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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碧血丹心


安奏苻坚丧败,宜乘其衅会,以玄为前锋都督,率冠军将军桓石虔径造涡颍,经略旧都。玄复率众次于彭城,遣参军刘袭攻坚兗州刺史张崇于鄄城,走之,使刘牢之守鄄城。兗州既平,进伐青州,降坚青州刺史苻朗。又进伐冀州,遣晋陵太守滕恬之渡河守黎阳,三魏皆降。以兗、青、司、豫平,加玄都督徐、兗、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玄上疏以方平河北,幽冀宜须总督,司州县远,应统豫州。

        ——《晋书·谢玄传·列传第四十九》

        为了避免可能激化的桓、谢矛盾,同时为了避免朝廷猜忌,谢安按下了以谢玄出刺荆、江二州的朝议,仍以桓氏族人补缺。

        以才能、勋望论,如今桓氏之中最有资格接替桓冲出刺荆州的当属桓豁长子——桓石虔。

        然桓石虔骁猛善战,谢安担心将之置于荆州形胜之地,或有难制之虞,遂以其弟梁郡太守桓石民为荆州刺史,以桓石虔为豫州刺史,改原豫州刺史桓伊为江州刺史,居间调和。

        如此,三桓据三州,各得所任。不论是桓氏还是朝廷都为之大松了一口气。

        当然,谢安如此安排桓氏除去求稳,同时也是在为接下来的北伐做打算。

        虽因功名太盛,毁谤缠身而日益无法自安于中枢,但谢安并未打算因此放弃北伐,因为不论如何,眼下正是恢复疆土,扭转南北形势的最佳时机,他不想让这样千载难遇的机会在他这里被错过。

        太元九年,四月。

        谢安遣竟陵太守赵统率兵进攻襄阳,秦国荆州刺史都贵闻晋军至,弃城奔逃至鲁阳,谢安又命将军刘春攻鲁阳,都贵复弃鲁阳,逃回了长安。荆州刺史桓石民顺势进据鲁阳,遣河南太守高茂北戍洛阳。

        五月,梁州刺史杨亮奉谢安命,率水路五万之众伐蜀。秦国益州刺史王广以巴西太守康回迎战。两相交手,杨亮数败康军,康回不得已引兵退还成都。未几,秦国洛州刺史张五虎、梓潼太守皆倒戈来降,献丰阳、涪城。

        是年八月,谢安上奏应乘苻坚丧败,北方混乱之际,开拓中原,经略旧都。请以谢玄为前锋都督合桓石虔豫州之兵分三路大举北上伐秦。

        谢安的北伐之请,不知不觉中又触动了司马耀那根纤弱敏感的神经。

        司马耀是既不敢同意出兵,又不敢不同意出兵,终日惶惶,不知所为。

        王恭看着虽心里着急,但兹事体大,亦不敢轻易为司马耀出主意,唯恐一不当心被拿去当了挡箭的垛子,落得个和前朝的刘隗、刁协同样的下场。

        司马耀迟疑再三,见从王恭那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好琢磨着去找其他大臣商议此事。

        可眼下朝中大臣已俨然分为三派,王恭、王国宝各领一派,剩下的少数派之中有一些支持谢安,还有一些望风骑墙。

        王恭既已不对谢安北伐之事表态,王恭一派的大臣自然也随之三缄其口。至于那些少数派,除去支持谢安北伐的,剩下的就只有明哲保身,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打死就抱着一句“全凭陛下裁夺”的主。

        如此,还有可能帮着拿主意的,就只剩下王国宝、司马道子那一派了。

        然而,自今年六月崇德太后褚蒜子崩,司马道子行事越发乖张,染指国政,营私揽权,根本不把司马耀这个皇兄放在眼里。王国宝更是狗仗人势,见到司马耀不仅颐指气使,渐渐竟连君臣之礼都干脆省了。司马耀又岂肯拉下脸皮去找他们问计?

        可是,让司马耀没想到的是,他不去找司马道子,司马道子倒自己找上了门来。

        又是一个难眠夜,司马耀发髻散乱,披一件道袍,正半倚在凭几上心不在焉的看舞伎跳舞。司马道子不经通报,忽然带着王国宝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就好像这宫里是他自家的会稽王府一样。

        司马耀皱眉看着司马道子二人,颇为不悦,但也没说什么,翻了个白眼,视线又回到几个舞伎身上。

        司马道子见状大笑,

        “长夜漫漫,最适合宴饮欢歌,皇兄却一个人在此看舞,多没意思啊!”

