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夜琵琶
“我不同意。”
“塘塘——”
“您不用说了,就是不能回去,小叔也一定能理解。”我又拿起筷子,“吃饭吧。”
妈妈似乎还有话,但犹豫片刻只轻叹了叹,两个人就此沉默,这顿饭悄无声息地吃完了。
晚上我破天荒地没在家住,每次小叔来了又走,我都会留在家里陪着她。可今天很纠结,深埋入土的记忆又重新走了一遭,我仍然不能面对。
同样的理由,老宅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不一样么?特别是自称爷爷的那位,根深蒂固的执念难道会动摇?看得出妈妈也在徘徊不决,回去是因为有期望,可如果落空了呢?那就是扯开旧伤疤还要在上面撒层盐。我们都需要时间再想想。
天已经快黑了,雨也没有停,还没想好怎么说,妈妈却先张罗着让我回学校住免得一早上课匆忙。其实明天下午才有课,但我还是撑起伞,一脚踏进了沉霭的天。
推开宿舍门,点芳正盯着电脑敲敲打打,一见到我满是诧异,“怎么回来了?”她合上笔记本迎上来。
“芳,头有点疼。”我有气无力。
“着凉了吧?这大雨天跑来跑去的。”不容分说她拽着我坐下,定制的椅子柔软舒适,肩膀不觉松了松。
她又端来一杯水,“先喝点,我再给你揉揉。”
水温刚刚好,还加了蜂蜜。头发也被散开,点芳打开吹风机,暖风伴着嗡嗡声,发丝游走在她的掌心,指缝间。
我闭着眼不愿睁开,心是被什么揪住似的憋得慌,还掺着说不清的烦躁。好像一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疲惫不堪,一口气却怎么也出不来。
湿气都被吹走了,她放下吹风机,又为我按摩。她曾经专门请教过妈妈哪些穴位可以舒缓头疼,妈妈还笑着问学这些做什么,她说学业重,保不准哪天搞的头晕目眩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真是用上了。
神庭、上星,经百会到风府,临泣、承灵、一直到风池,还有丝竹空、耳门那一路穴位,她也没用多大的劲,柔柔的很舒服。屋子里静悄悄,只有窗外的雨声,滴答、滴答······
头疼好了些,我却有点昏昏欲睡,点芳扶着似乎要晃悠的脑袋倚向她,手又捏上耳垂,有一下没一下捻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萦绕在周围,我好像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楼道里传来说笑声,我睁开了眼睛,自己还靠着她,而她的手也没停,赶紧坐直身,“芳,累了吧,快歇会儿。”
“没事,好点么?”她拉过一旁的椅子面对面坐下。
深深吸了口气,“嗯,好多了。”
“再这么大的雨,可别来回折腾,感冒怎么办?”
“哦。”
“小叔回去了?”
“嗯。”
“那怎么没在家住?”
撇过头望着窗,帘子还没拉上,外面黑漆漆一片,“不提了,聊点别的吧。”
“塘塘,发生什么事了?”她神色担忧。
就怕她这样,我的事她比自己的都上心,“放心,没什么。对了,为什么总用栀子花的?”
“你又转移话题,有事就说,可别瞒着。”
我淡淡一笑。
“你是指香水么?”她接着问。
“嗯,好像没见你用过别的。”
“那你觉得呢?”
想了想,猜不出来,“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
“栀子花从冬天孕育花苞,到夏天才能开,足够的等待就会得到最美的香。”她眼窝有点深,衬得眸色很美,“还有,你怎么能是虫子呢,你在我心里,别妄自菲薄。”
我又笑了下,“知道了,我是你心中的栀子花。”
她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要这样想。”
后来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栀子花的花语,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
“饿了么,想吃什么?”她拿过手机,“要不定外卖。”
午饭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小半壶,虽然胃已经空空如也,却也不怎么饿,但她肯定还没吃,总不能让她陪着饿肚子,“你定,我都行。”
她想了想,“还是‘文笔山庄’吧,他家的葱油鸡、干锅花菜、怡香百叶都不错,主食就荷叶饭。”点芳在吃的方面向来不马虎,她说人生已经够折腾,就更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胃。
“好。”
下雨天外卖送的慢了些,趁这工夫点芳打开原木折叠餐桌,铺上烟灰色桌布,釉中彩骨瓷餐具一一摆好,我俩一起时她总会把方方面面弄得讲究且舒服。
“你这一天和雨摽上了,喝两杯吧,也驱驱寒气。”说着她从柜子里取出酒,一瓶黄油纸包着的茅台。
我和点芳有时会小酌几杯。记得刚认识,有次聊天太过投趣,她直接跳下床,三五下就从箱子里翻出瓶老酒,说从没这么高兴过,一定要喝点,那爽气的样子真叫人痛快又喜欢,从那次起我们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此后她总能变着法地拿出各式样的私藏,我的酒量不知不觉也长了些,只是今天刚喝过女儿红,还得适当些,可别再醉了。
“就一点,好不好?”我瞧着她问。
她把酒放上桌,“你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心点。”
“芳。”
“嗯?”
