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第461章 悟剑
冰冷的深鉴, 有着大半冰冷的积水。
极寒的温度袭来时, 眉心里透入的那一座世界, 也猛然炸开了, 于是所有的外物、感受, 都从这一具血肉之躯身上剥离。
见愁只觉浑身一重, 已被拽入那世界之中。
依稀还是广袤的十九洲大地。
只是其中山川纹理,地形地貌, 都不是她记忆中的十九洲,反倒有些像是古籍中记载的数千年前的地貌。
一名素袍修士, 鏖战于风起云涌的西海。
她仿佛从天际直直落下,竟一下附身于这一道身影之上, 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剑。
下一刻,海底忽然出现了巨大的幻影。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看清, 就陷入这巨大的幻影之中, 随后痛觉传来, 便又脱离此身。
意识瞬间如烟云一般上浮。
见愁低头看去,只见那深不见底的西海之下,竟是一只巨大的比目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将方才那修士吞没。
天地间只有一声细微的剑吟。
血染的海水暗紫,眨眼又散尽滚滚浪涛之中,唯有为海水拍打、沉了一半的深白长剑, 在这一声颤颤的哀鸣之中, 从海水中升起, 飘摇向东而去!
“轰隆!”
猛烈地坠入冰雪覆盖的崖山武库。
剑插i进冰层的瞬间,见愁的意识便又被拉向了十九洲南域上东南妖魔道,大名鼎鼎的潼关驿建造在一片荒漠之中,任由黄沙吹卷。
天地间却穿梭着无数修士的影子。
有昆吾,有崖山,有望江楼,有望海楼……
与他们对战的便是妖魔道上的邪道魔修,一时是喊杀声震天,甚至盖过了荒漠里苍凉的风声。
无尽鲜血在黄沙里抛洒,眨眼被炽烈的日光蒸干,只在那粗粝的沙粒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刀落了,剑落了。
修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刀剑上也许沾着敌人的血,也许沾着自己的血,都在颓然落下的瞬间飞上高空,消失在层云之外。
……
一幕一幕,都是陨落!
见愁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也根本无法反抗眉心里这一股强大的意识,随同着这一名又一名崖山修士,不断地经历痛苦,经历死亡,经历濒死时的恐惧!
她本已相当于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本身已经不惧怕。
然而或恐是曲正风方才说也不说一声便立刻动手的场景,到底激起她对某一件极为忌讳的坏事的记忆,此刻所经历的一切,竟让她生出一种由衷的厌恶。
对人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的厌恶。
对人本身孱弱与命运无奈的厌恶。
天地间,万事万物,变幻无常,永恒的——
唯有毁灭!
唯有死亡!
她便如一缕穿梭的微尘,游荡在这数不清的死亡与毁灭之中,看那无数的崖山门下倒下,看那无数的崖山之剑在哀鸣中回到武库。
有的是哀伤,有的是绝望。
也有的是不屈的凛然,是峥嵘的傲骨……
从西海到南域,再到明日星海,甚至是到极域!
那是见愁已经经历过的场景了。
鬼斧挥舞,黄泉倒流,地缝里涌出的无尽鬼影,将悲壮的人群淹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鲜血,都带着愤怒与绝望……
死死困守,援兵却迟迟未到。
上千修士啊,上千傲骨铮铮地身影啊,一道接着一道地倒下,神魂被那无尽的恶鬼撕扯,破碎泯灭,剑已漂浮在半空中,人的双眼却还空茫地望着极域那一片阴霾的天空!
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神魂陨灭时的意志。
张口喃喃,竟是令人潸然泪下的嘶哑呼喊:“崖山……”
剑,为杀戮而生。
持剑者,亦将身陷杀戮之中!
见愁的神魂,完全浸润在那一声“崖山”的呼唤里,无法自拔,眨眼千形万象闪过,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幻影一般消无了,重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庞大的、血红的剑宫。
巍峨的宫殿,处处由剑铸就。
铺平的地面是由剑堆积,伫立的墙壁是由剑拼凑,就连头顶上高高的殿顶上,都倒垂着无数长短不一、形状不容的剑!
人在殿中,举目四望,全都是剑!
她下意识地为其威势所震慑,无法控制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啪嗒。”
不过是轻微至极的一声响,几乎是在她脚步落地的同时,这庞大的宫殿中竟响起万千剑吟之声,同时有万千道剑影出现、万千道持剑战斗的人影出现!
万千的人潮!
万千的剑潮!
全数向着她迎面奔来,一下让她陷入杀戮的死境之中,不得不在自己意识当中,用极快的度还击!完全没有半点分神的间隙!腾挪翻转,移剑星月,竟是在这一瞬间将己身的潜力催到极致!
