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漆黑如墨的寂静夜色逐渐减淡，当白色以东方的天际线为源头在不经意间擦去了夜的斑驳时，各大庄子中的公鸡便发出了报晓的鸣啼。

        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青棠起得不算晚，但总是过了黎明才起床的，比起那些赶在天亮前就起来去做工的人们也确实说不上有多早。属于她的一天在天亮后才算开始，就像所有高门小姐和夫人，她在下了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婢女的伺候下更衣洗漱，然后坐在铜镜前让丫鬟们为她梳妆。

        今日碧月梳头的动作好像不如往日熟练。纵使李青棠发质柔软丝滑，经过一夜的睡眠也免不了有些打结。这些发结本来在碧月手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就解开的，可今天她却拿梳子拨弄了半天，那发结却执拗地纹丝不动。

        “你还好吗，碧月？”李青棠盯着铜镜上反射出的，站在自己身边的碧月，感觉她好像不太精神，不免担忧。

        碧月拿手掩着嘴，张嘴吸气——又呼气，擦掉眼角因本能而出现的泪，才摇摇头。“我无碍，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罢了。”实际上，她是想着小将军的脸在榻上辗转难眠了一夜，然而她现下不可能把这事告诉李青棠。

        “……这样啊。昨夜听春桃说你肚子不舒服，要去叫大夫给你看看吗？”

        “呃，不用。”碧月急忙摇头，昨夜她离开的那段时间其实根本没有去茅房，也得亏李青棠信任她，没有去问那时打扫茅房的粗使仆人，否则露出马脚是分分钟的事。

        春桃为李青棠上妆，手边不停地做着事，也边开口接话：“碧月姐姐，可别讳疾忌医，有不舒服一定要说啊。”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碧月有些不耐烦地回嘴。

        “真是的。”春桃见碧月态度不好，便转移了话题，“碧月姐姐你动作也快点吧，不然去晚了，那些香水可就抢不到了。”

        “好，好。”

        因为近期蔷薇国使团即将来访一事，京城里那些从蔷薇国进口的香水一时间变成了各家女眷趋之若鹜的热门产品。李青棠本对香水不怎么感兴趣，但江茗玉倒是对此兴致勃勃，说什么也要去买，李青棠到底放不下心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在外，所以便和她约好择个时日一起去。

        “说起来，少夫人不带上大小姐一起去吗？”春桃说。

        “呃……”李青棠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江楚玉那张脸，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楚玉她本来就不怎么在乎这些。再者她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就让她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碧月和春桃对视了一眼，彼此只能耸了耸肩。

        真是不知道少夫人到底在想什么，突然间就对大姑娘那么冷淡。之前看她挡子弹还以为就此会跟江楚玉和好，没想到没过多久又变回了这种互不干涉的状态。

        打扮完成后带着早就在马车外等候已久的江茗玉出了门，好说歹说也赶在东西被抢完之前拿了两瓶蔷薇国的香水，装在精雕细琢的玻璃瓶里，分别是柑橘味和薰衣草味。江茗玉对薰衣草味的香水爱不释手，浅紫色的透明液体，瓶身上还有相应的薰衣草形状的浮雕，在太阳下折射出彩虹色的光斑；于是那瓶柑橘味的香水便进入了李青棠的私库。

        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李青棠一推开卧室的门，就看到江琰盘着腿坐在床上，正擦拭着那把黑漆漆的枪。

        “啊，相公。”李青棠站住了脚步，对江琰微微福身。

        “哟，你回来了。”江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带二妹去买东西了，嗯？”

        “是啊，嗯……带她去买了香水。”李青棠感到不安，江琰长得实在是高大健壮，她不敢想象若是惹怒了他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哦，那你对她还挺上心的嘛。”江琰显得满不在乎，“不过你倒是跟楚玉好像闹了些矛盾，天天避着她。”

        李青棠身子一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呃，这个……是我，我自己的问题，和她无关。”

