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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荆扬相衡


初,中书郎郗超自以其父愔位遇应在谢安之右,而安入掌机权,愔优游散地,常愤邑形于辞色,由是与谢氏有隙。是时朝廷方以秦寇为忧,诏求文武良将可以镇御北方者,谢安以兄子玄应诏。超闻之,叹曰:“安之明,乃能违众举亲;玄之才,足以不负所举。”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六》

        孝武帝太元二年,公元三七七年。

        无论对于朝廷、谢家还是桓家来说,这一年,都注定是非同寻常的。

        就在这一年,东晋最关键的两大势力圈——荆州和扬州,进行了又一次的权力调整。

        此前,由桓温引起的势力倾斜于是年十月始不复存在,自此,长江上游——荆州——桓氏、下游——扬州——谢氏,这一相对平衡的格局正式建立,东晋局势亦赖之渐趋稳定。

        然而这次,促成这一格局重新确立的关键性因素,却并非谢安的刻意谋划,而是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桓豁的死。

        自从桓温死后,桓冲和桓豁就成了整个桓氏的两个重要支点。尤其是位于荆州的桓豁,更是堪称桓氏主心骨一般的人物。

        荆州是桓氏势力的重心所在,桓冲有赖桓豁坐镇荆州大本营才能从容待在下游的姑孰,而无后顾之忧。

        而今桓豁一死,荆州无人,桓氏动荡,群龙无首。桓冲便不得不放弃姑孰,离开下游,火速赶回荆州主持大局。

        在此前不久,桓豁曾主动上表,将兖州刺史朱序调回上游桓氏势力范围内的梁州,改任其为梁州刺史,坐镇襄阳。

        桓豁这么做,自是考虑到桓冲离开□□之后,朱序作为桓氏旧将,无法久居其任。但是桓豁此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已敏锐的察觉到,苻坚在拿下长江上游的梁、益之后,已把进攻的矛头对准了长江中游的重镇——襄阳,

        襄阳西接益梁,北去洛河,地势险峻,水路畅达,为南北交通枢纽。

        就像阻隔在秦、晋两国之间的一堵堤坝,襄阳如果完全被秦国控制,那么秦军就会像洪水一样,以高屋建瓴之势淹没整个东晋。

        所以桓豁不得不抢在苻坚正式对襄阳下手之前先做部署。

        但是无论如何,长江下游桓氏势力的全部撤出,为谢安从容部署下游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

        眼下,对于谢安来说,组建新军的两个条件之一:徐、兖二州已经具备,接下来要考虑的就该是用人问题了。

        于时,司马曜也正苦于秦寇不断骚扰边境,广下求贤诏,欲寻有能力镇御北方的良将。

        这对于谢安来而言,正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谢安此前之所以一直未把谢玄从桓豁的征西府调回来,除了因为顾虑桓豁之外,还考虑到谢玄的资望,怕贸然将他安插进要职会招人非议。

        而今朝廷征将,谢玄若能趁这个机会被司马曜亲封为将,主持镇御事宜,那便用不着谢安出面刻意安排,一切也就名正言顺、水到渠成了。

        谢安于是不失时宜的将谢玄从荆州调了回来,欲亲自举荐谢玄应诏。

        但是,即便是司马曜求贤在先,如谢安这般自己举荐自己亲侄子的做法还是犯了忌讳,因为这很不符合东晋一朝逊让谦退、无欲无为的士风。

        所以王羲之在得知此事后,立即致书谢安,力劝其借后父王蕴之口推举谢玄,千万不要亲自出面,以免遭人谗毁。

        然而谢安却并未采纳王羲之这一好心的建议,因为他知道,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无论借谁之口举荐谢玄,毁谤之言都会如期而至。