        司马耀的目光仍追随着舞伎的身影,只把司马道子当空气。

        司马道子也不生气,转而走到正翩翩起舞的舞伎们当中,游鱼般在各个舞伎之间游走,时而与她们一起跳舞,时而动手动脚的调戏她们取乐。

        司马耀的脸色愈发阴沉,腮帮子上的肌肉紧绷着,

        司马道子像察觉不到司马耀的不悦,只见他忽然一个旋转,来到一个正在下腰的舞伎面前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吓得那舞伎一声惊呼,差点没站稳,

        “皇兄,这伎的小模样生得不错,很像姐姐,皇兄能不能割爱,把她让给我回去做妾?”

        司马道子抚着那乐伎的脸,边对司马耀道。

        司马耀再也忍无可忍,激怒之下抓起一只铜酒杯砸过去,只可惜没砸中司马道子,反砸中了司马道子口中那个长得像司马道福的舞伎。

        “卿到底想干什么?!”

        司马耀气得跳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的瞪着司马道子。

        “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嘛,皇兄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司马道子蹲下去,看着那个伏在地上被砸破了头的舞伎,面带怜悯的掏出手帕来为她止血,

        “我知道皇兄心里烦,可皇兄就是再烦也不能拿她们撒气啊。这么美的小脸蛋要是破了相,皇兄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司马道子说着站起身,对一旁的王国宝使了眼色,王国宝立刻大声吆喝着,赶羊似的将一屋子舞伎都赶了出去。

        司马道子走近司马耀,好整以暇的绕着他的坐榻看了片刻,转而竟一屁股坐了上去。好奇的左摸摸,右看看,片刻,撇撇嘴,

        “呵,我一直以为皇兄这龙椅坐得能有多舒服呢,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司马道子说着,笑呵呵的抬头望着司马耀,那双清澈的眼睛既天真又恶毒:

        “皇兄,王恭呢?平日皇兄总爱和王恭在一起,可怎么自打谢安上奏求北伐,我就再没在皇兄这见过他?他该不会……是畏惧谢家的势力,丢下皇兄,一个人避祸去了吧?哎呀,不过这也难怪,君臣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嘛……”

        司马耀脸色铁青,两手攥拳,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司马道子见状,恶趣味也满足得差不多了,毕竟他今日来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气死司马耀。

        从龙座上起来,司马道子立刻换了张脸,一张完全和几秒钟几千判若两人的伤心的脸,

        “不瞒皇兄说,我伤心啊,这几天我真是太伤心了!我是伤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皇兄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伤心吗?”

        司马耀鄙夷的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伤心?笑话。卿还有心吗?!”

        谁知此言一出,司马道子竟戏剧般的落下泪来。

        司马道子如今虽已年满二十,但哭起来却还像个孩子一样。

        司马耀被他弄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知道……我知道皇兄对我的误会很深……可是我不怪皇兄……”

        司马道子边说边抹眼泪,仿佛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不知皇兄有没有发觉……自打皇兄纳了王皇后,有了王恭这么个国舅……皇兄和我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了?皇兄,我们是一个娘胎里出生的亲兄弟啊,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四海之内,还有谁比我和皇兄更亲?我是皇兄的亲弟弟啊!还有谁会比自己的亲弟弟更值得信赖?可是偏偏谢安北伐这么大的事,皇兄居然遍问群臣也不与我商量半句,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皇兄,我在皇兄心里究竟算什么?究竟算什么啊?”

        司马道子这番话,倒把司马耀说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司马耀倒真一种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感觉。

        司马耀负手沉默,过了好一会,没好气道:

        “听卿的意思,就像是我找卿商量,卿就能有办法拦得住谢安北伐似的。”

        司马道子闻言,含泪的眸子中暗暗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只见他迅速用衣袖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

        “皇兄想拦住谢安不让他出兵北伐?”

        “那当然!不想拦他我还用得着像现在这般苦恼吗?”