意识的深处,已是天人交战。
然而身体却一无所知。
她空茫地睁大着双眼,整个人毫无知觉地沉在那冰涧之下,月白衣襟上沾着的已经干涸的鲜血,向四周浸润开去,伴随着她眉心一线天剑脊上那一线闪烁的赤红,竟透出一种血腥的冷艳。
曲正风站在上面凝望,回想起她方才那笃定至极的一句“不信”,到底是笑了一声,只是让人分辨不明个中的意味。
他没有在此处看上多久。
仅仅是注视了有片刻,没见着有什么别的异样,便又如之前许多次一般,转身从武库中出去。
阴阳界战重启,十九洲攻入极域已是第十天。
只是战况并不乐观。
纵然是奇袭雪域,占得先机,可在极域作战的难度依然甚高,加之十一甲子过去,不管是十九洲还是极域,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泰半时候都只是爆小规模的战斗,偶有两次大场面,却又都旗鼓相当,胜负难分。
“也真是怪了,敌不动,我不动,眼下好像就困死在这鬼门关前五十里地,竟是寸步再难推进。”
一位望江楼的长老站在深黑的戈壁前,向着万里恶土的另一头看去。
鬼门关高伫而狰狞的影子便在尽头。
中间则是一片危险而荒芜的空地,天时草长在贫瘠的石缝中,随风摇摆。
远天是深深浅浅的暗影,看着平静极了。
可谁也不知道,在这看似安静的暗影里,潜藏着多少危险。
谢不臣便站在那戈壁的上方,从高处俯视着此地的地形,一身苍然的青袍随着荒原上的烈风簌簌摆动,墨凝山水似的眉眼间,隐约着几许巍峨凛然的冷峻,薄薄的唇边却是平静的笑意。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当下听了那望江楼长老的抱怨,他半点愠色也没有,只道:“禅宗方至不久,崖山与星海的同道都还未至,寸步难进才是寻常,不必太过急切。”
不必太过急切?
望江楼这一位长老当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觉得昆吾这一位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十九洲这近百年来仅次于崖山见愁的天之骄子,未免也太平静,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这么拖着,总不是办法呀!”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谢不臣岂能察觉不到这一位长老的不耐?
只是旁人这一点情绪,实在很难影响他什么了。
他自幼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之法,自是智谋无双,到十九洲后更精研阵法,眼下当然气定神闲,只冷眼纵观大局。
人负手而立,人皇剑则在掌中。
他知道望江楼这一位长老听不懂自己方才说的话,便头也不回地续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鬼门关乃是真正进入极域最重要的一道关隘,八方阎殿比陈重兵在此埋伏,强攻必是一场硬仗。天下以少胜多之战实则鲜见,再多的机巧之变,也敌不过实力差距。长老还要沉得住气才是。”
望江楼那长老顿时说不出话来。
几日之前,参与了奇袭雪域之战的禅密二宗修士已然迅地个赶赴了极域战场,只是令人吃惊的却是崖山与星海那边,久久不见人。过没两日便传来曲正风消息,说星海与崖山两拨修士在雪域一役中折损受伤严重,需要留几日养伤,伤好再来。
众人其实不相信曲正风。
于是向禅宗雪浪禅师求证,谁料禅师闭口不言,反倒是一旁的小慧僧了空心思纯善,脱口便说崖山大师姐见愁的眼睛的确不妥,一副担心模样。
这一来,便只好由着了。
毕竟星海与崖山这数百修士,说多也不多,来了能为十九洲多添一分战力,可真要说如虎添翼,该也不至于。
所以众人虽都有些疑虑,但在崖山面前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眼下是战局僵持,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商议后,决定派遣出几队人马往周遭查探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这一队修为最高,自然往这自凶险的鬼门关来。
除了他与谢不臣外,旁边还立着一位身份极为敏感特殊的存在,便是往些日在星海闹出过很大一场波澜的傅朝生。
谢不臣说话时,他只站一旁听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是谢不臣同那长老说完了话,便转向了他来,浅淡的目光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竟是半点也不避讳地问道:“傅道友修为高深,又曾到过极域,此刻相隔五十里,远望鬼门关,不知可看出什么端倪?”
见愁不在,傅朝生大半时候自是与崖山的人待在一起,这一次会一起出来,也不过是因为昆吾这边谢不臣主动请命要出来看,所以他才讨人嫌地跟了上来。
但没料想,谢不臣倒是沉得住气,并未作。
此刻听他问自己,傅朝生便道:“你所料不错,鬼门关后藏有十万恶鬼,十大鬼族中鬼王、鸟嘴两族已驻扎在内,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五十里已然极近,对方阵中亦必有大能坐镇,我等既已看清形势,这便回去禀报商议吧。”
傅朝生说得简略,谢不臣也不追问。
他平静地道了这么一句,当先便往这戈壁下去,人皇剑无剑光,只有剑影,承托起他的身影,飘然如云鹤般去。
望江楼那长老与傅朝生自然也在随后离开。
只是半道上,那长老去得远了,傅朝生与谢不臣两人却落在了后面。
谢不臣便笑起来:“崖山星海人未至,必然是真出了点什么‘变故’,我等外人俱不知晓内情。不过早闻傅道友乃是见愁道友知己挚友,想来应该一清二楚?”