        “是吗，啧，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所以你为什么不想和离呢？不会只是为了所谓声誉吧？”江琰对李青棠的说法不置可否，摸着他脸上那道伤疤，打量着她，目光深邃，“哦呀哦呀，你该不会是喜欢楚玉吧。”

        碧月和春桃听到这句话一个呛到一个差点喷出来，唯有李青棠仿佛被冻僵了似地，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怎么会呢？”春桃先说，“您瞧您把少夫人都吓了一跳，她是女子，怎么可能喜欢大小姐呢？小将军，您可少开这些玩笑。”

        江琰对春桃露出了轻蔑的笑，“怎么会没可能呢？我们大邱开国的那位建安大长公主，养那么多美人，她好女色这点早就和她的传奇故事一起传遍天下了。”这段历史在这里算不上很重要——不过还是姑且一提，建安大长公主，太|祖的姐妹，在太|祖率领军队推翻前朝昏君统治时，是她拿起武器带兵抵御外敌的侵袭，保护了大邱的疆土。如今这位传奇的大长公主已经故去多年，但有关她的事迹依旧为大邱众人所津津乐道，其中除了她的勇武好斗，她的功绩外，还包括她一生未婚，但府上却有无数美貌如花的女子的事。

        “我，我哪里敢和大长公主比……”李青棠怔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

        “什么啊，就只是说这事不是没可能而已，怎么扯到敢不敢上了。”江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这场闹剧最终以江琰离开卧室结束。李青棠依旧不停地回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你喜欢楚玉”，无法回神。春桃以为李青棠是被那番话气到了，便安慰她小将军只是开个玩笑，别太放在心上。但这事儿李青棠根本不可能不在意，却也只能点头默认。

        风平浪静的日子持续了快半月，到了四月底，蔷薇国使团入京的日子将近。

        那天晚上，京城的夜空不见星月，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江琰正在书房里躺在地铺上，用脚转着毛笔玩，突然就听到敲门声响起。

        “谁啊？”他本来快睡了，却被这敲门声打断了睡意，有些不耐烦地坐起来。

        “回小将军，是我，碧月。”满含着娇羞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让江琰来了精神。自从之前那一次夜间的缠绵后，碧月就没再来找过他。原以为她和他玩一次就算了，就像江琰数不清的露水情缘，没想到她还会再来找他。

        他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又是你？”

        碧月的脸色绯红，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期盼。“将军不愿看见我？”

        “哪里的事，我就喜欢你这种主动的。”江琰把碧月拉进屋，关上了门，“李青棠知道你在干这事儿吗？”

        碧月的头摇得跟陀螺一样，“我不曾把这事告诉少奶奶，如今她已经睡熟，我才来找您的。”

        “你可真会挑时间。”江琰哈哈大笑，搂着碧月就躺回了地铺，“那今晚你想玩点什么呢？刺激的，还是需要我温柔一点？”

        “您说话真是直白呢。”任碧月多大胆，到底也只是个十七岁少女，还是不免有些羞涩，“小将军，您去过蔷薇国吗？”

        这话让江琰眉头一挑，“去过啊，怎么？因为最近使团将近，你想多了解一点那里的事？”

        碧月含羞点头。

        “那里啊，是个很美，又十分奢华的地方。”

        江琰回想着他在蔷薇国游玩的那段时间。蔷薇国有着不输大邱的丰富的饮食文化，还有和大邱截然不同的风情，毕竟是西域国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江琰便谈起了教堂那粉白的外墙，有意为之的不对称，独特的曲线还有柔和的转角。就是教堂内部的装修也总是令人联想到那个国家甜美的点心：白色的墙壁上点缀着用清淡明亮的色彩绘制而成的壁画，就连画的外框都并非四四方方，贝壳一样的曲线外框随处可见。大街上撑着伞，优雅地漫步于太阳下的贵妇小姐们穿着裁剪复杂，印着碎花的束腰长裙。值得一说的是，蔷薇国近来有一股崇尚大邱艺术的风气，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大邱产的瓷器在那里炙手可热；布料上的纹样，地毯上的刺绣等都可以看出受到大邱文化的影响。