        “皇兄错了!”

        司马耀蹙眉望着司马道子:

        “什么意思?”

        “皇兄还不明白吗?谢安想北伐那是好事啊!皇兄为什么要拦着?”

        “好事?哼,卿是嫌他们谢家的功劳簿还不够厚,打算把朕的这皇位也一并让他们赢了去?!”

        “皇兄,事情可不是这么想的。皇兄不敢放谢安北伐,无非是怕谢玄和北府军再立功,可是淝水之功已是旷古绝今,北伐就是立再大的功也不可能大得过淝水啊。”

        “那又如何?”

        “这也就是说,北府军北伐不论再立什么功,对谢家来说都不过是锦上添花,改变不了什么,无非是让他们在别的士族眼中变得更扎眼罢了。可是北伐与否对朝廷和皇兄来说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皇兄想啊,我大晋自于江北立国以来,一直与秦国是划淮为界,一直找不到机会拓宽防线。可如今北府大胜秦军,北方对我大晋的军队还心怀忌惮。如果这次北伐顺利,大晋的防线少说也可向北而推至黄河一带,这样一来,今后北方于我们的威胁就会大大减轻,大晋受制于北方局势的时代就会一去不复返了!这是我们能利用谢家的地方,皇兄为什么不利用呢?且开拓北方,恢复故土从来都是人心所向,皇兄若拦着不让去,未免招人闲话,让人觉得皇兄心胸狭隘啊,”

        “……继续说。”

        “再者,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皇兄要想把谢安排挤出中枢,还非得借这北伐的东风不可,否则可没法下手。”

        司马耀这下才算真正来了兴趣,他两眼放光的盯着司马道子:

        “怎么说?”

        “眼下谢安坐镇中枢,手握重兵。对皇兄可谓是肘腋之患,他对朝廷的威胁,远远超过当年拥重兵坐镇姑孰的桓温。可坐镇中枢并不是最要紧的威胁,最要紧的是他手里的北府兵。若是没了北府兵,谢安就是有再高的勋望,也不过是只纸老虎,蹦跶不到哪去。而只要皇兄批准谢安北伐,不论北伐成败,我都有办法让他变成纸老虎。”

        司马耀眼睛一亮,转而,又有些狐疑的打量司马道子,

        “卿不是又开玩笑耍朕吧?”

        司马道子变戏法似,又换了一张笑脸,完全看不出刚刚哭过的样子。他也不说话,就笑嘻嘻的看着司马耀,笑嘻嘻到有些嬉皮笑脸。

        “是什么办法?卿倒是说来听听。”司马耀白他一眼,

        “这具体办法得到时候视情况而定,现在还不好说,但唯一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只要皇兄肯相信我,我保证决不会让皇兄失望!”

        司马道子这态度让司马耀愈发怀疑了,他不由重新坐回座位上望着面前的一盆葡萄出神,

        司马道子这下有些着急了,他跪坐在司马耀身旁,诚恳的望着他,

        “皇兄,这可是唯一一个搬倒谢安的机会了!要是错过,追悔莫及啊!”

        司马耀瞥他一眼,片刻,道:

        “朕丑话说在前头,卿可别给朕整出什么乱子,弄得不好收场,否则朕可保不了卿!”

        司马道子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皇兄放心,若有闪失,臣弟一力承担,绝不拖累皇兄。”

        司马耀不置可否,不咸不淡的扯了扯嘴角。

        为了共同的目的,司马耀答应与司马道子结成暂时的联盟。这一晚,两人按下宿怨,叫来伶人乐伎,酣歌彻夜,饮酒尽欢,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般亲密无间的手足兄弟。

        王国宝坐在大殿外的台阶上等司马道子,本以为他不出一个时辰必会被司马耀赶出来,谁知,等了彻夜,直到第二日日上三杆,司马道子才衣衫不整,东倒西歪的从大殿里走出来。

        王国宝见状,赶紧连滚带爬的从台阶上起来去扶司马道子。司马道子酒醉未醒,老远看一个黑影冲自己奔来,抬脚就踹,踹得王国宝在地上咕噜噜的直打了两个滚,脑袋生生磕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直到听见“哎哟”一声惨叫,司马道子这才稍稍清醒了些,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

        “哦,原来是卿啊,我还道是哪里来的野猪呢。”

        王国宝来不及去管那磕肿的后脑勺,赶紧手脚并用爬到司马道子面前,吭头笑着,

        “是……臣!是……是是臣!”