“……”
傅朝生不是人,即便曾在人间孤岛当过国师,对人心底里那些千回百转的弯弯绕是真的不甚清楚。
听得那“外人”二字时,面色便隐隐冷了下来。
谢不臣浑似没看见一般,人皇剑依旧向前,依稀是往昔谢侯府三公子的清贵姿态,可淡漠的眉宇间,比之旧日,又多了几分凛冽杀伐的仙气。
红尘不沾染他身,干净极了。
此刻只平静地叹了一声,道:“自古人妖殊途,十九洲修士门户之见尚不能除,何况乎族类之大别?便是有见愁道友与崖山相互,不计种种前嫌,其余宗门势力却未必真能摒除一己偏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谢某若是傅道友,是断不会涉险来此的。”
话音里隐藏的意思,可以说已经十分明显了。
便是傅朝生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能听个清楚明白。他是知道被见愁视作死敌的这一位谢不臣有不俗的本事,所以对方说什么他也懒得听信。
只道:“险与不险,自有故友为我掂量,不劳旁人操心。”
故友……
他们之间,竟是这般相称吗?
谢不臣听着,却是再未反驳什么了,只是淡淡地一笑,化作流光残影,向十九洲众修暂驻之地而去。
亿万星河,在宇宙乾坤里倒转。
人沉在意识的世界里,既没有岁月,也没有寒暑。
见愁在那冰涧中醒来,睁开双眼,看见上方那一孔不变的天空时,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更不知生了什么。
现自己躺在冰涧底下时,她便悚然一惊。
下意识一个翻身,竟是身轻如燕,一下乘云似的腾跃到了半空之中。
眉心处则传来一股隐痛。
她伸手一拔,那锋锐的剑身竟被她从眉心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不是先前曲正风猝然出手刺向她的一线天又是什么?
只是此刻再握着此剑,感觉与先前完全不同。
心神上的联系虽未如滴血认主的剑一般坚固,却隐隐有了一股更深的共鸣,如臂使指是全然不夸张了。
这时候,先前生的一切才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迅掠过:无数濒死陨落的画面,庞大诡谲的剑宫,无尽使剑的剑影与变化无穷的剑招,还有那极限杀戮中的领悟……
心念一动,一线天瞬间化作六尺。
余者都与先前无甚不同,唯独剑脊上那一线危险的赤红,竟然短了一寸。
是挨近剑柄那一寸不见了影踪。
若缩成三尺剑,便是少了半寸。
见愁乍一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后才眉头一皱,忽然抬手触上自己眉心。
在先前为一线天透入的位置,竟多了一抹血红!
细长如线,奇邪奇险,恰好半寸!
心电急转,无数想法瞬间上涌。
但是很快,她的理智便让她将这一系列纷繁的想法压下,只是举目想周遭看去,但见得一片冰雪,哪里有曲正风的影子?
当下面色便多了几分隐隐的阴沉。
见愁顾不得再想很多,抓了一线天,动念间便离开了武库,一个挪移横越数十里,便直接回到了崖山。
旁人忽然见她,都惊喜不已。
她却都未理会,灵识一放,便已寻得人在何处,再动念间,已立在崖山道向灵照顶转来的拐角上。
正是崖山八景里的摘星台。
此时是深夜。
星河铺在墨蓝的天际,山风吹拂,涛声隐隐,冷冽的空气里竟浮荡着醇烈的酒气。
曲正风便坐在斜出山外的摘星台上喝酒。
见愁在他身后停步,眉间微冷:“剑皇陛下出手到底不凡,若剑不是一线天,怕是见愁此刻已身异处了。我倒很好奇,你既要动手,问我信不信你,是何用意?”
“若你回答信我,我便先向你解释清楚个中来龙去脉与接下来要生的事,若你回答不信,则与昨日一般,无须多言,也不必多言。”
曲正风不转身也知道是她,径自喝酒。
只是话音落后,又莫名地笑了一声,竟转过头来,逼视着她,声音里有几分洞察的机锋:“不过,见愁道友的修为可没弱上曲某多少,又不是完全的骤起偷袭,见愁道友当真避不开吗?或者问,你当真不信我吗?”
“……”
见愁持剑看着他,眼底透出几分忌惮,却没说话。
曲正风也完全不需要听她的回答,只随手将地上另一只酒坛子拎起来扔给了她,道:“喝酒。喝完正好上路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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