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君无戏言(下)
在华林园听了褚蒜子那番话,谢安权衡之下本已不打算再插手公主出降之事。在谢安印象中,王献之与郗道茂皆识大体,只要晓以利害,他们定会妥协。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郗道茂竟会因为这一道圣旨,痛失骨肉。更没想到,王献之对此事的反应竟会如此过激。这似乎已不再是一个晓以利害便可安稳解决的问题。这背后已搭上了无辜的人命。
谢安再度入宫时已是日暮。
台城之中,宫阙楼阁,一片灯火璀璨。
此时的太极东堂一改往日肃穆,四处充斥着欢声笑语,丝竹歌舞。盛装的宫女、满殿的乐师、酒肉菜肴的香气与跃动的金色灯光交融,编织出一副光怪陆离的幻境。
自司马曜许诺司马道福将她改嫁于王献之,司马道福便日日与爱喝爱闹的司马道子饮酒作乐,时常是通宵达旦,不醉不休。
是日,司马道福正与司马道子玩猜酒迷的游戏,规定谁输了便罚酒三杯,还要模仿一种动物,取乐众人。
谢安入东堂求见时,只见王国宝正趴在地上给司马道子当马骑。司马道子倒还真把王国宝当成了马,只见他骑在王国宝背上,手拿一根柳条充作马鞭,时不时对着王国宝的脑袋抽上两抽。
再看王国宝,似也乐得为司马道子“当牛做马”,只见他围着几个正在跳舞的舞女一圈一圈的爬,时不时还从他那朝天鼻里发出声声“马鸣”,引得司马道福和几个侍坐的宫女笑得前仰后翻。
在这“一派祥和”的氛围下,谢安的忽然出现,就好似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扰乱了整个乐章的节奏。
见谢安下拜施礼,司马道子极不情愿的从王国宝背上跳下来,阴着脸问谢安:“谢大人这么晚入宫,有何贵干?”
谢安顿了顿:“殿下,臣有些事,想单独与公主谈谈。”
“找我皇姐的?我皇姐近日心情不好,卿有何事找我说便是,别烦我皇姐。”
“……”
“怎么?我是会稽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卿有何事连我都说不得?”
司马道子说话,句句像吃了□□,谢安正愁该如何应付,忽闻坐在不远处的司马道福道:
“道子,谢大人是朝廷重臣,不可无礼。大人既有话对我说,卿先回避吧。”
司马道子闻言老大不高兴,只见他忽然一脚,冷不丁的把还在地上趴着的王国宝踢得满地翻滚,转而忿忿道:“走就走!”
说罢,摔门而出。
待众牛鬼蛇神散去,司马道福对谢安笑了笑:“愚弟自幼就是这么个性子,冒犯之处,大人莫见怪。”
谢安摇摇头:“公主言重。”
“大人方才说有话要谈,不知想与我谈什么?”
谢安正要说话,司马道福却忽然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大人先别说,让我猜猜……大人想谈的,可是与王献之有关?”
谢安一愣,揖道:“公主明睿。”
司马道福不以为意,旋即微仰起下巴,
“谢大人既为此事而来,想必是对此事有何意见?怎么,难不成是以为本公主配不上那王献之?”
“公主,臣绝无此意。”
“那是如何?”
“臣今日来见公主不为别的……臣只是……只是伤心……无处排解……想着只有公主才能明白臣……”
“伤心?”谢安这不按常理出牌倒让司马道福有些记不住招:“卿为何伤心?”
“臣为公主伤心。”
“为我伤心?”司马道福越听越糊涂:“我有什么可让卿伤心的?”
谢安顿了顿,
“臣知道,公主此前被迫与驸马离绝,饱受噬骨相思之苦。公主慈心,想来必不愿再见有人与己有同样的遭遇……”
司马道福闻言,柳眉微蹙,
谢安见状,接着道:“曾几何时,子敬与郗氏鸳鸯比翼,形同胶漆,就好似当年公主与驸马,叫多少人羡慕,奈何如今却……”
谢安说着,抹了抹眼泪。
司马道福立刻抻着脖子,又着急又好奇:“王献之和郗道茂怎么了?”