心暖乎乎的,却又说不出来。
她突然走到身旁,环住我,“就怕你把事都憋在心里,我干着急也没办法,塘塘,咱们之间还要分彼此么?”
她个子略高些,要抬点头才能看清她的眸子,里面有个小小的自己,被映的那么真切,我竟然有点移不开目光。
而她的眼神也越发的紧,手顺着腰身抚上背,那离心的位置很近,她缓缓地摩挲,“你不好受,我也会,所以要一起分担。”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心酸了下,曾经遇到过很多,有时候可以靠家人,有时候只能一个人挨,而自从遇到她,自己和过去真的不同了。头靠上她的肩,也搂住,“芳,你真好。”
直到电话铃响,她才松开,外卖到了,她又匆匆出门。我站在窗边,楼下的路灯昏暗,有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这样的雨天送外卖也真不容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而并不是谁都能幸运的有依靠,所以我应该更乐观些,想的积极一点,关于回老宅,也许妈妈和小叔只是一说,是自己太敏感,反应过度。这么想想,心里好像敞亮了些。
不一会儿点芳回来了,她拎着两个手提袋,“吃饭吧。”
“文笔山庄”果然很用心,袋上烫金落红的招牌龙飞凤舞,里面是厚实的保温袋,打开后才是码的整整齐齐裹得严严实实的餐盒。我一一拆封摆上桌,点芳开酒,琥珀色的浆液倒进分酒器,又斟满了两个缠枝莲花白瓷杯。
我们面对面坐下,“趁热吃。”她拿起筷子夹过一大朵花菜,自己却先喝了杯酒。
“你怎么也不吃点,小心一会儿胃疼。”
“躁得慌,压一压。”她又倒上。
“哦?”我回来时可是一身水汽,她这是哪来的。
她盯着我,又喝了杯。
我赶紧夹过一片百叶,“还是吃点菜吧。”
“吃什么也不管用,”她似乎自嘲地笑了下,“你多吃点,味道还行吧?”
“嗯。”
文笔山庄的饭菜确实不错,本来没什么食欲,点芳一会儿来块肉,一会又是菜,越吃越顺口。吃得肚子有了底,我放下筷子。
“芳,咱们喝一杯。”
“好呀。”
两只莲花杯轻轻一碰,我们一饮而尽。口中是甘冽醇厚的味道,这一整天浮着的气彷佛随着一股热流回到了安住之所。
“塘塘,你慢点。”
“你不是说要一起分担么,刚才那两杯我一会儿也陪着。”
她愣了下,竟是笑了。
我最喜欢看她的笑,就像是一束光,照着心也亮堂。
“塘塘,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么?”
“当然。”
“其实我没被吓着,只不过很惊讶。明明人急匆匆的,却是软软糯糯的声音,等再一看,竟然是你,”她静静地瞧了会儿,然后喃喃地说,“这样的塘塘,我的塘塘。”
点芳应该早就看出我心情不好,可现在怎么觉得反倒是她更有心事。
“芳,你有事也不能瞒着。”
“我也想呀,”她撇过头,“但有些还不是时候。”
“也是家里的事么,难道又让你相亲了?”
有次无意中听到她和她妈妈电话,是相亲的事,两个人似乎发生了争执,她最后把电话都摔了。
“当然不是,我——”她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下去,随手满了杯酒,一口喝了。
这是怎么了,我这个葫芦刚按下去她又不太好,可也不知道个原因,该如何劝呢?
