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4)
(4)女人更凭添了兴致,说,这就好了,你听来,
竹篱茅舍人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箫管弄晴长雁影,菱歌泛夜,原是钓叟莲娃。
知道这词是谁写的吗?
马嘴摇摇头说,不知。
女人说,是江东才子苏七郎。他的词曲传遍江南十六州,巷闾间渡口旁,茶肆里红楼上,到处是他的曲牌宫商。我唱过他的不少牌调,只是没见过他的模样,那时候多想见上他一面呢。
女人脸上漾起一丝羞涩,明眸秋波一闪,很短。她忙用话岔开,你不知道苏七郎?
马嘴答,不知。
女人显得有些诧异,偏着脸看他。
真的不知,真的。马嘴慌忙解释。我是不知道。
喜欢不喜欢他的诗?她问。
喜。马嘴答,还是夫人诵的好听。
女人尴尬地笑一笑,轻轻地摇头,好像稍稍地想了一下,问,那你都读过谁的诗。
马嘴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蹙眉而视,望着女人,然后噘起双唇,一本正经地树起食指说,夫人所讲,固然是江南美色,湖光山影,桂子莲花,细雨归舟。美虽美,只是秀丽有余,豪放不足。
噢?何为豪放。女人故作惊讶。她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与人谈诗了,听到对方有不同见解,甚是高兴。讲来。她说。
夫人请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马嘴想了想,有点接不上来了,嗯……这才是豪放。
女人忙说道,这是先唐王少伯的边塞诗,果然豪气冲天。
马嘴继续想着,突然哦了一声,有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说,后面两阕乃是王别驾的《凉州词》,定是弄混了。
马嘴不以为然,说,这个意思吧。男儿应该铁马金戈,纵横关山,鼓角响处,征袍血染。
好!那就凑合吧,女人并不计较,说,再来一个豪迈的与我听听,如何?
马嘴用舌头舐住上唇,想了想,终于有了一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女人哈地一声笑弯了腰。那个丫鬟,剪完烛花;又添上茶水。她站在身后看见女人笑成那样,也纵起鼻子涕涕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肯定特别好笑。马嘴不笑。绷着面孔,他喝了一口茶,点点头,然后看着女人们笑。
女人抬起头,说,两首诗浑搭在一起姑且不提;单说这弯刀快马,追的竟是一群鸟儿吗?我看这个将军也该拜相封侯了。
马嘴笑一下,笑得极短。他说,在塾堂之时,先生让我们背过不少唐诗,那些边塞诗也是我极喜欢的,谁知书到用时方恨少,猛地想起来竟是这只言片语。夫人见笑了。
女人说,不妨,终归豪放。这已经不错了,我到镇子这么多年,很少有人吟诗的。说来边塞诗,我也记得一些,若是我说个上阕,你来接个下阕,何如?
马嘴信誓旦旦说,妥啦。
还是那首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她看着他。
马嘴把食指放在唇上,眼睛一挤,立刻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这回没有笑,却是思绪盎然,看着夜空,似乎在搜索着往日的记忆,她说,还有王昌龄的边塞绝句,
饮马度秋水,水塞风似刀;
马嘴不假思索,摇了摇大脑袋,答,但使龙城飞将在,众人拾柴火焰高。
女人眨眨眼睛,又想起一首说,千里临洮孤雁飞,辕门鼓角寒气催;是谁写的我忘啦。
马嘴越发觉得,自己找到了思路,便将腮鼓了,咧开大嘴接道,
胡马窥探黄河岸,好汉不吃眼前亏。
女人冁然而笑,实在忍不住了。笑着说,又想起一首来,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嘴一见女人如此开心,脸上也露出得意之色,赶忙趁热打铁,补上后两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就这么着,莲夫人和马嘴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对了下去。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女人一抬头,但见风清月朗,银河倾泻。那个丫鬟已困倦起来,一边满脸哈欠,一边左右摇晃。莲夫人便说,好啦好啦,笑也笑了,闹也闹了。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没想到从前读过的诗,如今还能记得。也没想到小小年纪的马嘴,会知道的这么多。今儿个就到这儿吧。
说着,女人站起身离开了,丫鬟捯着小碎步紧随其后,走进月亮门。
马嘴躬身远送,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他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他还听见夫人夸自己像个秀才,是秀才就得有秀才的样儿,于是他将手背了,迈着戏台上的方步儿,朝嬉闹的人群走去。
玩投壶的一干人正在兴头上,他们都是一些老大不小的闲汉门客,整日就是斗鸡走狗,喝酒赌钱。他们尽是祝家的熟脸儿,祝老爷有了事常派他们去打理,这帮人官私两面儿,行走起来鬼能推磨。在这地界儿少了这帮人是玩不转的。
在街头的汤铺里,马嘴就听到过这帮门客的事情,前几年,有三个和尚来到了镇子,搭了个棚子住在了祝家门前,口口声声是来化缘。祝老爷子打发门子施舍些银两并一些硬面饽饽给他们。和尚们高呼佛号,仍不退去,笑嘻嘻说要度一个女施主才肯走开。
祝老爷子无奈叫来护院驱赶三个无赖,怎奈和尚武功高强,这几个护院靠近不得。他们还在门前点起大火,垢詈谩骂,大吵大闹,说是要冲将进去,抢一个妇人出来。后来一个瘦弱的门客挺身而出,施朱画粉,男拌女妆,入夜,扭扭捏捏走进帐篷。他用短刀刺伤一个和尚。待众门客冲进棚子的时候,那个门客已被恶僧脚踢身亡。众人一怒之下,乱棍打死了三个和尚,才摆平了此事。
当然祝老爷厚葬了这个门客,而且还抚养了他的妹妹,后来,这个女子长大嫁到了中原富庶人家。出嫁时祝老爷子像嫁女儿一样,十几辆骡马大车载着妆奁箱柜,浩浩荡荡驶进新郎家,很是体面了一回。
祝家待那些闲汉不薄,用银子供着他们吃喝玩乐。祝老爷心里有数,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他们不行。
此时,他们纷纷抬起头,看见马嘴迈着四方步走来,耍起了二虎。闲汉们心下不痛快,他们容不得有人趾高气昂样子,就有人冲马嘴喊道,你这厮,好端端的路你不好走,疯癫癫的晃悠个劳什子,来来来,和我们一起耍耍则个?
马嘴自然会看在祝老爷的面子上,承让着他们,双手一拜,敬了过去,说,路是会走,我这是迈的秀才步。像也不像?说着走了过去。
他们当中有答话的,说,秀才倒是不像。
像个什么?马嘴问。
像一节劈柴。
众人立刻喧哗嘲笑起来,马嘴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亮出的范儿有些走样,便收了架子,也跟着笑起来,唱个喏道,罢了罢了,不走也就是了。
人群中有人冷笑说,小白脸儿,跟嫂子那儿赋诗对仗,谈古论今,看来你也是个诗人才子了。
马嘴听到诗人才子这句话,还以为夸赞自己,便笑逐颜开地说,缓一缓,哪天我一定请客,大红碗酒楼。各位一定赏光哦。
闲汉们相觑而视,又低头玩起投壶了。
马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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