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山（三）（上）
岐山城外小口关，关外小口道，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泥泞不堪。这样的天气，没人愿意赶路，可马蹄哒哒，商队络绎不绝。&1t;/p>
这方圆几百里，哪个商队不是从这里出去，又从这里回来？&1t;/p>
道旁的店家，整整一排，没见有清闲的。角落处的一家，和雨天一样幽暗，掌柜的早早掌灯。&1t;/p>
刚来了批马队，小小店家被挤得满满的，嗓门声飞着，店家忙着张罗，倒茶上酒。&1t;/p>
飘着雨声，忽然，变重了。噗达噗达，有撑伞的人来了。&1t;/p>
刷啦扯开帘布，店门外果然站着个人，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耳力。&1t;/p>
“客官，雨大，赶紧里边请。”换了平常时候，这样的闲客，懒得招待。可眼下这人，虽是粗布衣裳，可那气度，分明是官宦人家。&1t;/p>
逮到这样的，不好好宰上一顿，都对不起自己呢！&1t;/p>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雨，这么长的泥路，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布靴上可没多带泥。管他呢，有银子入账，就好。&1t;/p>
“客官，人多，您受累，我赶紧给你腾个干净的地儿。”把手上的茶先放下，那些大嗓门的声音，完全没听见，客客气气地把这个小哥引进店里。&1t;/p>
“谢谢店家。”&1t;/p>
这一回语，心里有底了。这种修养，不多见，可最好宰，他哪知道一顿饭值多少，你说十，那就是十。回头看了眼那些扯着嗓门的大汉，一脸厌恶。别看他们嗓门大，一脸阔绰的样儿，骨子里，精明得要死，想要多坑他们一文钱，比登天还难。待会结账的时候，少不了一番口水仗，看情形，又是堆想赖账的孙子。&1t;/p>
反正有大主顾，那些个，先扔一边了，喊了声“幺儿”，让他去搭理。他自己，亲自在角落腾出个干净的地儿，他心里知道，这样的主顾，最要的就是干净。摆上一张唯一雕了青花的小木桌，擦得亮，又单独给他掌上灯，满脸热情，笑着说道：“客官，您受累，快坐下。”又赶紧喊幺儿：“幺儿，重新沏壶好茶，给这位客官送来，赶紧的！”&1t;/p>
转过头来，仍旧笑着，道：“小店今日刚炖了锅狗肉，还热腾着，给客官端一大碗热热身子？”&1t;/p>
“不用了，给我来碗素面？”&1t;/p>
心里一咯噔，倒是怪了，难道自己看走眼了，肯定不会。又问道：“本店的五香卤驴肉远近有名，客官一定要尝尝。”&1t;/p>
“多谢店家，帮我切一盘吧。”&1t;/p>
“好嘞——”果然是和自己想的一样，看了几十年的人，可还没怎么走眼过。&1t;/p>
“店家。”&1t;/p>
净顾着高兴，都忘记这主顾还在，赶忙又笑起来，听他道：“可有甜的浮元子？”&1t;/p>
“有，当然有！”其实还真的没有，这东西，只有三岔口琼婆娘那才有。看样子，今日得硬着头皮去趟她那儿了。天底下，最忌讳，最嫌烦，最不愿去的，就是那儿了。&1t;/p>
“哒。”什么声音都会忘，唯独银子放在桌上的声音不会。好漂亮的一锭，果然是个大主顾。&1t;/p>
“劳烦店家了。”&1t;/p>
“哪有的事儿！客官，您稍等，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不就是张老脸，没啥好稀罕的，又赶紧吆喝小二，“幺儿，好茶呢，快快快，赶紧照顾好这位客官。”他自己赶紧打伞，掀开帘子便跑了出去。&1t;/p>
“浮元子来咯！”帘子未动，吆喝早先行。一头扎进来，一惊，立时笑开了花。幺儿递过来一锭银子，不用他开口，心中早有数。轻轻地走过去，不说话，把浮元子放下，又轻轻地走开，可不能打搅到这两位大主顾。&1t;/p>
“幺儿，总算没白教你！”打了幺儿，木桌上的炖狗肉、卤牛肉、女儿红，他当然瞧见了。走到了暗处，才打量起这来的人，衣裳倒是寻常，戴着个漆黑的头冠，乍一看像黑木头，可他知道是竹子，他听说过，南边那里有一种漆黑的竹子。而且，那根白玉笄，腰上那块青玉都是会说话的。&1t;/p>
“叶师兄要回七落峰？”&1t;/p>
“叫我小叶就是。”满上两杯，敬酒，“抢回来两个灵元，赶着回去炼化。”也不喝酒，单单看着对面神情变幻的李柱子。&1t;/p>
“怎么不吃狗肉？”&1t;/p>
“我不吃的。”&1t;/p>
“牛肉也不吃吗？”&1t;/p>
“师兄吃吧。”勉强一笑。&1t;/p>
“我倒是好奇，不吃的缘由。”也面露一笑。&1t;/p>
“牛是庄稼的父母。”&1t;/p>
“那我也不吃了。”听到这个答案，笑得更欢了，忽然停下来筷子，“那狗呢？”&1t;/p>
“不舍得。”傻傻地一笑，“小时候，我喜欢狗。”&1t;/p>
