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逢
郑屹安斜倚白墙,琉璃灯光透过花窗,照亮了他深沉的眼。
他玩味看着林清孟讪讪放下举起的手,这才直起身子,缓步走了过来。
林清孟见惯了他做太监时的卑躬屈膝,可如今他这么慢慢走来,他竟有种如刀刺背之感。
没想到竟是被个太监看到了家中阴私……不过他做哥哥的,教训妹妹天经地义!他有什么可怕的,林清孟语调又高昂了起来,“郑公公不去游园吗。”
“园子里的戏,哪里有这儿的戏好看啊。”
洒金扇柄轻轻敲着右手掌,郑屹安仿若戏台下的看客,将林清孟的教训当成一折戏来评判,“我见林大人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被参了折子连个屁都不敢放,还以为你是个稳健持重的呢,结果……这外面没当成英雄,回到家,这狗熊倒当的不错啊。”
“噗。”林昭夕没忍住,郑屹安阴阳人果然有一手。
林清孟瞬间黑了脸,也不愿落了下风,“郑公公,你没有成家的能耐,怎么能懂咱们持家的难处呢?”
郑屹安也不恼,“倒是我没体贴郑大人了。皇后娘娘能将后宫管理得不透一丝风,原来是家风如此。”
林皇后手段狠辣也是出了名的,说好听点是宫规森严,难听点是滥权重刑。侯府权大、皇后掌权,谁都不敢说什么。
林清孟只觉得郑屹安疯了,位子还没坐稳,就已是如此肆意妄为,日后还怎么了得!
宫里成百上千的太监,他们侯府还找不出一个替代他的?真是笑话!
“郑公公有心思操劳这些,不如想想怎么挣到个秉笔再说吧!”
他想做掌印太监,侯府这关就过不了!林清孟懒得与阉人论短长,丢下这话就走远了。
林昭夕见林清孟离开,竟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有些慌乱地行了礼,“多谢您。”
“奴才可当不起四小姐这声谢,只是寻个安静地方听听戏。”
郑屹安径直走过,在廊椅上坐下。林昭夕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这处僻静处背对着戏台,伶人玲珑的声线透过春花明月,缓缓飘来,似远似近,竟多了几分旖旎。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这病根儿已松,心上人已逢。啊呀天啊,他一星星说向咱伤情重,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林昭夕竟是一时听痴了。
人去难逢,人去难逢
“四姑娘爱听戏?”
他突然出声,把林昭夕吓一个机灵,“不好意思,这戏唱的真好,我也不由……”
郑屹安似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慌乱,语速更柔,“这是京城有名的三元班,也进宫唱过曲。”
林昭夕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一事,“对!我曾经进过一次宫,当时皇后娘娘也请了这个戏班子……”
但她还没来得及和母亲听戏的喜悦。母亲就……林昭夕没有继续说话。
郑屹安啪地甩开了洒金扇,“奴才的人在外面盯着,四姑娘不用担心从这出去被人误解。”
他的话把林昭夕从过往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前世别说风言风语,指着她鼻子骂都有,她有什么可怕的?
也许是今晚心情不错,郑屹安浑身没了那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让林昭夕胆子也大了不少。
“敢问郑公公,是否认识王将军?”
郑屹安轻笑,“当然认识。这满天下的文武官员,只要是为朝廷效力,都记在东厂的生死簿上,奴才自然时刻翻阅。”
林昭夕被他这话弄得哑口无言。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事和郑屹安有关系,毕竟没有谁欠自己的人情。
“那……郑公公是否和王将军有私交?”
郑屹安忽然认真看向林昭夕,“姑娘真想知道?”
林昭夕果断回了,“是。”
郑屹安语调恢复了轻快,“姑娘多想了,谁愿意和我一个太监有私交?不过是我做过监军的时候,他欠了我条命。”
“那今日,将军夫人……”她替我说话,是否是郑屹安的授意?林昭夕不敢明问,这事怎么问,都是自己也太自作多情。
“姑娘若看得上,那就是;若觉得领我一个太监情让你难堪,今晚过后就忘了。就当是将军夫人路见不平吧。”
林昭夕不由瞪大了眼睛,“公公为何会帮我?”
“四姑娘不也帮我说了话。”
就为了那些话?她其实更多是为了气林昭阳……哪里值得他花掉一个贵重的人情?
林昭夕听着他轻松的语调,眼眶竟有点热,“多谢公公。”
郑屹安阅人无数,能听出她语调里的真心实意,嘴角不由划过了一丝笑意,“那姑娘会记得我的恩情吗?”
