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似曾相识
我和点芳虽然专业不同,但有些大课在一起上,比如《会计学》以及今天的《宏观经济学》。中午去食堂吃过饭,休息了会儿后,我们一同去上课。
到了阶梯教室,人已经满满当当。
“点芳,在这呢。”李乐山招招手。
他和点芳同班,中午那会儿碰到,点芳顺口提了句让帮忙占座,可这一看竟是第一排。对于“坐哪”我俩一般都很中庸,既不过前凸显,也不靠后挨点,今天这个位置,确实有些突兀。
点芳站着没动,四下瞧了瞧,还真是一个座位也不剩。李乐山着急地又摆摆手,“快过来呀!”
她又犹豫一下,然后沉着脸走了过去,我也跟着。
座位在中间,左右都坐满了人,我俩一前一后贴着桌沿,已经落座的同学又闪了闪地,似乎是穿过了条窄缝,这才走到位置。
还没等坐下,就听李乐山嘚不得,“唉呀,你们可来了,我可是赶走了好几拨人才守住这。”
点芳瞥了眼,面色依旧不怎么样。
“姑奶奶,这是怎么啦?我连饭都没吃好就过来,你不知道座位有多紧俏。”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弄个第一排干什么?”
“看这阵势还不明白,今天新来位代课老师,据说特别不简单,我跟你讲······”
“行了。”点芳打住他的话,随手把书重重放上课桌。
李乐山摸摸鼻子,然后递给我个眼神,怎么回事?
瞧瞧点芳,她已经低头看起手机,今天她脾气似乎大了些,是不是因为上午的事?
想想也不应该,我朝李乐山摇摇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他哦了声,蔫乎乎地转回了头。
点芳可能在和谁发微信,一直皱着眉,也不好打扰她,离上课还有点时间,我便拿出书先看看。
教室里很不安静,周围都是聊天的,不知不觉便听了两耳朵。
“听说他是美国m校毕业,全科a+。”
“也是咱们校友,这叫心系母校叶落归根。”
“我室友在陈教授办公室门口见过他,长得特别帅!”
“人家里那是什么背景,成校长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原来李乐山是想说这些,又翻过一页书,我便认真看起来。
上课铃终于响了,铃声刚落,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教室。抬眼望过去,那是一个陌生的人,一副陌生的面孔。
不过刚才听来的话确实很对,他有着一张相当俊气的脸。
丹凤眼,眼尾稍飞,眼白较寻常人似多了一分,更衬得黑珠如墨一般,薄薄的唇,如游剑的眉。我突然想到曾经临摹的《夏日诗帖》,瘦金体喻他,似乎有那么点贴切。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得有些专注,而他四下扫了眼,目光又落过来,渐渐地,周围有了议论的声音。
“欸,看见了嘛?”
“这系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么。”
“大哥,那是校花好不好,系花是她旁边那位!”
“谁呀,板着脸的那个?”
点芳突然侧过身:“有那么好看么?”。
声音不大,我没太听清:“好看什么?”
她杏核眼立刻眨了眨,我突然福灵心至,赶忙探身离她近些,笑着说:“你最好看!”
刚入学那会儿论坛有个置顶的帖子,评什么这花那花,还把不知从哪搜罗来的照片放上去,不才我和点芳都在其中。点芳倒不介意评成什么,主要跟帖的一众什么话都有,她最气不过有人对我品头论足,或是说她不及谁谁。
“我只能在你后面,其他人还真不够格。”她连熬两个通宵,最后把那些出言不逊的帖子都怼地鸦雀无声。
可此时和一个新来的男老师较什么劲,胜负心这个东西,真是不好琢磨。
“同学们好,我是商齐陈,从今天起《宏观经济学》由我代授。”
这个位置实在是太便宜,入耳的声音低沉,还能听到微微的磁音,而稍抬下头,便更是清清楚楚。说话的人站在讲台,一身莨绸衣裤穿的随性自然,底色正穿映得肤色白润。
“商老师好!”一声亮吼从后座传来,紧接着此起彼伏,都是问好声。
“商老师,可以聊几句嘛!”又是那位。
教室里一时沸腾起来,都是附和声。
“那个小白脸哪来的魅力?”点芳凑到耳边,“男的对他都这么有兴趣。”她的鼻息深深浅浅,痒得我忙一躲,忍不住又“哎呦”一声,幸好动静不大。
讲台上的人略抬手,教室渐渐安静,他瞧着底下,淡淡地说:“你们都想聊什么?”
