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床上醒来。淡淡暖黄的光芒照拂在被褥上，身侧早已空冷一片。

        或许是因为昨晚难得做了一场好梦，就算现在面对这样被人撇下的尴尬境况，心头也是飘飘然的，连带着身体也不复昨日一般沉重了。

        赵木景眷恋非常地在他的味道里又待了会儿，这才掀开被子起床。身体的感官渐渐苏醒，稍许陌生的酸痛感蔓延全身，将将触地的双腿虚软，差点跪坐在地上。

        明亮的晨光下，她有些不大敢看自己的身体，撑着床头柜的手复又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弯腰一件一件拣起了自己的衣服，带上门出去。

        充上电的手机一打开便嗡嗡震个不停。她正忙着吹头发，没有听到。

        眼前的镜子附上了一层浅薄的水汽，所有的物品到了里面，朦朦胧胧的，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包括自己也是。长直的黑发没有多余的修饰，在暖风里飞扬。巴掌大的脸庞因为晕染上热气，粉嫩嫩一片。原本清明的大脑在冲了个澡以后，又在此时呼呼的风声中渐渐迷蒙。她一时忘了动作，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任由温热的气息在脑侧吹拂。

        这样清汤挂面的长发其实并不适合她，衬得脸型更加细长，显得有些寡淡。

        记忆中的自己，应该是齐肩的中长发模样。上了大学以后爱美，染了个微微亮的栗色，卷了微卷，曾被许多人夸过好看。

        现在这个样子，不像是自己的样子。

        更像是，脑海里另一个人的样子。

        赵木景扯了扯嘴角暗自调侃，随即关了手中的吹风放在一旁。

        整个脑袋温温热的，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原本的低烧未退。她打开抽屉，在里面隐蔽的角落翻找，捞出来一个白色的瓶子。

        上头写着“维生素c咀嚼片”的黑体大字，却是只有她一人知道那是什么。

        倒出来一粒药丸放进嘴里，干涩地咽下。坚硬的细小颗粒划得喉咙口生疼，却让她莫名生出了一抹自我报复的畅快。

        忍不住想，对自己狠一点，是不是就会有人愿对她好一点？

        其实不会。

        赵木景自嘲一笑，将药瓶摔回了抽屉。

        电话又响了。她接起来，听到那头的连声大叫，“你怎么回事儿！？人在哪儿？！几点了知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

        赵木景一个哆嗦，看了看时间，忙不迭道歉，“对不起虹姐，我马上就来。”

        “快点！”通话是被人摔断的，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那头的怒气。

        她再不敢耽搁，匆匆收拾了下便急忙出门了。

        赶到摄影棚的时候，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座，百无聊赖，均是把眼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有不满，有不屑，也有轻佻。

        她微微垂头，一一应下。在收下原来供职的那家杂志摄影师的推荐信来这里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

        男人、女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里，不会存在伯牙与子棋的高山流水。

        说起来，她确实是遇到了伯乐。误打误撞，仅凭着一张刊登在校报上的游客照便被选中成为了那家小有名气的杂志社的当家模特。一签两年。

        本该小有成就的，却在知道陆经觉要走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抛下一切跟着来了。

        就像是暗不见天日的蝼蚁，只愿意固执己见地跟随自己嗅得到的隐隐气息。可是很矛盾的，她又不讨厌这份工作。相反的，她有些庆幸。

        失去了浮尘做伴的好友，失去了鲜活跳动的心脏。赵木景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样无处遁形的聚光调节，她会不会真的一心沉沦黑暗，无法自拔。

        不敢赌，所以不能走，不论这里的人情多么冷漠，也不论这个圈子多么混乱。她能坚持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只这一点自我想要好好珍惜。

        她太瘦了，从赞助商那里拿来的样衣穿在身上总是空空荡荡的，滑稽得像是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一个面生的试衣小妹正拿着别针帮她修改腰围。她的动作说不上熟练，指尖颤颤巍巍的，只怕针头会戳到衣料里面的肌肤。

        赵木景感动之余也起了恻隐之心，想要分散一下她紧张的情绪。想了想，问道，“之前没有见过你，是新来的吗？”

        那个女孩子像是吓了一跳，忽闪着长睫毛小声回应，“来了快三个月了。”

        “啊，那比我早呢。”赵木景笑得眉眼弯弯，尽量显得热情，“我还要叫你一声前辈。”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连连拒绝，“不不不…你是模特，我只是个打零工的。我们不一样。”