“公主可知郗氏腹中原已暗结珠胎,忽而得知将与郎君离绝,一时悲恸过度,竟至小产。子敬对郗氏用情至深,见其如此,心痛自责,竟取艾火灸足自惩,几欲自绝……此情此景,不禁叫人想起公主与驸马当初所遇,悲剧重演,怎能不叫人伤心啊……”
说至此,谢安又抹了抹眼泪。
司马道福听罢,嘿然半晌,发干的嘴唇微微翕动:
“怎么会这样……他们是因为……因为我才……我不知……我不知道郗道茂有孩子了……小产……她怎么会……子敬……子敬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谢安垂眸,摇了摇头。
司马道福眼圈渐红,声音也变得有些发颤: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没想到会这样的……我只是,只是看子敬身上有几分阿济的影子……不自觉的想与他亲近……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害他们变成这样的……”
“公主切莫自责……这不是公主的错,怪只怪他们二人情太深、缘太浅……”
司马道福怔仲出神,转而自坐上弹起身:
“谢大人,若我现在悔婚,还能补救吗……事情还能转圜吗?”
谢安闻言,心中暗喜,刚欲答话,怎料司马曜却于此时推开大门闯了进来,身后紧跟着的还有王国宝和司马道子。
只见司马曜阔步走至殿前,
“姐姐有何事要补救、要转圜呀?不知弟弟可帮得上忙?”
司马耀看似是在问司马道福,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谢安。
司马道福一愣,转而低下了头:
“阿曜……我……我不想嫁给王献之了……”
司马道福的回答,正中司马曜下怀。只见司马曜唇角一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姐姐不想嫁了?奇怪,姐姐之前明明很中意那王献之的。现在怎的忽然变了心意?让朕猜猜,究竟是姐姐不想嫁了,还是有人不想让姐姐嫁呀?”
“阿曜,我……”
“有人让姐姐不嫁,姐姐就不嫁,姐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听话?姐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司马曜说着,笑对谢安:“朕的皇姐性子向来刚烈,没想到却被谢大人三两句话就给打发得服服帖帖了,谢大人好大的本事,朕好生佩服啊!”
“陛下……”
“可谢大人便是再有本事,这公主该嫁谁不该嫁谁,似也不是大人该过问的吧?”
司马曜说着兀自发出两声冷哼:
“再说,朕若没记错,皇姐与桓济之所以会被迫生离,这其中有一半,还是拜大人所赐。当初朕欲颁旨赦免桓济而不得,想来若非得大人授意,太后又怎会忽然出面阻挠?”
谢安默然,片刻,淡淡道:“桓济之事出得不是时候,若放在平时,陛下想如何处置,臣自是不会过问。可放在眼下,不行。”
见司马曜怒目瞪着谢安,一旁的王国宝忍不住跳出来,指着谢安:
“卿好……好大的胆子!竟…竟敢这么……这么和陛下说话!”
谢安不理会王国宝,只是继续看着司马曜:
“臣不让陛下赦免桓济,并非臣有意僭越,实因臣受先帝顾命,有匡扶陛下之责。桓氏族人手掌重兵,身临重镇,桓家的事,向来由桓家自决,朝廷对其任何动作,本就不得不慎之又慎。加之如今桓温新亡,桓冲作为其接替,在族中立足未稳。桓家正处敏感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若于此时豫其家事,未免瓜田李下,必引得桓氏与朝廷两相猜忌,于国大不利。”
司马道子见司马曜半晌无言反驳,哪肯让己方落了下锋,沉吟稍许,上前一步道:
“桓家的事自是关乎国事,谢大人谨小慎微,亦不为过。可此番公主出降,与国事无涉,大人却也三番两次从中作梗,这又是为何?”
说着,绕到谢安身后,哂笑:
“本王听闻谢大人与琅琊王羲之一脉私交甚笃,那王献之灸足违诏这出苦肉计……真的不是出自谢大人授意吗?”
谢安闻言,以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眼神,鄙夷的看着司马道子,面色少有的难看。
司马曜见状,也觉得司马道子之言有些过火,于是假装清了清嗓子:
“道子,这些捕风捉影的事,说来作什么?”
说罢,又对谢安道:
“谢大人,朕的皇姐出降之事,朕意已决。”
“陛下!”