        既如此,倒不如正大光明,直截了当。

        事实证明,谢安的想法不错。当他在朝堂上当着司马道子和众大臣的面亲口说出谢玄名字的那一刻,议论、鄙夷之声自是不乏。

        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同的声音支持谢安举贤不避亲的勇气和坦诚。

        只不过这个支持他的人,大大出乎谢安预料。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宿敌——郗超。

        当时,朝堂上,对谢安的举荐提出疑议的,如司马道子、王国宝之流,除了指责谢安用人唯亲之外,多言谢玄年纪尚轻,能力不足以抵挡秦寇。

        然郗超却站出来说:“谢安之明,能违众举亲;谢玄之才,足以不负所举。”

        提出反对意见的大臣对于郗超这话自是不以为然,还有人立刻将矛头对准郗超,言语中暗示他见桓氏衰落,有意良禽择木,巴结谢安。

        对此,郗超不过一笑了之,直问众大臣:“卿等都说谢玄的能力不足,敢问在坐诸位有谁曾与谢玄共事过?”

        王国宝听罢,眉头不屑的向上一挑,用他天生打了结的舌头问:

        “没……没……没共事过……又如何?”

        郗超轻蔑的看他一眼:“没共事过,足下怎就敢断言谢玄不足以胜镇御北方之任?”

        王国宝冷哼:“这……这还……不简单……,就像……一道菜……好不好吃……还需要……尝一口吗?看看……不就看……出来了……”

        王国宝说完,郗超还没来得及反驳,在坐的众大臣倒先被王国宝这蠢话给逗乐了。

        王国宝被众人的嗤笑笑得红了脸,一着急,舌头更不利索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这……这……这吃菜……和相人……不……不……不是一个道理吗?!少…少…少见多怪!”

        王国宝是谁门下的鹰犬郗超自然清楚,郗超余光一瞥,见一旁的司马道子已经白了脸,正狠狠瞪着还在辩解的王国宝。

        为了给司马道子留面子,郗超并未逮住王国宝的话柄不放,顿了顿,又说回自己的主张:

        “我曾与谢玄在桓大司马府共事,见其使才,虽细碎如履屐之间,未尝不得其任。常言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临小事不乱者,方能处大事。臣以为,谢玄必能担大任!”

        郗超说这些话时,谢玄正站在太极殿外候诏,若非亲耳听见,谢玄打死也不敢相信这些话竟是出自郗超之口。

        散朝之后,谢玄没有离开,他默默的等在太极殿侧的一根梁柱后面,等着郗超出来。

        散朝的朝臣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往外走,交头接耳,议论着方才殿上的朝事。

        郗超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没有和谁走在一起,只有他一个人。

        谢玄记得,当年在桓温幕府的时候,郗超也总是一个人,除了桓温,他从不和任何人亲近,他就像一只夜行动物,孤独而冷漠,不靠近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郗超很快注意到了谢玄,他淡淡瞥了谢玄一眼,看样子并不想和他多说话。

        谢玄从梁柱后面走出来,在离郗超三步远的地方停步,二人保持着距离。

        谢玄沉默着,他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是些道谢的话,谢他不计前嫌,谢他仗义执言,又或许,只是简单问候一下这个久未谋面的昔日同僚。

        但不知为什么,话却像卡在喉咙里一样,一句都说不出口。

        沉默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郗超显然并不打算再这么继续浪费时间,迈步准备离开。

        谢玄情急之下,将他叫住。

        郗超停下步子,没有回头。片刻,他的声音飘进谢玄的耳朵,很冷,还带着一丝讥讽:

        “方才在殿上,我只是实话实说,卿不必想着如何谢我,也别以为我那么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可以一笔勾销……我劝卿往后最好能谨慎行事,否则,我定叫卿尝尝攀高跌重的滋味……”