        赵木景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开，“没什么不一样的。”她摸了摸垂在胸前的头发，又加了一句，“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嘛。”

        小心翼翼地活着。

        已近深冬，杂志却要提前准备春装的上市预热。在拍完一套连衣裙以后，她又要紧赶着去换另一套。

        荷叶边的修身一字肩针织衫，明亮的桃红色，搭配牛仔蓝的高腰a字裙。格外青春洋溢的装扮。

        一头长发早被卷成蓬松活泼的水波纹，高高地扎在脑后，露出细腻漂亮的锁骨。

        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又回到了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之所以舍不得这份工作，她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被人为改造以后的样子，总能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提醒自己，她也曾无忧无虑过。

        腰间猛然传来的一丝钝痛让她回过神来，下意识轻呼了一声。

        还是之前的那个女生，惊慌地有些不知所措。“弄…弄疼你了吗？”

        这痛并不是尖锐物品的刺痛，更何况这条牛仔裙意外合身，她只是在确认上衣是否完整服贴地塞在裙子里。

        赵木景先前便察觉到那处的异样了，却是现在才来得及细想为何。她摇了摇头，“你手放着的位置有点痛，可能是磕到哪儿了吧。”

        她先是弹开手，又好心道，“我帮你看看？”

        “嗯。”

        衣服被人轻手轻脚掀开，那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正被人仔细查看。站在身后的女孩子皱了皱眉头，“像是淤青，好像被人捏的。”

        赵木景同样蹙眉，有些疑惑。

        一旁给她化完妆的人凑过来，环着手臂一脸的大姐大气质。她细细瞥了一眼，笑得极其不怀好意，“我的帆帆儿，你可真真是个儿单纯的雏儿，人shadow这是爱的烙印。”

        “什…什么意思？”

        “我天！就是shadow男票爱爱时没控制好力道！看这青的，还好今天不拍露腰。啧啧啧…战况激烈吼。”

        赵木景在她的挤眉弄眼里彻底把脸给红成了猴屁股，比梅色的腮红都要惹眼。

        杨帆帆手忙脚乱将衣服塞好，“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赵木景亦是含糊不清回复，“没…没关系。”

        小小的化妆间里只响着那个年长一些的女人的低低笑声，随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尴尬气息，却又透着一丝道不分明的甜蜜。

        赵木景有些恍惚地想不明白。在此之前，她与他，就像是偶尔相交的直线，各自渐行渐远。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在他的床上醒来，又发现了这处，从来不曾出现过的…“爱的烙印”。

        心头的跳动莫名失了规律。这是不是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会不一样了？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徘徊，慢慢延伸，又徒然掐断。挥之不去，导致之后的拍摄状态一直不佳。

        一散场，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被来监工的常虹叫到了一旁。

        她板着张脸开门见山，“我不知道汪至戈为什么要介绍你来，你的专业素养太差了！”

        赵木景穿着高跟的短靴，比面前的人高了不少，此刻却分明感受到了压迫。她垂着头微微弯曲膝盖，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底气不足地保证，“以后不会迟到了。”

        见她这副样子，常虹似是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却也平易了不少，“不只是这个原因，你的心就不在这上面。照片修一修是看不出来，现场一看太明显了！你自己看看，你觉得你笑的有灵魂吗？”

        赵木景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两个人影面前的黑色匣子上，那个笑容优雅，却也只是美丽而已。像是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单一产品，标准、规范，没有个性。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常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给你放假，年后再回来吧。”

        赵木景闻言便想拒绝，“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两个月你应该也累了。”她打断她，又用一种长辈的眼光看她，“做平模的，心要大。私底下那些流言蜚语，我希望你不要在意…”

        原来，日以继夜的工作，与毫无根据的中伤，是有人看在眼里的。虽然她没有替自己出头，但只一声安慰，便足矣让赵木景感激。她抿了抿嘴回望常虹，一时无言。

        “模特的花期很短，做到顶层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你的年纪不算小了，既然入了这一行，就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这段时间你自己好好调养一下吧。”她捏了捏她的手臂，皱着眉头，“多吃点。虽然模特要瘦，可你这也太瘦了，都只剩把骨头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自己的母亲，满眼心疼地望着，无可奈何地劝告。赵木景的鼻头有些发酸，惶然无措地承受来自不熟悉的人的善意。

        她战战兢兢过了太久，不知道原来除了父母，也会有人关心她的健康与否。

        她觉得幸运，又惶恐自己没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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