“大人请回。”
谢安绝望间不由看向司马道福,期望她能有所表态。
司马曜亦随之看向司马道福,那双还未全然长开的眉眼里满是紧张,生着绒发的额角亦不禁流下汗来。
司马道福抬起发红的眸子,惶然的看了看司马曜,又看了看谢安,复痛苦的埋下了头。
司马道福的拒绝表态,宣告了谢安此番周旋的彻底失败。王献之与郗道茂的悲剧,在此刻已化作无可避免的定局。
谢安离开后,司马曜忍不住兴奋的跑去拉起司马道福的手,
“姐姐,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这是我们与士族的第一场角力是我们赢了!”
司马道福看着雀跃得像个孩子般蹦蹦跳跳的司马曜,敷衍的跟着扯了扯唇角。眼神却空洞的、久久的盯着殿外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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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亥时,万物寂寂,静默长空,明月孤悬。
冰冷的银月光,照得人间万物都结了冰似的。
王宅院中的紫藤花架下,谢道韫正独自坐着,静静望着月亮,耳边却是阵阵与这夜色不符的喧嚷。自公主出降的圣旨降临王宅,这喧嚷声便一刻也没消停过。
王献之拒绝了所有前来为他治疗灸伤的大夫,便是连王羲之从宫里请来的御医,都被他用香炉砸破了脑袋,灰溜溜的逃出了王宅。
手里捏着谢安刚刚派人从宫里送来的信,谢道韫实在不知该如何把这已然板上钉钉的残酷事实告诉王献之。
一阵微风将几朵紫藤花蕾吹落谢道韫膝上,那淡紫色的,幼小的花蕾,还未盛开,便已在万物生长的初春悄然零落了,命运对它不公,可它却不得不接受这安排。
谢道韫盯着那几朵花蕾,怅然出神,良久,起身,迟疑片刻,向花架正对着的一间道室走去。
那道室是她自幼最害怕的地方,却也是如今她的夫君王凝之每日必去的地方。
每日亥末至子初,王凝之都雷打不动的要来这道室里静坐清修,诵经悟道。
谢道韫推开道室的门,只见王凝之正手持拂尘,闭眼盘坐在三清像前,口中念念有词。门轴的“咯吱”声尖锐刺耳,王凝之不由紧蹙起眉头,睁开眼睛,正想看看是哪个下人这么不长眼,敢于此时扰他清净。
然而,一见来人竟是谢道韫,王凝之眉宇顿舒,忙放下拂尘,起身,
“道韫?”
谢道韫不自然的笑笑,微微点头。
王凝之有些意外的兴奋,夫妻这么多年,谢道韫从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更没主动找过他,他还以为谢道韫终于愿意来关心他了。
“这……这么晚了,道韫如何会来?”
谢道韫平日本是极少与王凝之交谈,这会亦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低头盯着手中的信,斟酌半晌,道:
“方才我叔父那里来了消息,大不妙。小郎那儿……我不知该如何交代,卿可否出面帮着劝劝?”
王凝之一听谢道韫竟是为了王献之的事,脸色霎时间阴沉得难看,无言片刻,转身坐回三清像前,背对着谢道韫,冷冷道:
“事已至此,有何可劝的?道祖言: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如今子敬放不下红尘种种,便已是同于失者。他道心不纯,太上必有所感应。有此一劫,也是道祖对他的惩罚。欲渡此劫,只有靠其自身修道修心,旁人如何帮得了?”
谢道韫听着这话,一口恶气忽地堵上胸口,匪夷所思间只觉又怒又恨,气得几近晕厥,
“子敬是卿的亲弟弟,卿怎说得出如此绝情的话?!”
“哼,天道无亲。子敬若不肯潜心修行,向道祖忏悔赎罪,谁都救不了他!”
“疯子!简直荒谬!”