又是一阵喧哗。
“商老师,这学期的课都是您教么,陈教授呢?”果然还是大嗓门的占优势,刚才那男生首先发问。
“考上m校有什么诀窍吗?”近旁的一个女同学声音清脆。
“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标准呀?”
······
提问就像刚出炉的爆米花劈里啪啦一通,越往后越是八卦,而他神色似乎都那样。手插着裤兜轻踱几步走下讲台,看似随意一站,却让人觉得身姿很好,有种气韵。
直等零星的问题都没了,教室重回安静,他环顾四周,“你们这是要给我做背景调查么,信息需要对等,我倒不想知道太多,就报名字吧,然后再回答。”
他转身走回讲台取了花名册:“课代表在吗?”
李乐山蹭的站起来,“在这呢!”
“帮忙点下名。”
我们坐的位置居中,左右都不好出去,挨着过道的一个女同学很有眼力见,小跑上前,红着脸接了花名册,然后转交给李乐山。
李乐山道了谢,开始点名。
“赵小平。”
“到!”
“张奇。”
“到!”
······
他的嗓门洪亮,被点到的基本都站起来表表身份,可叫到点芳时,她眼睛都没抬,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李乐山正要咳咳清下嗓,险些气息不稳呛着自己,而台上那位好像没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被叫到,百十来号人已经清点的七七八八,点芳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机,我却不知怎么的有了点感触。姓名也许只是一个代号,但当各式的名字与不同的人一一相应,好像也有种命中注定的意思,就像听到某个名字就觉得一定是这个人。
“方塘,方塘。”李乐山接连叫了两次。
一不留神差点没听见,“到。”我赶紧站起,视线随之投向讲台,堪堪不巧正撞上另一道目光。
商齐陈正也瞧向我,他唇角似乎动了动,然后若有若无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等坐好后又过了会儿,脑子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似乎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刚刚是自己看错了么?
小半节课的功夫所有人终于过了一遍,李乐山最后报了下自己的名字,花名册也被刚才那女生送回讲台。
商齐陈对着花名册又扫了几眼,这才重望向众人,“好吧,那我就兑现承诺,不过事先说明,过于隐私的问题不会回答。”他稍事停顿,“我现在是陈教授的助教,昨天见面时他说希望我和大家一起完成这门课,所以我们会有不少这样共处的时间。对于m校,或者任何一所令人心动的高校,天赋、努力都不能少,其实你们心里都清楚,关键在于认不认可,去不去做。自知者明,认清自己,善于进退,这样的路走起来会舒服些。”
他看了眼底下的人,有的若有所思,更多的也许还不得其味,他倒不在意,随便走了几步,等站定时我才发现,人恰好在正前方几步之遥。
“至于个人问题——”他顿了顿,“在下目前单身。”
话音刚落教室一片“哦”声,声调平上去入好不热闹。
商齐陈望望四下,“看来知音不少。”他又向前一步,“择偶标准呢,不太好讲,有时候看上一眼,就觉得喜欢。”
他声音很近,沉沉的似是大提琴在低吟。不由抬起头,于是就望到一双眼,真像一汪幽深的湖水,可没想到紧接着水波一漾,他竟然对我笑了。
就像平白无故突然被猫狗抓了一把,我生生被吓了一跳,好不好的他笑什么,还笑得那么······让人怎么形容?
