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桑梓之念
十月晚秋,府上的草木金黄。
北朔没有再犯边土,家家户户的日子逐渐恢复到了往前安详。
纤瘦的小娘子在银杏树下的石凳上久坐,饮着花茶。
她低首把看着手里攥握的项饰,心里怅然。
院中的鸟啼声灵动悦耳,湖里的游鱼随心追逐着,银杏叶飘在湖面上,金灿灿一片。
拱门外的侍女走进来,带动的风吹散了落叶,打破沉寂。
“娘子,马车在外侯着呢。”
“知道了。”沈丝绾应声起身,手拂过冰冷的石台。
“天冷了,加件衣衫吧。”小侍女从房门走出,将鹅黄色的褙子披在沈丝绾的肩上。
树梢上的鸟飞走,眼下的人与景合二为一。
人散尽,犹未尽。
……
马车上的人声噤嘘,只有马儿落蹄与颠簸声。
沈翕三月间日日为父亲与兄长熬制药膳,各种事情亲力亲为,无微不至。沈弥衡的伤势渐好下来便独来独往,时常与兵部尚书商讨战事,长夜不归。沈远书年迈的身体愈发虚弱,年轻时不上心的毛病如今皆需慎重。
今日沈翕还要去药材铺挑选些新到的上等药材,未和沈丝绾同行。
“娘子,到地了。”
车夫的话令沈丝绾回了神,侍女扶着她来到南山脚。
南山庙就在半山腰。
这便就是帝都最灵验的佛教圣地。
她仰首望去,山上一片暖色,黄叶与红叶交错,似新年街头串在一块的灯笼。中间的羊肠小路上的客人并不多,台阶横纵不平,积攒着光阴岁月,与过往人的故事旧忆。
沈丝绾在心里叹了口气,毅然踏上这隔绝凡尘的路。
大致过了一炷香,二人方看到匾额。
不远地待有一个小和尚,年纪尚与沈丝绾一般大,他手握一串佛珠,为香客一一指引。
“小师父,这么大便去出了家脱离了世俗?”沈丝绾不由惊讶道。
小和尚见到来人,微阖双眸俯首向其行礼,青雉的声音中带有成熟之气,仿佛已然饱受经年,历尽累月。
“两位施主,到此所为何事?”
沈丝绾复其佛礼,缓道。
“多扰小师父,我今日前来是为父兄祈愿的。”
小和尚颔了颔首,抬袖指向东南方:“施主进庙後朝着贫僧所指方向去,祈愿的香客皆于此。”随后收手作礼,“阿弥陀佛。”
沈丝绾折腰告谢,二人正欲离去,却又被小和尚出声所拦——
“施主。”
“桑梓之念,归在不远处。”
流连皆在不远。
沈丝绾回首看去,小和尚的眼眸依旧清澈,波澜不惊。
“如今深秋,师父身上单薄,不冷吗?”
“世间之物,由心而生。贫僧心中已无杂念,自然不被气象所难。”
她看向他手里的珠串,真诚一笑。
“多谢师父。”
……
佛堂前的香客各自合手祷告,心念不一。
“娘子,方才的小和尚所谓何意?”小侍女打量着四周,低声好奇道。
“他说…”
“我们会重逢。”
“我们?”
沈丝绾的嘴角微扬,抬首朝圣佛尊像走去,闭目合手,默默祈求。僧人递过三炷香烟,她跪在拜垫上,行三次拜礼,放置佛前。
侍女一脸茫然不解,回忆着娘子的话。沈丝绾回首见她如此,笑着拍了拍侍女的肩头。
“娘子可要回府?”
沈丝绾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事,走向一位年纪尚大的老僧人。他手持木鱼,跪坐佛旁拜垫正诵经礼忏。沈丝绾打发侍女先行离去,与山脚等候自己。
她在拜垫前踌躇不决,老僧人睁开了眼。
“小施主伫立于此可有疑惑?”
沈丝绾连忙合手:“老师父,小女子确实有事相求。”
老僧人颔首示意,和善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小娘子背过身,取出脖颈佩戴的那条瑾瑜琼玉,双手呈予他。庙里的光线透过玉石,使其愈发通透晶莹,一观便知其多珍贵,不可多得。
“您可知此物从哪可求?”沈丝绾小心捧着项饰,心中隐隐期待道。
老师父观摩了两眼,摇摇首。
“此玉件质地宛如天成,色泽碧绿无暇,是块尚品之物,当是名门贵族才有。我等寻常寺庙僧人怎会知晓如此珍琳呢。”
“这…不是庙中之物?”沈丝绾的神情怔住,再三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後满面尘灰色。
段纭霖为何要骗我?
她心里闪过一丝失落,才踏出寺门,复被另一处人群吸引驻足。
那些人在做甚么?
只见香客人手一个小巧秀气、做工精致的福袋,他们于院里的条案上执笔写下寥寥几句话搁置其中,赶往山上路。
突然,一身着红色罗群的女童跑来,撞到了前面彪壮的男子,怀中一串佛珠尽散于地。
沈丝绾步行跟前,屈身帮忙拾起数粒佛珠。她伸掌交至女童的手上。
“九,十,十一……少了一粒!”女童焦急道,带有哭声,“娘一定会责怪我的……”
小娘子在旁柔声安慰着她的情绪,目光看向四周,寻找着最后一粒佛珠的流处。她望见一颗粗大沧桑的银杏树,树下一粒佛珠如此安静地停留在那。
她抬步奔去,蹲下身子将物件捡起,枯枝败叶的声音清脆零碎。
一片孤叶从她的手背滑落。
沈丝绾仰首探去,发现有位郎君手枕树梢。他的侧脸轮廓分明,挺鼻薄唇,剑眉入鬓。
天上飞过一对皇帝雀,叫声悦耳灵动。
树上之人听见鸟啼声星眸张开,一阵风后落至地面,倚靠树干。一只修长的手把转着青绿玉箫,发丝在空中摇曳多姿,飘逸宁人。
整个人只道是清新俊逸,惊才风逸。
竟然会觉得有一丝熟悉……?