带着深深的厌恶与绝望,谢道韫自道室摔门而出。
窒息感如一条巨蛇,从足底慢慢缠至谢道韫的脖颈,将她越缠越紧,越缠越紧。蹒跚的跑了没多远,谢道韫忽而摔跪地上,干呕不已。
姻缘本是美好、良善之物,可如今,却好似变成了一个专好捉弄人的小鬼。有情,留不住;无情,挣不脱。谢道韫哭泣着,心痛到阵阵眩晕,可唇角却渐渐弯出一个笑来,
“荒谬……简直是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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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的那封信,谢道韫终是没能交到王献之手上。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离得那么近,所距,不过一进屋子的距离。
可她没有勇气去看王献之现在的样子,也不忍心去看,她怕看了,自己会崩溃,会再也无法在这王宅中自我催眠似的浑噩度日。
然而,王献之又是何等聪明。没有消息,对他来说已是太过明白的消息,他本也没奢望靠着谢安的三言两语,便能让顽固而专断的司马曜收回成命。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认命了,就像那日夜里,落在谢道韫膝上的紫藤花蕾一样。
郗道茂小产之后,身体一直不佳,精神也不佳,时而惊叫,时而谵语,状况很不稳定。
王献之除了在郗道茂清醒时偶尔去看上几眼,多数时候都是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不喝不睡。不多久,整个人已憔悴到叫人认不出的地步。
在王徽之的再三坚持下,王献之勉强同意让府中的大夫为他的伤脚上了药,做了简单的包扎。可是几日下来,伤情却并不见好。
灸伤严重处开始频繁的流水流脓,疼得王献之脚不能着地,无法行走。更糟的是,王献之儿时曾患的背痈竟也于此时复发,背上接连生出的红瘰肿大如拳,个个泛着红晕,奇痒之后便是不堪忍受的剧痛,叫王献之甚至连腰都直不起来。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王献之每分每秒都觉在烈火中煎熬,可待到痛苦与挣扎到了极点,随之而来的,又反倒是混沌的平静。
不去看任何记录时间的仪表、无尽流淌的混沌中,王献之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四周一片沉寂,半点声响也无。
王献之揉着昏沉的脑袋,艰难的从床上爬坐起来,忍着足部和后背的蚀骨疼痛,王献之咬着牙,一步一挪,待好不容易挪到门边,已是满头大汗。他不禁弯腰扶着门框,大口的喘着粗气,喉咙火烧似的。
推开门,四下无人。连值守的僮仆也没有。
王献之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闪烁着黯淡的光。天色蓝得暧昧,不知是即将破晓,还是陷入黑夜的前兆。
叮叮咚咚的,
王献之听见几声陶瓷碰撞的脆响,寻声看去,只见离房门不远处的木柱上此时竟靠着一人。
薄薄的黑暗中,那人正拿着酒壶,时不时仰面大灌一口,方才那叮叮咚咚的声音,便是被他踢倒的酒壶发出的。
“五哥……”
王献之许久未开口说话了,一开口,嗓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王徽之闻声,身子明显一怔,转而冲他笑着招招手,
“来,过来陪陪五哥。”
王徽之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和态度显得平常。
王献之一瘸一拐,自门边到王徽之所在之处,正常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这会,王献之却足足走了有半炷香的功夫。
王徽之的眼睛红了,但他却不愿伸手扶王献之,哪怕只是一下。
他不想像照顾一个残废一样去照顾、同情那个曾叫他无比骄傲的七弟。他任由王献之一步一步的,靠着自己,走得千难万险。他相信,靠着他自己,他能挺过来,一定能挺过来。
这么几步的路程,好似费尽了王献之所有的力气,来到王徽之身边,王献之浑身脱力的倚着木柱瘫坐下来。
王徽之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过了会,扔了一壶酒给他。
接过酒壶,王献之毫不犹豫的仰头猛灌,任那烈酒肆意的流进鼻子,流进脖子,呛进干燥的喉头,呛得他猛然俯身,好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
王徽之不去看王献之,只是抬头看着天,盯着天上越来越亮的几颗星星。
王献之大张着嘴,眼泪稀里哗啦砸下来,但是没有声音,一声哭声都没有,他浑身颤抖着。
王徽之默默从坐下扯了条毛毯扔给他,正盖住王献之的脑袋,
“五哥……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死了……是不是一切痛苦,就都消失了?”
过了很久,王献之平静的问出一句,平静得好像刚才那个痛哭失声的人根本不是他。
王徽之拿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半晌,王徽之轻轻放下了酒壶。
“活着为了什么,不为了什么,人总要活着。这人世间的游戏只有活人才有资格玩。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王献之干笑:“什么都没了……呵……我早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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