        宿醉让司马道子的头脑有些发晕,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初秋的阳光下,眯起眼睛,

        “皇兄那没问题了,接下来就看卿的了。记住,风助火势,风要吹得猛,火才烧得旺,明白吗?”

        王国宝跟着司马道子向前爬了几步,

        “殿下……臣……斗胆……北……北府若……失谢玄……不知……殿……殿下打算以何…何人代……代之?”

        司马道子斜睨一眼王国宝:“办好卿该办的事就行,这也是卿该管的吗?”

        “诺!诺!臣该……该死……该……死!臣即……即刻去办!即……刻去办!”

        奏疏递上去大半个月,谢安终于等来了司马耀同意北伐的批复。但几乎是与此同时,更加让京城百姓人心惶惶的传闻也在京城传开了。

        “江左权臣竞北伐,桓未代马,谢代马。”

        这歌谣不知从何而来,却在一夜之间,为大街小巷的孩童皆争相传唱。

        虽说只是一首轻飘飘的歌谣,可是其威力却足以让北府军这次北伐的性质完全变味。

        大军出发前一日,谢玄去卫将军府见谢安,询问是否暂缓北伐,等风头过去再说。然谢安并未犹豫,仍让谢玄如期发兵。

        这次北伐,桓石虔身为豫州刺史本该同往,但不巧桓石虔的母亲忽于此时去世,桓石虔因此不得不暂时离职丁忧,于是只好由朱序暂领豫州兵代为出阵。

        八月末,谢玄率军抵达下邳,开始进攻北方重镇——彭城。

        秦国□□刺史赵迁闻谢玄兵至,弃彭城而逃。九月,晋军入彭城,谢玄遣刘牢之及参军刘袭北上攻打秦国兖州之鄄城,秦国兖州刺史张崇复望风而走,叛逃燕国,投奔慕容垂,此时的慕容垂已在丁零人的拥护下自立为燕王,正式开始了他的复国大计。

        张崇一走,河南诸城皆举起降旗,兖州未几辄平。谢玄命刘牢之暂驻鄄城处理后续,自己则率大军继续北上进伐青州。

        然而随着北伐军在前线的节节胜利,建康城中对谢家及北府军的谗毁却如排山倒海般日胜一日,身处漩涡中心的谢安实在无力抵挡,不得不上疏司马耀,请求暂往广陵督军。

        谢安能离开京城这正是司马耀求之不得的事,所以自然是想都没想,立刻点头放行,并加谢安为太保,假黄钺以示名义上的安抚。

        这一来二去,时间很快到了十月,北方的天气越来越冷,河流开始枯竭上冻。对于谢玄军来说,粮运渐渐成了一个大问题,如无法保证充足的粮草,北伐将难以为继。所以在正式进伐青州之前,谢玄不得不暂时停下步伐,先修水利,解决漕运问题。

        为此,谢玄遍询军众,最终采纳了督护闻人奭的计谋,先堰吕梁之水,树栅河上,又立七座土坝以造成一条新的支流,使得两岸之水皆汇入其中,自此公私皆便,再无天寒水枯之忧,这项工程亦因之而得名——青州派。

        解决了粮运的后顾之忧,讨伐青州的进程算是进展得相当顺利,谢玄以淮陵太守高素领军三千人出广固,军至琅邪,秦国青州刺史苻朗并未多做抵抗,便竖起了降旗,谢玄几乎是未费一兵一卒,便将青州成功收复了。

        兖、青二州既平,谢玄下一步的目标便是平定冀州。

        鄄城的守卫事宜已安排妥当,刘牢之亦于此时赶上了大军。

        谢玄遂命刘牢之、济北太守丁匡据守碻磝,济阳太守郭满据守滑台、奋武将军颜雄渡黄河扎营,颜肱、刘袭等诸将驻扎河北准备全面出兵攻冀。

        冀州守将为苻坚之子,秦国长乐公苻丕。

        苻丕刚刚与慕容垂军在邺城结束一场激战,伤亡惨重,谢玄在这个时候打来,苻丕实在无力招架。

        其部下司马杨膺劝苻丕干脆投奔谢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苻丕说什么也不肯,仍一边坚守邺城一边下令将军桑据分兵黎阳对付晋军。谢玄闻讯,让刘袭趁夜出兵奇袭桑据,刘袭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谁知那桑据却是个软蛋,一场小败之后丢下黎阳就跑。黎阳辄为刘袭所据。