郎君的冷眸看到地上的沈丝绾,缄默弹指间把手伸向她。
沈丝绾犹豫了一刹那,握住了他。
“多谢郎君。”她起身的瞬间男子便收了手,自己身形不稳险些跌倒,一时窘迫,“还请问郎君贵姓。”
“……”没有回应。
“你对孰人皆是如此麽?”
“什么?”沈丝绾有些不明,男子将玉箫收起,复说道,“你对所有人都怀有谢意,你以为的善意,旁人的狡黠心思孰真孰假又怎能分清。”
“郎君此话何意?我不懂。”
男子闻罢走上前,深深注视着她,随后一把将人拉近身。沈丝绾的头抵在他的颈窝,浑身僵住,不知如何动弹。
他朝小娘子来时方向看去,已不见女童踪影。
“我希望你能一直保存这份善心,可我却怕将来的一天你会因为这善心被辜负。”男子低沉的声音传来,一声轻叹,“那项饰是我母亲的遗物,她与我父亲便是相识于此。这物件一直随我长大,伴我许久,想来我没有什么东西好予你,只能将它戴与你。”
沈丝绾睁大了双眼,薄唇微张——
“你、你是……”
段纭霖。
男子颔首笑了笑,温和道:
“嗯,我是,我回来了。”
……
庙北一片树林,父女二人聚在此。
“富家娘子果然阔绰。”壮汉掂量手里的钱袋喜出望外,钱币发出的碰撞声尖锐刺耳。女童抱住怀中的佛珠,反复查数,还是没找到第十二颗。
登至顶处,一览众色,香客们手中的福袋纷纷被挂在老树上,红色浸染了整片金秋。沈丝绾握着手里段纭霖递给自己的福袋,心中悸动。
她回首看着一脸笑意的段纭霖,问道:“你为何不写个心愿挂上去?”
段纭霖的眼眸落向别处:“我不信这些。”声音不觉有一丝悲伤,又迅速收回,“我活着的意义便是自己的使命,竭尽所有也要达成,神明这种慰藉从来告慰不了我。”
“你没有为自己想过吗?”
仿佛从未有人问过他的私事,段纭霖有片刻陷入沉思,随后回复常态,握住玉箫的手指节泛白。
“不允许,我的过去不允许自己能够随心所欲,痛苦却不能选择忘记。”
他走到树下,看着各种样式的福袋,颦眉冷淡。
“世人各怀心事,每个人于浮尘皆命不由己。真正安于现状之人又何其多?不过是苦难于富贵人家如云烟,缥缈无形,嘴上一提,何谈在意。”
“你是名门武将之后,怎会理解我三教九流人之蚁途。”
“沈家是武将出身,代代忠于官家。父亲常道执法如山方显凛然正气,清正廉洁自会宠辱不惊。丝绾久居闺阁见识浅显,未曾经历人间苦,可我以为上天对人皆平等,失去的总会回到身边。”沈丝绾追上他,停在身后。
她轻轻拉住段纭霖的手,娓娓道。
“你尽管去做想做之事,我一直在。”
男子侧颜眉头一挑,转身打量眼下的神情坚毅的小娘子,瞧向拉着自己的那双玉指,歪头浅笑,反手握住,轻柔摩挲。
沈丝绾身上好似一阵电流涌过,从他的动作抽离,段纭霖的手一空。
日光打在段纭霖的身上,只见他缓缓渐渐,一步复一步靠近沈丝绾,小娘子的脚步不断后退,她想转身走开又被段纭霖揽回。他牵起沈丝绾的左手,不时抚摸食指上的一颗朱砂痣,附身亲吻。
“说书先生常讲,在爱里被辜负之人左手就会长痣。”
“右手呢?”沈丝绾问道。
“右手是……辜负了自己所爱之人。”段纭霖轻扫过自己垂下的右臂,向后收起,手背外侧的褐痣若隐若现。
“被辜负就辜负罢,如若伤了他人我更加过意不去。”沈丝绾久久盯着朱砂痣,若有所思,“恐怕一生都无法释怀,不能忘却。”她看向段纭霖的双手,面露好奇。段纭霖见此抱胸笑道:“果然小娘子才信画本上的东西。”
“这么说郎君右手便是喽?”
段纭霖抬萧浅笑,神明爽俊,点了点对面美人的额头,淡定优雅道——
“世间俏佳人,丝绾最动人。我若辜负此等娇女便受冷箭穿心,不得安宁。”
……
马车上的侍女悄悄打量小娘子的神色,心中疑惑不已。沈丝绾未回过神,怀中抱着段纭霖的玉箫,手指一下下拨弄着挂穗。
她想起在南山庙中所许之愿。
“小女丝绾,今日参拜佛祖所求事有三。”
“第一求,愿佛祖保佑父亲与兄长身体健康,再无病痛。”
“第二求,愿宋国与北朔百姓可平安度日,再无战事。”
“第三求……”
愿想念之人能够重逢,再无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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