        这番话,不出谢玄意料的,一点也不友好,带着熟悉的,威胁、挑衅的火药味。

        然而却也正是郗超这毫不掩饰的“恶意”,反而让谢玄不再觉得那么别扭,变得坦然了。

        谢玄一笑:“郗参军没变……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

        郗超也默默的笑了,没再说什么。

        未几,台城安静的空气中回响起郗超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像寂寞的鼓点。

        如今的郗超已经四十一岁了,岁月的霜雪星星点点,染白了他的头发,熄灭了他心里的野火,更腐蚀了他的健康。

        如果把谢玄比作一轮冉冉东升的旭日,那么郗超就是迟暮的夕阳。

        他虽和谢玄说着‘往后’,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谢玄的‘往后’,他看不见了。

        不分时刻的,数月来折磨他的病痛又不分时刻的,冷不丁的找上门来。

        郗超不由加快了脚步,他不想让谢玄看出异样。他用力憋着,不让胸口翻腾的血气涌出喉头。于是那有些发黑的血,还是无法控制的从他的鼻腔溢了出来。

        他极快速的用衣袖擦了一下,一闪身,躲进了一个偏僻处。

        那是宫墙与建筑交接的一个夹缝,郗超靠着墙,瘫坐下去,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的腹部像针扎一样痛,他吸了吸鼻子,把血吞进肚里,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过了会,他仰起头,头顶上方的天空被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让郗超有如此强烈的宿命感。

        他忽然想起了桓温,想起了桓豁,想起了司马昱,想起了他的祖父郗鉴,想起了那些曾经辉煌无匹,如今却业已烟消云散的一切……

        郗超很悲伤,很悲伤,然后他忽然笑了。

        曾经,郗超一度认定自己来到这世上是带着使命的。

        他也确实曾拼命的去找寻、去完成这个使命。他以为那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是他来这世上的意义。

        可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使命,也没有什么意义,活着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

        但是,结束了。

        他明白了一切,只可惜像很多将死的人一样,明白得太晚。

        谢玄在谢安的举荐和郗超的支持下,被司马曜拜为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正式开始统领江北防务。

        相应的,司马曜又加谢安为司徒,都督扬、豫、徐、兗、青五州诸军事。

        与此同时,谢安请求司马曜以仍在荆州居丧的桓冲领荆州刺史。

        司马曜自然看得出谢安如此安排的深意,立刻准了谢安的请求。命桓冲为荆州刺史镇江陵,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诸军事。

        然而,作为谢安好友的王羲之这时候却坐不住了,他认为谢安这一次在处置桓氏一事上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却不自知,所以他不顾自己越来越差的身体,执意要将谢安从宫里约出来见一面。

        是年九月重阳日,谢安与王献之一同登上了位于建康远郊的冶城。站在冶城的城楼上向下眺望,无边秋景尽收眼底。

        初秋的风还不寒,吹在身上正舒服。

        王羲之与谢安并肩而立,眺望着远处的一片银杏林,面色肃穆,眉宇间带着愁苦。

        如今的王羲之,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俊逸。他干瘪、消瘦、腰背佝偻着,老态龙钟。

        由于长期服食五石散,金石之毒日积月累,已侵蚀他的五脏六腑,渗透他的四肢百骸,他无时无刻不受剧痛折磨,苦不堪言。加之近来,为了王献之的事劳心费神,让他看上去更显憔悴,好像一根干枯的朽木,随时可能折断。

        他在风中默立,良久,叹一口气:

        “安石,卿糊涂啊……”

        他摇着头,斑白的胡须在风中摇曳,

        “卿可知道卿这次犯了多么严重的一个错误吗?”

        谢安不答,眼睛仍注视着远方,对他的‘危言’好像显得不以为意。

        王羲之对谢安的不以为意深感忧虑,甚至是愤怒。

        他提起手中的拐杖狠狠顿地,试图引起谢安的重视:

        “荆州!国之西门,甲兵所出,有分陕之重!桓氏据有荆州,所以他们有恃无恐,威逼朝廷,甚至差点移鼎篡晋!要想真正制住桓氏,荆州是关键!如今桓豁死了,卿应该立刻将荆州治权收归朝廷,使荆、扬相连,互为策应。再不济,也该趁机安插心腹,分去桓冲职权,削弱桓氏在荆州的势力,以防其死灰复燃。可卿看看卿都做了些什么?啊?卿居然……居然把荆州原原本本,分毫不差的送还给桓冲!卿这难道是想再现桓温时荆、扬对峙的局面,陷朝廷于险境吗?!”

