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谢玄打工日记
(一)
农历二月,春风拂柳,草绿河堤。金陵城到处都是春意。老少男女纷纷脱去厚重的冬装,来到杨柳岸,溪流边,松松筋骨,吹吹春风,晒晒太阳。春天是萌芽的季节,也是一年中生命最舒展的季节。
在一群赏春的人中,最开心的要属孩子。因为春天到了,上巳节也就快到了,而对于孩子们来说,上巳节的一个必备节目——“赛风筝”,是一年一度,绝不能错过的盛事。
“赛风筝”的游戏规则很简单,每个孩子拿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风筝参赛,然后由所有参赛的孩子举手表决,选出一个最好看的,成为风筝王。这个风筝王要和去年选出来的风筝王比赛,谁飞得高飞得远,谁就获胜。胜出的人可以把所有参赛人的风筝全都赢回家。没有孩子可以拒绝这种诱惑。
谢玄也不例外。
那年谢玄十一岁,因为家中富贵,每年赛风筝,谢玄的风筝永远是一群孩子里最大最好看的。别的孩子都是自己动手做的风筝,手工粗杂,哪比得上谢玄花重金买回来的、专业人士制作的风筝呢?所以谢玄雷打不动,年年都是风筝王,家里赢回去的风筝都快放不下了。
然而今年,谢玄遇上了难题。眼看就要上巳节,可他却没钱去买漂亮风筝了。因为谢玄的亲老爹谢奕和叔父谢安联合决定,要断了他的零花钱。
当时听到这消息,谢玄感觉天都要塌了。
谢玄是金山银山里长大的,零花钱从来都是只多不少,哪受过这等穷气呢?
但是因为谢安的游说,谢奕这次的态度出奇的坚定,任谢玄哭天喊地,死乞白赖,睡地打滚,也没法从他那铁公鸡身上再拔下一根毛来。
然而谢玄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坚持,不达目的永不罢休。
果然,老天最怕的就是一根筋的人。这又是绝食,又是打滚的闹了三天三夜,谢奕终于受不了了。脑海里那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他都懒得去理,现在他只想图个耳根子清净。
于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午后,谢奕忽然神秘兮兮的将谢玄叫过去,神秘兮兮的问他:“玄儿,卿是不想要钱买风筝?”
谢玄一看有门,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奕接着道:“爹有个办法,能既不破了卿叔父的规矩,又让卿有钱买风筝,想不想听?”
谢玄又疯狂点头。
谢奕见状,摸了摸胡子,又显得有些犹豫,转而自言自语道:“其实这办法我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哎,不过让卿出去见识见识也好……”
这个时候,谢道韫正巧拿着一本书进来,好像有什么问题想要请教谢奕。见谢玄和谢奕二人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皱眉思索。
谢奕的小眼珠子转了转,一笑,索性对谢道韫道:“哎呀道韫啊,正好正好。来来来,这几日在家读书读得也闷了吧?和玄儿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谢道韫有些莫名其妙,道:“为何要出去走走?”
谢奕笑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出去走走看看才知道这世道有多深嘛。”
说罢,手往院外的方向一指,道:“今早我去对面冯记汤饼店吃汤饼,冯老板告诉我他们店里最近正缺两个帮工,让我帮忙寻寻合适的人手,卿等去他店里打工如何?”
让身娇体贵的大小姐、大少爷出去打工,这真是世家大族圈子里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事。这么荒唐的馊点子恐怕整个金陵城除了谢奕没几个人想得出。
都说这世家大族家里的墙是纸糊的,真是一点没说错。
谢奕说这话的时候,这屋里明明就只有谢奕、谢玄、谢道韫三个人。可这话却像是自己长了腿,不知什么时候从哪条墙缝偷溜了出去,竟不到半天的功夫就传遍了十里八街。
当事人之一——谢家对面冯记汤饼屋的冯老板听闻消息,那表情可以用大为震惊来形容。他人本来是坐在胡床上悠闲的吃胡麻饼来着的,听了消息之后竟当场被震惊了个人仰马翻,直接从胡床上滚到了地上,还连滚三圈都停不下来。冯老板本来就胖,这下活像个翻倒在地的水桶“咕噜咕噜”的。
其实早上谢奕去吃汤饼的时候冯老板也就是和他闲侃几句,随口提起店里缺帮工的事,当时谢奕满口答应说这事包在他身上,冯老板也没当真,因为谢奕每次都是满口答应,可就是没一次兑现过。
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这次谢奕竟会来这么一出,他更加不会想到谢奕替他找来的帮工居然会是他的亲女儿、亲儿子。
我的老天,这还了得了?!