我立刻沉下脸,看也不看便低下头。点芳应该没留意到他的举动,正拿着手机发信息。
“你们看过《蜜蜂的寓言》这本书么?”商齐陈似乎没两样,漫不经心地又走了几步,而我和他之间只剩下一条课桌的距离,下意识我就身子后仰,紧贴椅背。
应和的人寥寥无几,他接着说,“那就先听听这个故事。在蜜蜂的国度,有群蜜蜂特别喜欢奢华享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追求自己的利益,结果整个蜂群都很兴旺。有一天这群蜜蜂在神的感召下突然变了,它们诚实守信,厉行节俭,可没想到不久之后蜂群衰落,最终被另一个蜂群消灭。这就是著名的‘曼德维尔悖论’,私欲的‘恶之花’结出了公共利益的善果。虽然曼德维尔颇受争议,甚至还被人辱骂,但他却影响了很多人,大卫·休谟,亚当·斯密,还有《宏观经济学》的开山鼻祖,jm凯恩斯。”
我读过这本书,刚才是不想回应,可书里的内容和他要答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凯恩斯建立了宏观经济理论,短期内当总供给不变,国民收入水平的高低取决于总需求。”他手腕轻抬,自然而然就搭上桌沿,而另只手又插进裤兜。
这是不走了么?即便垂着眼也能感到一股压力,点芳可能也觉得别扭,她埋头举着书一副嫌弃的表情。
真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不过很明显接下来的声音更沉了。
“像昨天那场大雨,我们会遇到各种意外。可能误了飞机错过一场重要的谈判,可能房子漏水找人冒雨修补,也可能发生交通事故撞坏车子。这些看起来都很糟糕,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所有不愉快的反面是需求、消费的增加,比如追加成本赢得客户、支付修葺费用,比如新买一辆电动车。”最后那句话他说的格外仔细,手指还像伴奏似的扣了扣桌面。
起初听他的这番理论觉得有些道理,可当他提到电动车,手又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那么一动,我的心也跟着动了下。脑袋里忽地就闪出电动车被撞的画面,黑色宾利,傲慢的司机,还有车里的人。
缓缓抬头,他正盯着我,那眸色深的跟昨日的天一样,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不由一怔,莫名就起了个念头,他是不是车里的那个人?
“任何事情多角度分析,正向疏导,就会更快乐一点,你说是么?”他旁若无人地直接问我。
这真是有些措不及防。按理说老师提问学生应该回答,可我怎么得觉很别扭,又说不清哪儿的奇怪,难不成他讲了大半天,绕了七八个弯,就是想表达这句话,他究竟什么意思?
还不等说什么,点芳却是坐不住了,书“啪”的一声扔在桌上,“我不这么认为,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干什么非要找一堆说辞强迫自己,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
这个直脾气怎么现在爆发,可她又是火的哪里?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李乐山倒是机敏,“点芳,你说的不太对,事情都有正反面,当然要想清楚些,毕竟福祸相依嘛。”他真不愧为课代表。
点芳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按住她的肩:“芳,别说了。”声音不高,只有邻近的人听得见,她这才罢休。
本以为商齐陈会不高兴,可他的态度却出乎意料,人依旧那个样子,只不过脸色沉了些。
我们都不再讲话,他静默片刻,踱了几步,“继续吧。”
事情发生得太快,估计也就附近一两排人看到,而他接下来的发言很是引人入胜,昙花一现的波动也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又是小半节课,林林总总不下一二十个问题,真不知道他怎么记住的。看来是能答的都答了,且答必珠玑,也没有再出现类似之前的状况。
而我没太听进去。点芳一直闷着,看得出她不高兴,她是怎么就被拂了逆鳞?下课后得问问。但那个问题对我来说却真的不同,总觉得有弦外之音。
也许那会儿的突发奇想是对的呢,他不也说昨天上午来见陈教授,时间恰好对的上。所以他兜兜转转说的一大堆无非是要提点一下,别心态不好,有所积怨。
那他真是多虑了。骄横司机的确让人心里冒火,可同样拜他所赐,风波终是了结,我也一吐为快,事情过去就过去,哪还会翻什么旧账。只不过······心念一转,我又有点看不明白,前前后后,反反复复,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或者也许我猜错了,一切种种不过是他上课的自由发挥,而我莫名其妙胡思乱想。
琢磨半天也没理个清楚,倒是等来了课间休息。点芳匆匆收拾书包要提前走,她妈妈从北京突然过来,本想聊聊的也没顾得上,李乐山和我一起把她送出教学楼。
“那个刚才我就是一说,你可别放心上。”李乐山有点不好意思,说得吞吞吐吐。
点芳瞥了一眼,没搭理。
“姑奶奶,他可是我顶头上司,我也是想转移注意力化干戈为玉帛,总不能呛起来吧。”
“那有什么不行,我还真想听听他怎么说。”
