾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过来的。

这不,刚吃完饭就叫人去砍柴提水。

拾得个不大,力气不小,弄完这些又被老姑奶奶赶到隔壁家帮着修屋顶。

这村子里大家伙互相帮衬着,修个屋顶来了七八个人,拾得也就做了点和泥灰的活。

中午被主家留下吃饭。

王家嫂子手艺极好,鸡蛋炒的金黄松软,香嫩适恰。豆腐切片,煎的外酥内软,再醮上辣椒、豆酱及麻椒姜蒜熬成的浓汁,鲜咸麻辣,很是下饭。

王疤瘌眼心疼不已,给媳妇扒拉出去大半送进厨房,结果又让媳妇推出来。

这人是出了名的抠搜,疼媳妇在全村也最出名,自个一件破袄穿的不知多少年,开线露絮,怕是连挡风都困难,然而却喜欢让自家媳妇鲜衣花钗的打扮好看。他自己舍不得吃喝,却每每进城都会给自家媳妇买些零嘴回来。

这样的小镇,最是看中男尊女卑,他这般自然引得不少人嘲笑,然不论别人怎般嘲笑他都一笑了之。

别人话说狠了,他就回一句:“我媳妇,我不疼谁疼!”

王嫂子并不漂亮,但她嘴角常常噙着的笑却是谁都比不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欢愉,让拾得不禁想起以前,一群人在地上围坐一团,端着破碗嬉笑打闹的场景,那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以前了,就像生命里过往的每个人,每件事......拾得狠力咬了一大口馒头就着粥咽下,像是将从前的事一并吞下肚子,再闪不进脑海。

拾得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直竖大拇指,赞得王家嫂子羞红了脸。她家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姑,叫采穗,岁数与拾得相仿,胆大泼辣,自个也夸着嫂嫂,却直嚷嚷拾得是个马屁精。

拾得与她逗了几句嘴,夸人漂亮,漂亮的像个小辣椒!

众人哄笑,说要撮合撮合她跟拾得,成功把采穗羞得跑进房里。

王疤瘌眼笑呵呵在一旁逗着儿子,给他夹鸡蛋吃,和蔼且慈善。他脸上那道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眼睑,再深一分怕是连眼睛都要废了。或是在自己身上看久了,习惯了,拾得并不觉得那道疤像旁人口中那般狰狞可怖。

吃完饭,大家商议着要去镇上置办年货。

快过年了,年前最后一个大集,特别热闹。

小喜列了好长一串单子让拾得给买回来。

吃得用的都有,还有布和棉花,好一番嘱咐要什么花色千万别买错,算好钱一个子不多交给拾得。

拾得接过钱,笑得牙不见眼:“放心吧!我这眼光还能有错?”

小喜瞥了眼拾得身上灰不溜秋看不出颜色的破袄似乎很伤眼。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众人在村口集合。

牛车行到半路,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身后的村庄已经只剩一叶青影,那是屋瓦沉静的颜色,在雪的陪衬下越发清淡,如一纸泼墨,悠然娴雅,宁静祥和,只此已然一景一境......

真好!

拾得不由笑出来,很轻,直到雾气升至眼前才发觉,微微蹙眉,默默垂下眼睫。

人们开着玩笑,话着家常,不觉已将近城门。

一行人约定好时间在城门口回合,然后各自去采买年货。

城中比往常热闹,商户小贩,门市地摊,一个连一个,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的挪不开步子,买东西就跟抢一般......

大约可看作过节的喜庆。

买了几样过年应有的东西,路过一家小摊时,忽见一匹花布,色泽娇艳,水芙蓉开得极盛,片片花瓣栩栩如生,妩媚明艳,让人一眼便就挪不开眼。

价钱也是出挑,拾得叹了口气,另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子,付给老板。

钱是好东西,哪能真让自己山穷水尽?

