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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父母松口让陆诏年跟着大嫂去码头。冯清如早已望眼欲穿,让人备车,用过早饭便叫陆诏年出发了。

        嘉陵江与长江合抱,其中的重庆城呈狭长半岛之势。因山高水低,半岛天然划分出上下半城。上半城靠嘉陵江,过江至江北城;下半城依长江,与南岸对望。

        从立于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过东水门、太平门、金紫门、储奇门到南纪门,下半城历来是重庆城核心。

        轿车自繁华的白象街驶出,经太平门。街巷如溪流般往山岭蜿蜒,穿透,青砖楼房与竹吊脚楼挨挨挤挤。初次来渝的人免不了惊叹一番,这奇异的城市建筑景观。

        陆诏年久违出门,贪恋车窗外景色,不新奇也觉甚是新奇。

        吆喝声四起,小贩沿街兜售纸花、铜银器、混合香料。还有摆摊的,广柑和椒盐花生码一堆,香烟成双成单卖。街头店铺和小贩争抢公共空间,搭起凉棚,设座椅。

        几步一茶肆,见那坐席间水烟雾气袅袅,旁边水壶灶上煮了腊肉,想来是邻居给铜板小费,托店小二煮着。

        前些年城里建成自来水厂,大部分人家仍用水不便,只得雇挑夫挑水上门。壁上画着正字,一桶一画,月底好结钱。

        听见弹棉花的来了,楼上人家将旧被子拿出来。几个孩子追逐着抢蛐蛐儿笼,瞧见棉花飞舞,注意力被吸引,驻足将人家的劳作当表演。

        石板路上提菜篮子、围作裙的女帮用,还有神色匆匆的长衫先生。希罕得见,长胡子的洋袍哥正坐在茶馆里听川戏呢!

        到东水门,行人不少,街边形成集市一般。车过不了,陆诏年和冯清如下车,往码头走去。长街陡峭,冯清如行走不便,只有坐滑竿,一种竹子制的简易轿子。陆诏年嫌滑竿颠簸,还没她走得快,不过顾及大嫂安危,她选择了跟在脚夫后边。

        这边下,那边上,人们还算有秩序。不经意间,陆诏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很快也注意到了她。

        “陈意映!”

        女孩着水蓝色布衫和长裙,抱一个旧布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书。她瞥了陆诏年一眼,不予理会。

        “陈意映,你怎么在这儿?”许久不见老同学,陆诏年真有些好奇,尤其看见了她布包上的高中校徽。

        陈意映蹙眉道:“只许你住在城里吗?”

        陆诏年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呀。现在应该放暑假了,你怎么一个人来城里……”

        陈意映微抬下巴,“那么陆小姐来这人多脏乱的码头又是作甚么?”

        陆诏年往抬眸望去,大嫂坐的滑竿已不见影踪,她“哎呀”一声,道:“我来给哥哥接风,不说了,再见!”

        陈意映一顿,“哪个哥哥。”

        “自是我大哥!”陆诏年扬眉,提起旗袍裙摆往台阶下跑去。

        一阵花香气息散落在风里,陈意映攥紧布包,快步往上走去。

        陆诏年下了最后一步台阶,那边冯清如也下了滑竿,付钱给脚夫。

        “作甚么去了?”撑起洋伞,冯清如温柔地睇了陆诏年一眼。

        “遇到以前女校的同学了。”

        烈日当空,江水浩瀚。陆诏年抬手挡光,朝江面上张望,“大哥在哪儿呢?”

        冯清如笑说:“客船到朝天门了,他们要取了行李,再乘小船过来。”

        “哦……那么有得等了。”

        “你呀,方才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个耐心都没有?”冯清如逗趣。

        “我!我自是要等的。”陆诏年退到冯清如伞下遮凉。

        远远地,一艘乌篷船划过来了。陆诏年瞧清坐在船头的是随侍大哥左右的用人,兴奋道:“是勇娃子!大哥他们来了!”

        冯清如神情克制,却是藏不住激动,抬步往前去。

        乌篷船靠岸,陆诏年扶着冯清如走到遍布砾石的岸边。

        “幺小姐!”勇娃子跳下船,又向大少奶奶问安。

        片刻,陆闻泽也从船里走下来。他一身靛蓝色长衫,手持西式烟斗。

        冯清如望着他,笑了。

        城里做吃食生意的挑夫一根扁担两边挂木桶和炉子,走到哪儿卖到哪儿,光顾的多是脚夫。码头边还有专做内脏火锅的,几个脚夫围炉大口吃饭。自然,这就是火锅的发源。

        勇娃子招呼脚夫过来,他们几口刨干净瓦碗,到船边来搬运行李。

        待脚夫把行李放到车上,他们都挤上停在路边的车。

        陆诏年舍不得回去,却是顾及外边天热,大哥舟车劳顿,早些回家歇息得好。

        陆诏年回到家里便觉好生凉快,原是一盏吊扇不够乘凉,夫人让人取了冰块装在铜盆里,放于各处。

        为给大哥接风洗尘,餐席相当丰盛,大人们推杯换盏,陆诏年也喝了两杯小姨酿的樱桃酒。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饭,陆诏年有些困乏,没能再陪麦麦玩会儿,就回卧房午睡了。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睡得并不安稳,这一觉沉沉地睡到了晚上。