“现在呢？”又追问道。&1t;/p>
“也还是。”忽然间，傻乎乎地笑起来了，“让师兄见笑了。”&1t;/p>
“肃然起敬才是。”酒声汩汩。&1t;/p>
“可话说。”一顿，吞下驴肉笑起来，“这世间，庄稼的父母不仅仅是牛。比方说驴。”&1t;/p>
哈哈地傻笑。这小青年很坦白地说：“我很狭隘的。”&1t;/p>
只也哈哈起来，这叫小叶的。外头风雨里的大枫树亦是，呼啦啦哇啦啦的，只管傻笑着。奇奇怪怪的一切。&1t;/p>
马车声又响起，远去，终究没有了。马车的痕迹，被雨点打散，泥泞中，开出雨点的花。雨点又落下，花被打乱，多出一朵，抱在一起，有些纷乱了。&1t;/p>
夜晚，在哪里都是夜晚。树皮的味道，夹带一点臭草的怪味，像一只只耳朵，盛开着，倾听着。有人肚皮向下，整个人躺在云崖上，两手支着下巴，酒窝如花，大眼珠子像幽潭，泛起夜色，月华在游荡。&1t;/p>
人带起风，风带起黑苔，大耳朵在跳动，想要飞，飞不走的。离开了死石，就是死。&1t;/p>
“庵姐姐。”一下蹦起来，凭空奔跑，脚下生风，这就是清虚观的风之道。&1t;/p>
“紫云。”轻轻念出话语，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笑了出来。&1t;/p>
一团颇重的风，还是最调皮的，一下子扑到她怀里，要是没有灵力，非地上打滚不可。&1t;/p>
“姐姐的怀抱总这样舒服，软软的，像大团，大团的云朵。”说着。&1t;/p>
也跟着一起笑，狠狠捏了一下紫云的酒窝，笑起来：“跟薏儿一样，净瞎说。”&1t;/p>
“没瞎说。”可当真，认真地摇头，大眼睛眨眨，两只小手反过来贴在静庵的脸上，“真的比云朵还要软。”&1t;/p>
“好。”这样的笑，大略是答应了，“紫云长大了，比以前重一点了。”&1t;/p>
“哪有。”甩赖皮刹烂污开始，“紫云长不大的。”&1t;/p>
至此，笑声，笑语，云崖上的人影不再是一道。小小月亮两个，香气扑鼻，大水梨是也。&1t;/p>
“姐姐最喜欢吃的大水梨。”叮叮咚咚好听。&1t;/p>
“紫云怎么知道？”清脆的啃咬声，齿痕刻在水梨上，像初春最后的一场雪，云崖上留下一排脚印，不孤单，但也不温暖。&1t;/p>
“紫云一直知道的。”笑得别提有多开心。&1t;/p>
“又瞎说。”手又环过去，抱着的同时不忘捏捏小小酒窝。&1t;/p>
“小蛮说，姐姐一个人坐在这。”伸出小手，啪啪拍拍地，示意那里，“小蛮看了也心疼。”&1t;/p>
“哪有。”一愣，才笑出来。&1t;/p>
“有的，有的。”可不安分地扭动，“不单紫云、小蛮，很多人会心疼的。”&1t;/p>
“不准胡说。”继续边捏酒窝边看夜景，月色，无端地欣喜，“满月。”&1t;/p>
“嗯，大满月。”张开的怀抱，像迎接着扑过来的月。&1t;/p>
可是，月并没有动，她也许睡着了。&1t;/p>
“不钓满月吗？”犯一点的疑问。&1t;/p>
摇起头，目光在她的庵姐姐上：“今天的紫云要钓庵姐姐，不钓满月。”&1t;/p>
“哪有钓人的？”更疑惑了。&1t;/p>
“有的，有的。”怀里折腾，像离了水的鱼，“我把线牵在姐姐身上，就钓着了。”只说着，手上多出一根头，柔柔地缠上静庵的手指，才笑起来：“柱子哥的头。”&1t;/p>
“紫云，你。”往下的话没有说出来，紫云只是在偷笑，而静庵的另一只手，正在去解头的路上。&1t;/p>
“姐姐。”换紫云疑惑了，没人答话，她也就顾着自个儿问，“姐姐，一个人静修的时候，会想到柱子哥吗？”&1t;/p>
安静，还是安静，于是撒娇，逼问。&1t;/p>
“我不知道。”这是看了许久明月后的答复。&1t;/p>
“不知道什么？”紫云又问。&1t;/p>
“我也不知道。”低头，摇头，“我心里想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1t;/p>
“哈嘻。”不知道哪里得来的笑料蘑菇，笑得可开心了，“姐姐太温柔，太女人了。”&1t;/p>
可是吃惊，震惊了。目光从地上收回，落去紫云的身上，手又捏上了她的小脸，只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怀里躺着个大我几百岁的老婆婆呢。”&1t;/p>
“我就是紫云婆婆。”笑得更欢了，明眸中映出月影，她忽然想到了心，要是明月能映出心里的东西，“心上人。”&1t;/p>
“紫云有心上人了？”静庵问起。&1t;/p>
“没有呢。”摇着头，翻腾，闹腾，两只手贴上脸颊，继续笑，“要是遇上了，紫云可不会像姐姐这样小女人。”又钻进了怀抱，反抱着静庵，酒窝变得更甜：“紫云要站在他肩膀上，一起飞呀飞。”继续说着：“不单要飞到满月上去，还要印在满月中。”&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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