        当然蔷薇国到底还是西域国度，他们所谓的大邱风艺术，也都是根据本土人的品味改良后的产物，当然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不觉间江琰说了很多很多，听得碧月双眼发光。

        “真是个特别的地方啊……”她说。

        “那当然啊，对于我们这些东方人来说，西方的东西总是神秘的，反过来也一样。”江琰说着，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手轻轻抚摸上碧月的脸，“我啊，真的很怀念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就算多值得我留恋，我还是更喜欢注重眼前的事物，还有人。”

        碧月感受着江琰那双手——那双长期持握武器的手，并不光滑，长着不少老茧，不是一般的粗糙。但是她却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夹杂着和他并肩共枕的羞涩，对即将到来之事的紧张，还有偷偷摸摸的不安——回过神来，江琰已经在上面俯视着她了。

        “小将军。”碧月轻声说着，眼神迷离，“请务必温柔一点。”

        “我再温柔，也不会手下留情。”江琰说。

        他们的动静并没有惊扰夜色，甚至没有盖过雨声。

        这个时候距离使团到达京城还有两天时间。碧月发现自己想着江琰的频率越发高涨了，她只能拼命掩饰着，就好像潜入敌方内部窃取情报的间谍一样。她在白天维持着高度的警戒，注意着李青棠，春桃，乃至江楚玉和江茗玉房里的人，生怕被人看出一点苗头来。

        就在江琰即将去迎接使团的前一天晚上，她再次迈进了他的书房。

        江琰已经完全不意外碧月来找他了，“你来了？可真是个不容易满足的人。”

        碧月站在灯光下，对江琰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人总是贪心的。”

        “那也是。”江琰却没有坐起来，而是敲了敲书桌，示意碧月看向他身边摆着的东西。一个小碗，里面装着黑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

        “小将军，这是？”碧月微愣，随即猜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一会儿完事了，记得喝。”江琰说，“你要是不想暴露，就乖乖听我的话。”

        碧月咬紧了嘴唇，低下了头。她并不想喝那种汤……一开始打定主意要来找江琰的时候，她就不想喝。前两次，他都没有让她喝汤，她还为此感到欣喜，可如今，他却提起了这事。

        “不想喝么。”江琰翘起腿，撑着脸，“不想喝也得喝，如果你想继续和我保持这种关系。否则，你给我回下人房好好睡觉。”

        “我……”碧月知道自己的神情是逃不过江琰的眼睛的，只能叹了口气，“是。”

        心里却在盘算着，一定得找机会把汤倒了。

        今夜也在平静之中过去。群星闪耀，看起来第二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二日的天气果真不错，万里无云的天空下郁郁葱葱的树木随着温暖的春风起舞。江琰在太阳升起前就已经离开了江府，与自己部下的军队集合，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出发。

        李青棠也比平日起得更早，仔细地梳妆打扮，太阳一升起，她就和两个小姑子以及贴身伺候的婢女们出了门。

        人山人海再度聚集于街道两旁，甚至比当时江琰带兵回城那天要更加热闹几分。据说此次蔷薇国的皇太子和一位皇女也会随着使团一起前来，这可是个难得的见到其他国家的皇室成员的机会，大家自然都不想错过。

        李青棠感到自己像是密封在坛子中的酸菜一样，在拥挤的人群中探头探脑，身体都快要被挤扁了。不过运气不错，后背被江茗玉不停地推着，紧跟着她们的是江楚玉，总而言之，她们一边挤进人群一边往前挪动，算是找到了一个视野比较好的位置。

        大家没有等很久。当道路尽头传来由远而近的鼓声和乐声时，人群沸腾了。此时太阳才刚刚挂在天空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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