“塘塘,弹个曲子吧。”她突然开口。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音乐也可以解忧。
取出“紫玉”,这面琵琶是小叔送的,通体紫檀木精雕而成,头如流云,背阔舒雅,绑好拨片,又调了调音,“想听什么?”
“还是《十面埋伏》吧。”
果然她更喜欢硬朗的曲子,起手运指,琵琶声起。
《十面埋伏》说的是楚汉战争垓下决战的事,汉军用十面埋伏阵大败楚军,项羽自刎于乌江,整曲气势宏博,荡气回肠。我其实不怎么擅长这类曲子,教习的老师说这是性情使然,文曲弹得意味深浓,武曲却总少了些决绝的气势。的确是,我没有生就那样的心。这些年渐渐明白些小时候不懂的道理,可又能怎么样,只能是忍耐和陪伴,只会避而不见。但点芳不同,但凡她想的势必要做到,那股子劲头和曲子的气魄倒有几分像。
列营、吹打······九里山大战、项王败阵、乌江自刎······一段刚落一段又起,就像是万千浪涛,一波长着一波前行。不过曲终有散的时候,拨片轻扫,落下了最后一个音。
屋中瞬时一片沉寂,点芳神色落寞,而我也有点戚戚的,原本想弹个曲舒缓下心情,彷佛事与愿违。
“你说项羽是不是有点可怜?”许是好一阵子没说话,她的尾音带着丝沙哑。
“嗯,那么大一个英雄最后还是败了,爱人也没了。”
“所以即使再努力也可能得不到想要的?”
“也许吧。”
“塘塘,真的么?”她的目光彷佛有些不安。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咯噔一下,无意间讲出的话会不会是一种映射,自己到底在说谁?
“塘塘?”
“我是不是说错了?”不敢再深想。
“你什么意思?”
我垂下头。
点芳噌地站起来两步跨到近前,躬下身:“塘塘,只要真心就会达成所愿,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仰起头:“对。”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这是多年的期盼。
“你真的相信?”
“我相信。”
她笑了,眼里闪着光,“好,那我也一定不辜负。”
倒是我不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又满上酒,喝着喝着,我便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那晚的雨没有停,琵琶余韵也彷佛绕梁不去。说好的两杯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我俩推杯换盏。好酒不上头,但也会晕了眼,看不清一些事,某个人,还以为是她不懂我的心意,后来才知道,其实自始至终看不清,理不清的那个人,是我。
最后都醉了,点芳晃晃悠悠地扶我先上床,依稀记得她又温湿了毛巾给我擦手,擦脸,我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揉揉惺忪的眼环顾四周,窗帘还拉着,桌子已经收拾干净,“紫玉”也放回了衣帽柜,而点芳却不在。头不怎么晕就是渴得慌,正打算起床找点水,门吱呀一声推开,点芳提着饭盒进了屋,她瞧过来,“你可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嗯,你什么时候起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有一会儿了。”水壶、蜂蜜好像早就备下,说话的功夫她便把水杯递过来,“有哪不舒服么?”
“就嗓子干点。”探身接过,仰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
点芳站在床边手搭铺沿,下巴抵着手背看得饶有兴致。
“你这个表情怎么跟看个动物似的。”擦了擦嘴,把杯子又给她。
“我是想到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她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有预感,所以要穿身白睡衣。”
“对,你再赐我双红手套,给我穿双红袜子,我就到竹笛湖‘红掌拨清波’去。”
“那怎么舍得呀,我得把你抱回家养在身边,看谁还敢再动心思。”
“你得了吧······”
两个人都笑了。
早饭是小米粥、素包子,还有我最爱吃的酱菜,这可是我们食堂的招牌,私方秘制限量供应,有了它这顿饭吃得很彻底。
上午没课,饭后收拾完我俩就在宿舍复习《会计学》。书和笔记的重点都过了一遍,又做了套模拟题,对完答案错的不多,再把不熟的知识点巩固一下就行。桌上放着梳子,随手拿起来,边顺着头发边默记。
“我来吧。”不知什么时候点芳站在身后,她接过木梳。
“都复习完了?”