林昭夕镇重保证,“我会的。”
“那奴才多谢姑娘赏光。”正巧折子戏唱毕,郑屹安起身离去,“日后若有缘再见,姑娘乐意,就同奴才打声招呼吧。”
林昭夕目送他走远,只觉得心里砰砰直跳。
她没想到,重生后这么快就能和他搭上话!这可比上一世快多了!
可抱着报恩之心的自己,不过为他说了几句话,就换来了他的多次解围。
她这恩情何时能还完啊……
晚风四起,林昭夕不由打了个寒战,她身子不好,还是尽快回自己的院子吧。
她正往外面走去,一个小丫鬟迎面跑来,见到林昭夕,笑着跑更快了,“四姑娘!”
她提着风灯,手里还捧着东西,一溜烟窜到林昭夕跟前,“可算寻找您了!”
林昭夕见她面生,“你是新进府的丫鬟?”
“是,奴婢领的差事是查看夫人小姐们缺什么,就准备什么。刚刚我见四姑娘穿得单薄,便去寻披风了。”她将风灯挂在路杆上,散开披风准备帮李昭夕披上。
林昭夕见她天真烂漫的,不忍给她惹麻烦,便轻轻退后一步,“你才进侯府,很多事还不清楚,但给我送这东西,就算夫人不找你麻烦,也有人争着替她教训你的。这披风还是收回去吧。”
小丫鬟聪慧,立刻明白了林昭夕的意思,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这是我自己的披风,姑娘不嫌弃就行了,没人知道。”
她利落替林昭夕系好带子,又将风灯塞到林昭夕手中,挥挥手跑远了,“奴婢还有事要忙,五姑娘快回去歇息吧!”
“哎,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星柳!”
林昭夕用风灯照了照这披风,料子看着朴素,却很典雅;披上以后立刻暖和不少,感觉不是普通料子。这真是星柳自己的?
明日还要打探她在何处当差,将这披风还回去…林昭夕一边思索一边走过长廊,却在廊外逐渐清晰的软音细语中,停下了脚步。
当真冤家路窄。
林昭夕透过花窗,看着模糊的身影,竟自虐般强迫自己听下这月下的软语,好让自己的心更硬一点。
“青云,今日我真的好难过,她们、她们都笑话我……”
“别哭了,一个林昭夕你都应付不了,日后怎么帮我管理后宅?”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要找很多蠢女人吗?”
“婆子婢女不是女人?你不帮我治家?让我一个大男子亲自上?”
“我就不帮你!”
“哈哈……”
可自己终究没忍住,伴着林昭阳和顾青云的嬉笑,放轻脚步,缓缓走过。
林昭夕本以为自己听见这样的话,会愤怒、会伤心。但更多的还是悔恨。
毕竟今世,他们只是无关紧要之人了,除了提醒自己前世的愚笨,倒也没什么作用。
她捏紧了手中的披风,距皇后驾崩还有十日,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郑屹安一面。
第二日。
青萝一边将洗脸水端进屋,一边小心翼翼打量着林昭夕的脸色,见她一如往常淡淡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昨天林昭夕参加了晚宴,林元胜却迟迟不见踪影。青萝见刘氏派了家仆四处去寻,听说林元胜受了伤,简直吓疯了。
好不容易打听到,原来是林元胜在侯府后花园闲逛时,被鸟窝砸晕了过去。侯府已经领人去赔罪了,幸好郡王府没追究。
林昭夕又不能指使鸟窝掉下去,她可真是好运!青萝见她也没有追究自己,不禁放宽心,不屑地笑了。
反正她还是那怂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敢说什么,怕是昨天在宴会上已经把胆子用光了吧?待会侯爷和刘氏都要审她,看她还敢不敢掀起什么风浪!
她正暗自得意,林昭夕如冰的声音响起,“青萝,你不会真以为,我就这么把这事算了吧?”
青萝得意地笑了笑,“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青天白日的,四姑娘糊涂话倒是愈发多了。”
两人正僵持着,门忽然啪的被推开。
云棠跨进屋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四姑娘,老爷专门派我来,请您去绛云轩一趟呢。”
林昭夕跟着云棠来到祥云轩,就看见刘氏面色煞白、病怏怏靠在床沿。林清孟站在她身侧,而端坐在侧方红木椅上的,正是侯府最尊贵的承袭者,林芝孝。
林芝孝斜眼瞟了下林昭夕,沉声说道:“跪下。”
林昭夕知道林芝孝是要兴师问罪的,她直接跪下,“给侯爷、夫人请安。”
林芝孝没想到她这般干脆利落,趁机发火的引子也没了。
可他看着林昭夕那挺得直直的背,和她娘简直一模一样,那火一下又起来了。
他忽然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给了林昭夕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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