他们姓谢的在金陵城是什么地位?他姓冯的什么地位?平日里他唯恐对谢家人不够殷勤,贡着他们都来不及呢,这下可倒好,要让谢家大少爷、大小姐来给他打工,听他使唤?这不成了让皇帝给奴才洗脚,造了大反了吗?这要真成了事,今后还让不让他们一家老小在金陵城混了?
谢奕闹这一出,难不成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冯老板的脑袋飞速运转,左右思索,旋即一个咕噜从地上跳起来,跑去后厨,从烧得正旺的大铁炉子里拿了二十块烙得热乎乎的胡麻饼,用荷叶仔细包好,赶紧一个奔子奔向谢家。
此时,谢奕的老婆——谢玄和谢道韫的亲娘阮夫人正在前厅摆弄她心爱的兰花。与火急火燎冲进来的冯老板撞了个满怀。
阮夫人平日里也是冯记汤饼屋的常客,最爱吃的是他家荸荠肉馅的汤饼。在前厅里听冯老板说完来龙去脉,阮夫人简直火冒三丈,倍感受辱。在外人面前,她本想给谢奕留三分薄面,但是火气蹿上了头,她也顾不了那许多,扯起嗓子便喊:
“谢奕!老东西,卿给我滚出来!!谢奕!”
当时天色已经有些擦黑,谢奕正像往常一样悠哉游哉的一个人在屋里哼着小曲,温着小酒。酒是阮夫人亲手醸的竹叶酒,入口清甜,喝多少杯都不醉人。是谢奕的最爱。
陡然听见这熟悉的“恶龙咆哮”,谢奕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双脚倒是不听使唤,一溜烟的小跑,还不等多想,人已经被两只脚运到了前厅,连手上的酒壶都没来得及放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让玄儿和道韫去汤饼店打工?!亏卿也想得出!卿这脑子是不是让酒给泡糊了?!”
“我……这……不是……我……”
谢奕看看冯老板,又看看阮夫人,有些语无伦次,
“人都找上门了卿还想狡辩?有胆胡说没胆认?!”
“这……我不是狡辩,这……”
“什么这啊那的,别想糊弄我!今日不把这话说清楚,谁都别想好过!”
“夫人听我说,这其实也不是我的意思啊……我这也是……我……这怎么同卿解释好呢……”
“解释解释,卿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我都和卿说过多少遍了?平日里没事少喝点,酒一喝多头脑就不做主!卿酒后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今日这事已经传遍了金陵城,明日我本还想着出门逛集市……这下我……我拿什么脸见人啊?”
阮夫人越说越气,顺势一把夺过谢奕手中的小酒壶。
“喝喝喝就知道喝!往后这竹叶酒没的给卿喝!”
争抢间,眼看着酒壶里有些酒花撒到了地上,把谢奕给心疼的呀。
“别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拿酒撒气嘛……”
谢奕嘴里说着,伸手去护酒壶。
这个时候,谢玄和谢道韫闻声赶来。刚才一直在旁呆看着谢奕夫妻俩吵架的冯老板一看事主来了,瞬间游魂回体,捧着二十块胡麻饼的一双肥手向前一伸,两条捆蹄般的腿“噗通”一声便跪在了二人面前:
“大小姐、大少爷仁慈!鄙人小本经营,家底子薄得很,拿不出什么金贵物什,这是鄙人一点心意,如果不够,鄙人回店再取,万望大小姐、大少爷勿要折煞鄙人,损了小人的福寿啊!”
谢道韫皱起眉头,上前一步:“卿这是什么话?我们还是瘟神不成?就是去了卿的店做工又如何?卿的店便要塌了?”
“不是不是,鄙人岂敢对小姐、少爷不敬,鄙人…鄙人……唉!”
冯老板急得一头肥油流了满脸,想不出该怎么表达他的意思,才能既拒绝二位小祖宗又不得罪谢家。
谢玄那时候还小,对于身份地位这些个概念还分不出轻重,弄不清门道。眼看上巳节一天天临近,他一心只想要个漂亮风筝,好像往年一样,做个风筝王,赢他个几十只风筝回来在人前威风一下。
至于这漂亮风筝是大人给的零花钱买的,还是自己出去打工挣的钱买的,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压根没什么二样,反正都是手到擒来。
从小到大,在谢玄、谢道韫姐弟心里,钱从来不是什么来之不易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钱就像流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钱在他们看来实在是让人想不通的怪事,钱这么易得,怎还会有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呢?他们想不明白。
平日里他们在街市上玩耍,看见那些藏于街头巷尾,卧于犄角旮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满身泥泞,半人不鬼的孩子,大人的时候,他们都会很迷惑。
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穷呢?