        桑据军败的消息很快传回了邺城,苻丕惶遽不已,眼看着燕军围邺,冀州难守,苻坚又正被慕容冲所率大军围困于长安,更糟糕的是军中粮草已经告罄,简直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无奈之下,苻丕只好决定放弃冀州,反遣参军焦逵持亲笔手书向谢玄告饥。表示不想与晋军为敌,只希望可以假道西赴国难,愿以邺城作为交换求谢玄支援粮草,并能出兵助他抗燕。

        然而,焦逵私以为苻丕即便是出兵救下苻坚,秦国恢复往日雄风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倒不如诚心诚意率军投靠谢玄,或还能在晋国弄个一官半职的保命全身。否则如此事设两端,谢玄未必肯出兵送粮,万一再倒打他们一耙,反要落得两头空。于是与杨膺及苻丕的参军姜让密谋,改苻丕的书为表,呈送谢玄。在表中向谢玄许诺只要晋军一到邺城,苻丕将立刻归降晋国。

        可这样之后,焦逵和姜让又有些担心万一到时候谢玄军至,苻丕不肯降怎么办。杨膺自恃可以制服苻丕,说实在不行就把苻丕硬绑了送给谢玄,保证不会有问题。这一计,才真正敲定了。

        黎阳既陷,三魏皆降。谢玄即命晋陵太守滕恬之渡过黄河镇守黎阳,威慑全境,冀州复为晋土。

        过了没多久,苻丕那被人篡改过的求援“表”顺利到了谢玄手中。

        可是谢玄对苻丕并不信任,他告诉焦逵除非苻丕把他的儿子送来当人质,否则绝不会援助他们粮草,更不会出兵。

        焦逵一听,急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苻丕的诚恳添油加醋的对谢玄描述了一番,又把杨膺的话告诉谢玄,让谢玄绝对放心,谢玄这才勉强点头,下令水陆运米二千斛以资苻丕,并派刘牢之、滕恬之等将率两万兵马驰援邺城。

        刘牢之率军向邺城出发之后,北伐亦告于段落,谢玄于是率军返回建康复命。

        可谁知一彪人马才刚刚抵达三阿,司马耀的诏书却已从天而降。

        谢玄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多问,照旧恭恭敬敬的跪下接旨。

        使臣随即宣称以兗、青、司、豫皆平,加谢玄都督徐、兗、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

        旨意宣罢,诸将哗然。

        这次北伐出征之前,谢玄的官职是前锋都督、都督徐、兗、青三州、扬州之晋陵、幽州之燕国诸军事。结果现在一连收复了三州回来之后,虽得以都督七州,可都督扬州之晋陵以及幽州之燕国诸军事的职衔却莫名其妙的没了。

        幽州之燕国没了倒还无甚大碍,可扬州之晋陵却是北府势力的腹心所在,失去都督此地的职权,相当于斩断了谢家与北府之间的纽带,如此打击对谢家来说堪称伤筋动骨。朝廷似乎正在释放一个信号,那便是谢家对北府的统治权已经开始动摇,北府军可能很快就要易主了。

        如此震荡所波及的自然不仅仅是谢家,对于与谢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北府诸将来说,亦无异于一计当头棒喝。

        且除此变化之外,圣旨中所加谢玄七州之中,司州一地本该归桓石虔所刺的豫州管辖,而司马耀在此却将司州交由谢玄统领,一旦谢玄接受,很可能会使桓石虔及桓家生疑,以为谢玄此举是有意要并吞他们的地镜,从而重新造成两家龃龉,让谢安之前安置“三桓”的一番苦心付之东流。

        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封赏,其目的实在彰明较著。

        看来不仅仅是司马道子和他的一众党羽,现在就连司马耀也容不下谢家了。谢玄心中默默想着。

        看着手捧圣旨,忧容满面的使臣,谢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知道这道旨,他到底该不该接。