只是愿意逗着她玩而已。

掂了掂手里剩余的铜板,此时该是去暗巷赌桌上赢两把才是。

寻了寻村里人,托他们先将东西捎回去,只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办。

大过年的,赌桌上也比往常人多。只要不太出挑,一般不会被人盯上。

撵转多个战场,收获颇丰。

将银钱收入怀里,眼角余光瞥见两道目光,拾得暗自叹了口气。不露声色的街道之间穿梭,将身后两个小鬼儿甩了。

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城。

城外一片白茫茫,雪似乎将整个世间都染白,茫茫望去,分不出天与地。

极白,却不净。

拾得很不喜欢雪,一直便就不喜欢。

拢了拢棉衣,加快脚步,心想着:今夜应当没人会去破庙,都在家守岁过年,能安安静静睡一觉......也不能,瞧见他们买鞭炮了......大姑奶奶院子里那只芦花鸡真肥,不过应该舍不得。大过年总得有点肉菜啊!听说村长家杀了只猪.......嘶,过完年怎么办?找个什么理由能骗骗?整个营都不在了,还做了降兵,从北境那边逃回来......

.......

忽然,脚下一顿。

拾得侧耳细闻,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多想,翻身跳下山坡,隐在其后浅坑中,大块雪掉落下来覆在其上。

脚步声渐近,拾得不敢抬头去看,心中默数足有千余。

拾得后背汗毛直竖。

不多时,惊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伴随着利刃出鞘以及穿破肌肤的声音清晰极了。

是谁在苦苦哀求:“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求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媳妇眼看就要生了,就要生了啊!”

听见一声底气十足叫骂‘畜生!’是老村长,一如他骂拾得外乡人时一样宏亮。

这些,最终归于沉寂。

持续了大概一刻。然后断断续续。再之后是重物坠地,沉闷的声响。

就在不远处,大概十丈?

那本是农忙灌溉引水的坑,此时竟被填平。夜黑极了,拾得却在雪映之下将那形容轮廓看的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腥咸,浓重的刺喉,拾得欲呕,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风静无声,待抬眼已是满目通红。

远远望见小镇灯火通明,进进出出却再没一张熟悉的模样。

是啊!他们已经全在这儿了。

拾得一手捂住眼,手指插入发间,紧紧攥住,头皮发疼,死死咬紧后牙。

想了一路,想了好多,唯独不想会是这般境况。

一日光景,却恍然如隔世,这景象像极了多年前的兖州......

这儿穷乡僻壤,人人安逸自乐,何以招致如此横祸?

豫州亲王封地,乃大祁皇室一脉,皇亲国戚。

传闻豫王爷温厚和善,恢宏大度;传闻豫王爷孝义备至,父慈子孝;传闻豫王爷碌碌平庸,乱世无争......

这......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啊?

整个人都似乎比平常轻了许多,唯有一颗心,越发重,一点点往下落......

不知何时雪又落下,愈来愈大,渐渐将一切覆盖。

尔后,拾得一步都没离开这个地方。

确切说是拾得被困在这个地方,方圆十里排兵布哨,天罗地网。

雪藏天葬,这尸坑竟成了周遭最安全的地方。

第一日,拾得数着兵防换哨的时辰,听得一句暗号。

第二日,归乡过年的杨秀才一家过来,成了三具冰冷的尸体。

第三日,拾得摸遍所有尸体,只从一个小童手里掰出两块糖。

第四日,夜黑风高,拾得第不知道第多少次摸回来,满心失望。

第五日......望着云高天阔,拾得再没力气消耗。

唯剩心力,恨这世间,恨这世道。

人不过一粒棋子,一颗尘沙,由着权位者翻天覆地。

拾得恨恨的想若能活着出去定要做人上人,天上人......

想了许多,想到自己遇见的人,走过的路,想到有些被印在骨子里的事,欲忘愈清晰。

竟想到那女人,拾得不由笑出来,随即煞红了眼眶。

想得久了,不觉忆起一人

不知道他可安好?

不知道他可还记得?

大抵是忘了吧!

心绪千思百转,身外依旧十步一哨,天罗地网。

拾得忽然想瞧瞧,那个让人布下这般阵仗的人究竟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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