“差不多吧,你知道的,我要求不高。”手指伸进发丝先顺了顺,然后分出一缕才用了梳子。
我是自来卷,小时候短发,有个外号叫“小卷毛”,等留长了卷才不那么明显,但发尾很容易打结,着急梳不开时真恨不得把那一撮剪掉。可是点芳很耐心,遇到结节处都会一点点理顺好,无一遗漏。
“芳,你将来想做什么?”人的念头总是忽来忽往,想到了就随口问问。
梳子停在发间,她似是在思考,“妈妈希望我能干她那行,爸爸说只要我喜欢就行。”她顿了顿,“我现在还没想好。”
点芳家里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她姥爷原是外交部数一数二的人物,妈妈子承父业,现在也是身居要职,而爷爷和爸爸都是军人,在部队中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她这样讲我能理解。
“你呢?”她问。
“毕了业我想去会计师事务所。”我回答的毫不犹豫,毕竟这个事已经想过很多次。
“为什么,不考研么?听说现在那些企业对学历的要求苛刻的很,一些国企招聘都是博士起的门坎。”她转到我面前,倚着桌沿,一手撑着桌子。
“事务所还好,更看重成绩,实习经历这些,我想早一点工作,专业方面也比较对口。”
“你早就想好了吧?”
“之前学生会活动遇到个师姐,和她聊起过这个。其实在哪都能学,早点就业也没什么不好,何况又是个不错的工作平台,不过——”我笑了笑,“也不一定能进得去,听说竞争挺激烈的。”
“你肯定没问题,cpa的书都快翻烂了,要不是条件不行,估计早就拿到注册会计师证。”她突然又想到什么,“噢,我说你怎么要参加那个挑战赛。”点芳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上周辅导员通知报名时她直接给否了。
“嗯,报名的人应该挺多的,下周日还有个内部选拔考试。”
“那你打算去哪边的事务所,北京也应该有。”
“还是留在这吧,也离妈妈近点。”
“哦。”她眨眨眼,侧头望向窗外。
点芳心情不好时就爱眨眼睛,刚入学那会儿接二连三有人来搭讪,有时候实在躲不过,点芳便替我出头,那时她便会沉着脸,睫毛忽闪忽闪的,几个回合便能把人打发走。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怎么了,芳?”
“没什么,其实北京和上海也不是很远,或者就在这,应该也能行。”她低声说。
噢,原来她在考虑毕业后的去向。她家在北京,要是再选择接妈妈的班,那更是得回去,我懂了她的顾虑。
“芳,不论以后我们各自在哪,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拽着她的衣角晃了晃,她却突然抬手拂开。
我愣了下,难道说错了什么?
她垂着头,睫毛覆住眼睑,像一弯上弦月,这么看着她,心怎么有点难受呢?她好像很孤单,似乎都是因为我。
默默站了会儿,她又拿起木梳,继续给我梳头。
青丝无序,可梳子在她手中却像是极润的水,再难的结也化为绕指柔。
“好了。”她终于说话,“就这么散着吧,发稍有点干,等考完试一起去剪剪。”她又叹了口气,“你是长发,我也是,古时候男女都是长发,所以才有‘以梳为礼,结发同心’。什么这辈子的话我不愿意听,有些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办,但那只是时间的问题,以后我也不走,你在哪我就去哪儿,除非你想要我离开。梳子你放好。”她探身将它放上桌,而她未束的长发散落满肩,与我的混在一起。
她又坐回椅子,拿起《会计学》,一页页翻看。
而我,真的有些摸不清头绪。
目光落在梳子上,这是一把金丝檀镶齿梳,梳背仿竹身,三两片竹叶缀在一端,是点芳送的,在我们相识不久。
记得是个晴朗的午后,我们在竹笛湖边散步,她突然拿出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子,“塘塘,见面礼!”阳光穿过树荫映在她脸上,她的笑容很暖,很亲切。
未来,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而此时也许就是这个不知道扰了她的心,细想一想,怎么会不理解呢。
站起身,走到她的旁边,“芳,我也不愿意很你分开,咱们尽量在一块,好不好?”
她抬起眼,那个神色让人觉得心疼,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又抱住,头枕在身上,我摸着她的头发,“我一定努力做到。”
窗外一片晴空,昨日的雨彷佛冲刷掉所有的尘埃,而明天,后天,将来的某天会是怎么样,不知道。
但我清楚的是,这份情谊,就是我最晴朗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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