“我嘞了个去,你真是我亲姑奶奶。”
点芳板着脸,不再说话。
她一定有心事,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反常,一定得找机会问问。
到了楼门口,她停下脚步,“塘塘,后天可能会晚点,提前联系。”
我点点头,“在家等你。”
她一顿,然后就笑了,“这话可真好听!”随即抬手在我额头轻轻一弹,“为了它也得继续努力呀。”说罢扬长而去。
望着她渐远的身影,李乐山叹了一声,“要数我最佩服的人,那还得是点芳,豪气,洒脱,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淡淡一笑,这还用说么。
回去的路上我特意叮嘱他,要是商老师问起,就说有急事没来及的请假,事后再补,他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还是多虑了,下半节一上课,商齐陈直奔主题正式开讲,他似乎并不在乎谁来与不来,走还是不走。
他站在讲台上,也不看教材,没有投影ppt,没有板书,从始至终侃侃而谈,有理论有案例,一章“市场失灵”解析的透彻深刻。
平心而论,他讲的很好。思路像被一根线牵引着,只能追随他的节奏,哪还有什么精力瞎想。直到铃声再次响起才恍然发现,竟然已经下课了,众人都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儿。
“先上到这吧。下周三前交一份作业,选题与中国宏观经济相关就可以,字数不限,评分就是期中成绩。”他顿了下,“抄袭的,零分。”
说完一转身,几步下了讲台,直接走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兴致勃勃的一堂课,少说也得收俘了半壁江山的粉丝,可人家貌似不太关注,最后那三言两语把立场明镜高悬,果断决绝。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他也轻易出不了门,毕竟花花草草招人喜欢,而过于高冷的,也只能远观。
李乐山和我打过招呼先走了,教室里的人渐渐变少,但依旧有三三两两的议论,也是受此提点,我想起车子理赔的事。翻出名片,又查了同款车报价,按当时说定的给那个中年司机发了条短信。对方回应的很快,我刚走出教学楼,就收到了到账信息。
学校门口不远便是公交车站,坐上57路,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家。站台里面坐着几个人,我则在站牌下等。
妈妈也喜欢在这个位置等车,她说你站在这里,司机就知道有人要上车,即使再早,再晚,也不会错过。
除此之外,我觉得此处还有个方便。要是有不顺心的事,在这站会儿,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人群,不知不觉就能平静一些。
点芳这两天似乎有些小情绪,而自己的事也还没理清楚,妈妈会不会再提回老宅,小叔是否同意呢?
也许身边经过的那些人,也都有放不下的事,大家都是这么一天天过来的,所以我的这些,也不会过不去,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路上的车不算多,一辆辆开得都很快,而对面车道有台保时捷反而越来越慢,那是月光蓝cayenurbo(keien,,点芳喜欢车,所以我对座驾也略知一二。
这条马路不算宽阔,“月光蓝”渐渐驶到近处,与我相隔也不过五、六米。只见车窗下降,驾驶位上的人侧过头,看上去有些眼熟,他摘下墨镜,金属边框划出一道光,竟然是商齐陈。
他冲我微微一笑,似乎还点了点头。
这是在做什么,打招呼么?
我一时顿住,有点突然,有些出乎意料。
一辆车从我们中间驶过,“月光蓝”刚现出身,只见他唇角略动,“方塘。”
声音虽然低沉,却能穿透距离,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真的是在和我打招呼。
我应该也回一声吧,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突然又想到课上他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有动。
可能也无需再多虑,片刻功夫,他后面已经压了好几辆车,“嘀嘀嘀——”车喇叭一通响。他沉下脸,不知是因为催促声太大,还是看到一个不礼貌的我,他朝这边又望了望,然后转回头,车窗上移,“月光蓝”轰鸣而去。
这辆车的颜色很美,优雅静谧,名字也好听,但车的主人却让人不好分辨。他这样做是在表达友好么,可翩翩风度下却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想起了一首诗,它的前两句,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我怎么觉得,他的哪里,似乎也有点这意味呢。
转眼间“月光蓝”已经消失在车流中,而那辆迟迟不肯露面的公交车也终于现出身影,沉了沉心思,我招招手,迎着公交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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