        如果接,那便是默许了司马耀对谢家的打压,这无疑将成为谢家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这之后,朝廷对谢家打压将至死方休。可如果不接,或假意上疏辞让,给朝廷施压,逼司马耀改变主意,那又无异于当年桓温的做法,更加难以自清。

        谢玄陷入了两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个时候,谢玄的脑海中又出现了谢安的身影。每当谢玄面临抉择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就会想,这件事如果换做是谢安,谢安会怎么做。

        如此一想,答案真的很快的浮现眼前。

        扶持司马耀,助司马耀实现重振皇权的夙愿一直都是谢安所希望的。因为谢安清楚的知道,眼下皇权不振,士族专兵的局面不过是暂时的过渡,不过是特殊的历史环境所造成的特殊的政治形态,就仿佛天地间一时的阴阳颠倒,疾风骤雨,虽然来势凶猛,可终将成为过去,为这场风雨欢呼的人亦终将为这场风雨所淹没。

        此时,谢玄仿佛在一瞬之间完全明白了谢安的意思,明白了谢安所做过的种种令人费解的退让。

        雨过即将天晴,该把伞收起来了。

        谢玄不再犹豫,伸出双手,从使臣手中接过圣旨,俯首谢恩。

        使臣有些惊讶的看着谢玄,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可终也只是哀哀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一切顺利而平静的结束,使臣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北府将孙无终手下一个叫刘裕的司马忽然跳了出来,只见他话不多说,两步上前一手抓着使臣发髻向后一扯,另一手的刀已架上了那使臣的脖子。

        可怜那使臣还来不及叫唤,已然身首异处。

        随使臣同来的几个宫中侍卫见状大骇,纷纷手按刀柄如临大敌,其中一个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谢玄亦为刘裕此举所惊,起身斥他:“卿干什么?!”

        刘裕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将军,朝廷欺人太甚了!我们岂可任其宰割?!淝水不赏便罢了,可我们北府的弟兄与将军是同身共命,没有将军就没有我们北府军!谁想把将军从我们北府夺走,我们就要谁脑袋搬家!”

        没想到刘裕说罢,包括何谦、诸葛侃、孙无终在内的诸多北府老将们纷纷应喝,看得出刘裕这一朝发难看似突然,实则即便不敢肯定是否是蓄谋已久,但至少也是积怨已久。

        “将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将军何必如此低三下四的看朝廷的脸色?我们北府军连秦寇都不怕还会怕朝廷?!我们打回建康去!让朝廷知道知道我们北府军不是好惹的!”

        “是啊将军!我们打回建康去!司马道子那个黄口小儿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好鸟,这回陛下弄出这么个鸟诏令来,定是受了司马道子的蛊惑!!为了我们大晋的江山稳固,我们打回建康去!我们铲奸除恶!清君侧!”

        “没错!清君侧!!”

        “对!打回建康去!杀了司马道子和王国宝那个狗贼!”

        诸将你一言,我一语,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三个字——“清君侧”。

        清君侧的喊声震彻军营,惊飞了一旁树林中栖息的倦鸟。

        谢玄被诸将围在最中央,只是一言不发,直到众人都喊得嗓子冒烟,呼声渐弱,谢玄这才抬起一只手,众人立刻安静了。

        谢玄叹了口气,

        “诸君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

        那个“但”后面的话,还含在谢玄嘴里,王恭和王国宝却已领着十数名禁卫军冲了进来。

        “逆贼!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王恭怒斥谢玄。

        “卿等……已……已经被包……包围了!还不速……速速缴……械伏法!”

        王国宝虽结巴,但气势亦不输王恭。

        正靠窗站着的何谦顺手掀开军帐的窗帘迅速看了一眼,很快凑近谢玄低语:

        “将军,外面都是禁卫军。”

        谢玄下意识瞥了王恭、王国宝一眼,不动声色,转而问王恭:“王大人来传旨,何必带这么多人?”

        王恭冷笑,眼睛一耽地上那具使臣的尸体,

        “谢将军这里可是豺狼窝,不多带些人来能行吗?”

        一旁孙无终闻言大骂:“放卿娘的猪瘟屁!”