“因为他们品行卑劣!”
谢玄第一次拿这个问题问谢道韫的时候,谢道韫曾这么回答他。因为她之前拿这个问题问谢奕的时候,谢奕就是这么回答她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谢奕看着那些穷人,说出的话轻飘飘的,如同他看他们的眼神:“委身于浊事,真乃心为形役,不知清为何物也!可悲,可悲啊!”
在谢奕眼里,那些下品贱民如同蝼蚁草芥,无脊椎的蠕虫,踩在脚下都嫌脏了鞋底。当然这也是天生尊贵的世家大族们的普遍观念。
谢玄和谢道韫便也因此坚信,穷人都蠢,低俗下作,不思进取。因是污泥浊水之流,才为污泥浊水之事,处污泥浊水之地。全都是他们活该。
所以,尽管身为世家大族的后人,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告诉他们要善待贫民,就如同皇帝要善待天下苍生一样。但他们却从未真正把卑贱贫民当作是与自己同样的人。就如同皇帝从来没把天下苍生看作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而不过把他们看作一坨烂乎乎的糨糊,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把自己的丰功伟绩粘满功德墙以示皇恩浩荡。
贫民和贵族从来都是两个物种。这观念是刻在贵族们骨子里的,贵族们称之为——修养。
谢玄年少那会,脾气冲得很,见冯老板那副模样,像是宁死也不接受他们做工,一口轴劲上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揣在冯老板脸上:
“狗奴才!给脸不要脸!”
冯老板被踹得“哎哟”一声捂脸仰倒,鼻血哗哗直流,疼得又像个水桶一样“咕噜咕噜”的滚个不停起来。
“这工我打定了!卿不让我去,我现在就让人砸了卿的店!”
一旁阮夫人听了这话,倒比冯老板更不乐意了,只见她身子一横,像块门板一样挡在谢玄和冯老板中间:
“小小年纪不学诗书礼乐,倒要学那些下等人做下等事?!枉费我一片苦心,请那金陵城最好的先生来教卿学问。卿真教我太失望了!从现在起卿哪都不准去,给我去祖宗排位前跪着,没我同意,不准起身!!”
谢道韫向来护着弟弟,哪舍得谢玄受委屈,道:
“娘,玄儿只是想要个风筝罢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买给他又如何?爹娘往年都买最好的给他,为何偏偏今年不行?若是有了风筝,玄儿也不会想去做那下等事了。”
“做事无分贵贱。”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气息。
“安石!”
眼巴巴看着老婆儿女吵架,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左右为难、不敢劝架的谢奕看见谢安来了,高兴得好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看见了家长。连忙几步跨过躺在地上的冯老板,跑去拉住谢安。
“安石啊,卿再晚来一步我这脑袋可就要开花了!不让我给玄儿零花钱的是卿,让我打发玄儿出去打工的也是卿,我是无辜的,卿可得替我把这事好好解释清楚啊!”
谢安瞥他一眼,转而对阮夫人一礼,道:“见过阿嫂。”
阮夫人一把抓过谢安:“让玄儿他们出去打工这主意是卿出的?!!”
“没错。”谢安不顾阮夫人几人或惊愕,或愤怒的眼神,坦然的点点头。
“……”
气氛一时陷入僵滞,众人默默无语,个个脸上都是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
“为什么?”
第一个打破僵局的是谢玄。
其实这一问,谢玄早就想问,只不过一直没敢,憋了很久了。
说真的,他其实真的有些恨谢安,在得知是因为谢安他才没了零用钱,没了漂亮风筝之后,他一直暗暗恨谢安。同时又暗暗疑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谢安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他?是他做了什么让谢安不开心的事吗?是谢安在报复他?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人又怎么会去报复一个孩子呢?更何况谢安还是他的叔父,一向都那么疼他。
谢玄曾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叔父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是因为……”
谢玄犹豫着,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疑惑说出来。对于谢安,他的态度向来谨慎。其实在谢玄眼里,谢安比谢奕更像他的父亲,慈爱,但又有着无法抗拒的绝对权威,让人望而生畏。
“难道是因为玄儿做了什么错事……惹叔父不高兴了吗?”
问出这句话需要无比的勇气,谢玄脸都憋红了。
谢安摇摇头,笑了笑道:“是因为卿长大了。”
说罢,谢安顿了顿,道:“我只是想让卿知道,万事万物都来之不易。哪怕是一只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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