        自患病之后,王羲之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也好久没像今天这么情绪激动了。他气喘吁吁的扶着拐杖,身子颤颤巍巍,有些站不稳。

        谢安伸手想扶他,王羲之不承情的躲闪,偏过头赌气。

        谢安的手僵硬的空悬了一会,转而放下,笑了笑:

        “逸少,往后不会再有荆扬对峙,只会有荆扬合作。”

        “荆扬合作?笑话!”王羲之转过头来看傻子一样看着谢安:“卿真以为桓冲会愿意与卿合作?!”

        “放在以前他可能不愿意,可如今情况不同了。”

        “有何不同?”

        “从前我们是敌人,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

        “苻坚。”

        听见苻坚这两个字,王羲之顿时一噎,面色变得复杂起来。

        确实,对于桓氏势力本能性的忌惮让王羲之忘了,如今除了桓氏之外,东晋还面临着一个更巨大、更险恶的威胁——前秦。

        谢安顿了顿,接着道:

        “荆州是大晋抗秦的重地,秦寇来袭,荆州首当其冲。要想保住门户利益,先要保住这个国家,要想保住这个国家,只有荆、扬合作。桓冲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削弱荆州,更不能现在收回荆州治权。桓氏经营荆襄、巴蜀已有数十年之久,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有人能取代其在荆州的地位,也不会有人比桓氏更知道如何治理荆州。欲抗秦寇,荆州必须强盛,而要想荆州强盛,荆州治权就不能易手。”

        城楼的屋檐四角挂着青铜风铃,风铃在风中时不时的微微摇晃,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

        谢安仰头望着风铃,眸色深沉。他之所以未趁桓豁之死打击桓氏的原因说到这里,其实只说了一半。他没告诉王羲之,其实就算不考虑秦国这一外在因素,他也断不会将荆州从桓氏手中夺走。

        因为东晋立国以来的形势,只有荆、扬二州平衡,国家才能太平。荆扬平衡,不仅意味着荆州不能过强,同样的,也意味着扬州也不能过强,否则这平衡就会被打破。

        司马曜如今欲振皇权,士族之间的平衡是他最看重的。他虽无法将士族手中的权力收归皇室,但他也绝不会坐视任何一门士族独大,他拼了命的扶持司马道子势力,就是不想看到朝廷再出现第二个桓温。

        如此,谢安在朝的不断高升,自然引起了司马曜的高度警惕和提防。

        所以谢安才不能过度削弱桓氏,因为只有桓氏得据荆州重镇,谢玄方有充足的理由以谢氏之名,在江北组建新军,一为御敌,一为制桓。

        桓氏若失荆州而衰,谢氏在扬州又岂有独盛之理?

        然而这一更加深层的原因,谢安不说,王羲之自然体察不到,毕竟他已致仕在家,不问朝事许久了。

        听完谢安的话,王羲之没话说了,他找不到理由反驳他。他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叹息自己的偏狭,更叹息在强秦面前,东晋难卜的命运。

        谢安看了看王羲之,见他半晌不言,也跟着叹气:

        “不瞒逸少,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荆州,倒是扬州。”

        “扬州?”王羲之不解:“为何?”

        “荆州要强,需靠桓冲的兵力,而扬州要强,只能依靠玄儿在江北招募的新军。可玄儿毕竟年轻,这只新军又是草创,建立之后战力如何,能不能卫护扬州,与荆州协同,这还是未知数。万一新军不济……”

        说到这里,谢安顿住了,他不敢再说下去,因为这后果实在严重得很。

        王羲之沉吟稍许,笑起来:

        “听说连郗超都愿意相信玄儿,卿这个做叔父的怎的反倒在这疑神疑鬼的?”

        谢安不言,摇摇头。

        望着冶城外的滚滚长江,王羲之默然片刻,悠悠道:

        “安石,玄儿我是从小看到大的,这孩子冷静,很像卿。冷静的人不易出错,我对玄儿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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