        诸葛侃也站出来:“我看卿等压根打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否则传个旨罢了,带这么多人来作甚?!”

        “放放放放……放肆!”

        王国宝一张大脸盘子白得像擦了粉,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会……会稽王殿下……果……果真料……料……事如神!他早……早料……料到卿等……会……会反!才……才让我…我们要…要有…有所……防……备!卿等连……连朝廷使臣……都……都敢杀,还……还有什……么事干……干不出……出来?!”

        说着,他转身向身后的禁卫军大喝,

        “卿等还…还楞……愣……着作甚?还不快……快把贼首谢……谢玄给我拿……拿下!就地……正法?!”

        王国宝命令一下,禁卫军的剑齐刷刷指向谢玄,与此同时,北府诸将皆挺身护于谢玄身前,与禁卫军刀剑相向。

        北府诸将悍名在外,即便没有亲眼见识过他们如何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但只是与他们对视,已足以为他们周身透出的那股子狠劲所震慑。

        特别是此刻正举着大刀站在最前面的孙无终,他脸上那数条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的刀疤,如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割裂了他的面皮,牵扯着他眼角的皮肤诡异的向上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仿若邪魔厉鬼。

        两相对峙不出片刻,禁卫军那头便露了怯,不仅手上的剑拿不稳,腿更抖得像筛糠,下意识纷纷后退。

        王恭见势忙大喝:“动手!谁人能斩谢玄首级谁就是下一任北府督将!”

        王恭这一声吼,激得禁卫军们浑身一颤,又畏畏缩缩,试探性的向前,其中有一个胆壮的,挥刀纵身一跃,欲绕过孙无终直取谢玄。然而他这点把戏又如何骗得过孙无终这个械斗老手,只见孙无终身子一侧一矮,手腕一沉一浮,那人手里的刀已飞出数丈,接着,只听几声“咔嚓嚓”的脆响,凄厉的惨叫声中,那人已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

        孙无终这一动手,双方的僵持亦被彻底打破,刀剑擦出的火花无可阻止的在军帐四处闪烁,金属碰撞的声音刺得耳膜欲裂。

        “来人!快来人!!”

        王恭惊恐之下厉声向外求援,谁知几乎叫破了喉咙可就是没有一个援兵进来。王恭大惑,正想叫王国宝出去看看,结果放眼四处却找不到人,一低头,才发现王国宝正原来正一个人抱头猫在角落打摆子。

        王恭鄙夷的狠狠啐了一口,只好躲避着刀剑,想自己跑出去看,好不容易跑到门口,门帘却忽然被从外掀起,只见北府将高衡刀架着一名禁卫军从门外走了进来。

        王恭心一凉,透过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心彻底凉透了。只见外面黑压压一片,全是北府军,已把本就为数不多的禁卫军团团包围。

        “放下武器!谁敢再动一下,让卿等全部有来无回!”

        高衡说着,狠狠瞪了王恭一眼。

        可王恭也是个硬脾气,且他出身高门,从来就极瞧不起北府这些出身寒微的将士。只见他脖子一梗,用比高衡更高的声音喊:“全部给我死战到底!谁敢退我灭谁九族!”

        高衡闻言眼神一凛,踹飞那做人质的禁卫军,一个跳转来到王恭身后。王恭不会武,三下两下便被高衡反缚了胳膊,只能弯腰低头面朝黄土,呲牙咧嘴,破口大骂,却是半分动弹不得。

        “老子再说最后一遍!放下武器!不然老子现在就砍了他!”

        见王恭被擒,禁卫军都不敢再动,很快被北府诸将缴去器械成了网中之禽。王国宝也从角落里被拎出来,一根麻绳绑成了粽子。

        北府军暂时控制了全局。

        谢玄转而缓缓走近王恭,高衡顺势用膝盖顶住王恭的后腰,将他的两条胳膊向后一扯,让王恭可以直起腰来,

        王恭被迫直视着谢玄,一双悲愤交加的眼睛恨不能在谢玄身上凿穿两个窟窿,

        “谢玄!卿当真想造反吗?!!”

        谢玄神色复杂,打量了王恭片刻,道:

        “卿当真想让我造反吗?”