        陆诏年醒来浑身是汗,揿铃让又绿备热水洗澡。家里的卫浴是西式的,可自来水时常不作用。

        陆诏年梳洗过了,出来看见又绿借着壁柜灯光在读家里要扔掉的旧报纸,聚精会神,面上伤心着,似入了戏。

        “什么这么好看?”

        又绿闻声,面上一红,“张恨水的小说……”

        陆诏年拉拢丝绸睡袍,穿过衣帽间走进卧房,仰躺在大床上。

        陆诏年把上午遇到同学的事情告诉了又绿。

        陈意映入学时间晚,比陆诏年大一两岁。

        陈意映成绩优异,但家在偏僻的江北乡城,陈意映不得不寄宿,学费、寄宿与生活等费用合计起来不低,读到中学二年级家里便不愿再供了。陈意映一度面临退学,后来因为受人资助继续念书。

        那布包上的校徽说明,这一年陈意映升入了城里最好的女子高中。想必,是奔着考大学去的。

        “陈意映是农家女子,家里都能供她念高中,而父亲还一幅封建作派,将我关在家里……”

        又绿道:“小姐这般在意‘大学’,不如继续念书,也做大学生。”

        小年望着床帐上的蕾丝花边,皱眉道:“是吗?”

        “小姐英文能读会写,还通晓戏文折子,可谓‘学贯中西’,可以考文学院的吧?”

        陆诏年竟不觉此话离谱,思索起来。

        又绿俯至陆诏年耳畔讲悄悄话,陆诏年脸颊一下就红了。

        “我,我才不要。”

        转头见又绿笑意盎然,陆诏年蹙眉道:“你就捉弄我吧。”

        “我可没有。”又绿一本正经道,“我是小姐的贴身女用,小姐走哪儿,我也去哪儿,小姐若是念大学,那么我也能走出去开眼界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城呢。”

        “小姐,戏文里道,古城金陵,秦淮河畔……”

        窗外枝头,悬一轮蒙蒙的弯月。

        陆闻泽在父亲书房里叙话,早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的会社是清水会社,纪律森严,但也不是什么士绅会馆,“唯鸦片生意不做,唯民女不抢,唯贫农不劫”,除此以外,他们无“恶”不作。

        泸州是自云南入川之陆路要道,袍哥在那儿卖枪卖烟,□□买烟。鸦片生意利润之大,陆霄逸其实动过念头,但答应了夫人,绝不沾染。早年陆霄逸还未站稳脚跟,常遭云南烟帮排挤,而今,城中假模假样的政商人士暗地里吃鸦片利润的不在少数,明面上彼此交好,暗地里争斗不断,但都看不惯宣讲“禁烟”的陆家。

        听闻小妹大婚之不幸,陆闻泽怀疑是有人为之。他在电报中用暗语问询,没有得到答复,父亲似乎态度暧昧。

        董大少爷死了没多久,黄桷垭镇上有个郎中就逃出去了,现在还没找到人。董家有专门配药的人,不相信少爷是那个郎中故意毒死的,也不愿闹到法庭,让仵作验尸。人已经下葬了,还找女子结了冥婚,所以他们现在根本找不到证据。

        今日家宴过后,父亲态度和乐,陆闻泽向父亲再提及了此事。

        “父亲推行禁烟,近来市政加强力度,四处查封烟馆,收受贿赂的警察、公务员,人人自危,他们是局长、区长,竟不作表率。”陆闻泽冷笑,“炒票子,不知发了几回财了,都还要贪。”

        陆霄逸看了长子片刻,道:“你想说什么,我晓得。他们自危?他们张大眼睛把你老汉盯到。”

        陆闻泽一顿,“那父亲的意思是……”

        “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动不得手。”

        “为啥子?”

        “说起来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要到夏节了,有的活动还是……”

        陆闻泽冷声道:“一年节日祭祀这么多,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闻泽,你做事向来有分寸。”陆霄逸有意劝慰。

        “老汉儿,我只晓得你教我的——袍哥人家,做事绝不拉稀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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