        王恭一愣,噎住了似的。

        孙无终横刀上前:“将军还和他废个什么鸟话?砍了他的头拿出去喂狗!”

        谢玄没说话,默然瞪了孙无终一眼,孙无终下意识的后退两步,不敢再言。

        一旁的王国宝已吓得昏了过去,何谦怎么拍他的脸也拍不醒。

        “将军,我们怎么办?”何谦回头问谢玄。

        地上,那具使臣的尸体血已经流干了。

        谢玄看看那尸体,又看看王恭和王国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对峙的两方兵马,沉吟不语,片刻,道:“放他们走。”

        诸将闻言无不诧异。

        孙无终第一个跳了脚:“他们可都是会稽王养的狗!现在放他们走他们日后必反咬我们一口啊!”

        何谦:“是啊将军,一旦放他们回宫,今日之事我们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玄:“杀了他们我们就洗得清了?”

        刘裕一个箭步上前:“他娘的!洗不清就不洗!反正这世道本就没个黑白!”

        诸葛侃也附和:“放他们回去,任他们在陛下面前诋毁我们是个死。杀了他们,我们打回建康清君侧,最不济也不过是个死。与其束手就擒,不如鱼死网破!”

        谢玄摇摇头,片刻,叹一声,

        “果真鱼死网破,一切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诸将闻言,面面相觑。

        “诸位有没有想过,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我们是什么?”

        谢玄的这个问题,没人答得上来,甚至没人想过。连王恭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我们是网。而朝廷和百姓就像网里的鱼。只不过我们这张网之所以被编织出来,并不是为了困住鱼,而是为了保护鱼。现在我们这张网好不容易扛住了敌人的刀斧而未破,赶跑了敌人,我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世道乱了这么久,百姓们好不容易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不能再打了……”

        军帐之中一片沉默。

        片刻,谢玄走回王恭面前,对缚着他的高衡点了点头。

        高衡不得已只好松开王恭。

        王恭一挣脱束缚,立刻厌恶的回头剜了高衡一眼,又皱着眉头使劲掸方才被高衡碰过的那截衣袖,那表情,就仿佛衣袖上沾了屎一样。

        谢玄默默看着王恭左拂右掸,待他将浑身的衣服理平整,方开口:

        “让王大人受惊了。”

        “今天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王恭语气虽硬,但神色较之先前和缓了些。

        谢玄笑:“大人放心,我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算卿识相!”

        王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王恭一退,所有禁卫军亦跟着潮退。王国宝还晕着没醒,而王恭看上去丝毫没有理会王国宝的意思。谢玄只好派人用牛车将王国宝拖着,护送回建康。

        目送王恭一行走远,站在谢玄身旁的何谦难掩忧色:“将军,这事不好交代啊。”

        “不好交代也要交待。”

        谢玄撂下一句,转身往军帐走。

        “将军,这祸是我闯出来的,把我绑了送给朝廷吧!”

        刘裕追着谢玄进了军帐。

        谢玄在帐中的一张几案前停步,摇头:“我亲自去建康请罪。”

        这话一出,整个军帐爆炸了,。

        “将军去不得啊!朝廷本就有意置将军于死地,将军怎能自投罗网?”

        “将军这一去万一回不来,叫我们北府军的弟兄们怎么办?!”

        “有将军才有我们北府军,我们不能没有将军啊!”

        “是啊将军!这事是我们的错,让我们代将军去建康受罚!”

        谢玄默立,转而在案前坐下,用砚滴倒了些清水在砚台上,取了墨锭缓缓研磨,

        墨色渐渐化开,与水融合,墨汁淡雅的香气很不应景的在军帐中弥漫开来,

        谢玄提笔沾墨,笔尖在信笺上空腾挪,这封信的只有短短数十言,但已将今日情状与谢玄的决定说得一清二楚。

        封装完毕,谢玄将信递给何谦:“快马送给谢司徒。”

        何谦迟疑着接过信,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孙无终正于此时上前一步:

        “将军若一定要去建康,我们陪将军一起去!”

        “对!我们陪将军一起去!”诸将纷纷附和。

        谢玄起身,

        “北府军是朝廷的北府军,不是任何一姓的北府军,北府军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卿等……卿等留在这,北府军不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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