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君无戏言(上)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世说新语·文学》
春光三月,草木欣荣。又是一年修禊时。
受条件所限,今年谢家的上巳节,没有会稽兰亭小溪的潺潺流水、仰止高山。没有名流满座,丝竹美酒。只有谢宅后院一方小池,三五子侄,一桌茶点。但于谢安来说,如此已足。
今日家庭雅集,除了依节礼祓禊、涤尘之外,最重头的活动便是斗诗。
只不过今日斗诗规则简单,不似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要每人现场作诗,输了罚酒。今日只要能背诵出自己喜欢的诗便成,而对于背不出诗来的惩罚,不过献艺一段,娱人娱己。
参加雅集的谢玄、谢琰、翠珠、陆退几人各怀技艺,倒都不怕。
斗诗还未开始,谢琰便第一个站出来对谢安道:
“爹爹知道我从小不喜读书,爹爹读过的那些诗我一句都没读过,一句都不会背。为了一会不给爹爹丢脸,干脆我现在先给爹爹和大伙舞剑一段吧!”
谢安倒也无所谓,笑了笑道:“好啊。”
谢琰旋即兴奋的拔出剑来对着正吃糕点的陆退一挑:“师父也来!”
陆退嘴里正含着龙舌,口齿含混,直晃脑袋:
“不来不来,这龙舌好吃,我要吃龙舌!”
谢琰哪肯这么轻易放过他?干脆上去扯着他一条胳膊不撒手:
“反正师父也不会背诗,与其一会丢人现眼,不如陪我舞一段!”
陆退一听这话倒不乐意了,把嘴里龙舌往下一吞:
“谁……谁说我不会背诗?当年当兵之前我好歹也……读过那么几天书!再说,这么些年跟着明公,多少还不得受些熏陶吗?”
“熏陶?”
谢琰哂笑:“好好好,卿倒背几句来听听,也好叫我瞧瞧我爹是怎么熏陶卿的。”
陆退一愣,顿时就有些出虚汗,转而清了清嗓子:
“背……背就背,呃……这个鹤……鹤啊……卿知道的,就是那个仙鹤嘛……呃……仙鹤……于九……九……天叫了!鱼…鱼……鱼潜……在渊,或在于……在于……于……于……”
谢琰忍不住嘲笑他:“得了吧陆大哥,别鱼啊鱼的了,等卿背完这首诗,鱼都要熟了!”
众人闻言跟着一阵哄笑。陆退挠挠脑袋瓜子,倒也不羞恼,旋即拍拍手上的糕点屑,顺手自腰间拔剑出鞘,指着谢琰:“来就来,不过我事先可说明了,公子若输,可别哭!”
谢琰眉头一扬:“我哭?卿一会儿最好别跪地求饶!”
陆退大笑:“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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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谢琰开始学武,陆退就成了他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对手。陆退的招式奇,路子野,不似师承桓伊的谢玄那般讲究雅正。六岁那年,谢琰第一次见到陆退耍剑,就被他的剑招深深吸引了,从此,陆退就成了谢琰口中那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师父”。
如今,谢琰在朝中任著作郎,著作郎是文官,所作之事无非整日抄抄录录,让谢琰这个天生好武的热血青年时常憋得浑身痒痒,想死的心都有了。所以但凡一得空,谢琰捉住陆退便要与他切磋一番,一打少说要打上个大半天也不知倦。
谢安给他们定的规矩是只要不打坏家里的东西他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打多久就打多久,他也懒得管。
这会,二人剑锋一交便两相缠斗起来。
谢安静静坐着,看着,也看不懂其中那许多门道,只是看个热闹。片刻,忽而冷不丁的问身旁的谢玄:
“幼度以为毛诗之中何句最佳?”
谢玄本在专心致志的看二人舞剑,一时给问得莫名其妙。但是谢安经常爱问他些莫名其妙的话,谢玄倒也不那么莫名其妙了,想了想,道:
“当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谢安笑了笑,片刻,道:“我倒以为‘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一句,更有雅人深致。”
谢玄下意识眨眨眼睛,似懂非懂,正自琢磨谢安此问究竟又有何深意。却见翠珠忽然起身抱着琵琶走过来,对谢安道:
“明公,公子和陆大哥舞剑,不如奴婢也弹一段,为他们助兴吧。”
谢安欣然颔首:“如此甚好。”
翠珠对谢安一礼,辄搬了胡床坐到离舞剑的二人稍远的梧桐树下。
未几,一曲琵琶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从天而降,将整个谢宅拖入了时空的裂缝。
紧张肃杀的曲调、密集如雨的点子和着谢琰、陆退二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仿佛把人一下子带回了楚汉相争时,那个杀声震天、万马奔腾,恢弘而悲壮的战场。直叫人时惊时恐,时悲时叹。
已而曲终,谢琰和陆退竟不自觉的跟着停下了手中的剑,沉浸在那悲凉的余音中久久不能回神。
谢琰旋即鼓掌如雷:“绝!翠珠姐姐的琵琶真是太绝了!”
翠珠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敛至耳后,垂眸浅笑,
“公子过奖。”
谢琰忽而眼前一亮,蹦跳着跑到翠珠身边一手抓起她的手腕放在眼前细看,吓得翠珠整个身子向后一缩。
谢安见状,道:“琰儿,不得无礼。”
谢琰抬头见翠珠神色惶恐,忙放开她:
“翠珠姐姐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方才看到姐姐手上的珠链好看,想着明日便是道韫阿姊的生辰,想照着样式买一条送给她做礼。”
一旁的谢玄闻言,不由打趣谢琰:“姐姐明日生辰,卿今日才想着买礼物,可真会临时抱佛脚!”
谢琰冲谢玄做了个鬼脸:“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好!”
又问翠珠:“姐姐快告诉我,这珠链是在何处买的?”
翠珠下意识的抚摸着珠链上雕刻着的那个小小的“翠”字,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
谢琰还道是翠珠故意愿意告诉他,急得直跳脚:
“姐姐自己的珠链,怎会不知在何处买的?难道姐姐生我的气了?好了好了,方才是我错,我不该唐突,姐姐原谅我,就告诉我嘛,好不好?”
这时,忽闻谢安道:“会稽伍十六。”
“会稽伍十六?”谢琰略回忆,旋即讶然:“那可是会稽最有名的金玉师父啊!”
说罢,又觉有些不对,不禁迟疑的看向谢安:“爹爹怎知翠珠姐姐的珠链是出自伍十六之手?难不成这珠链……?”
“是我送给翠珠的。”
“伍十六一年只做十件首饰,千金难求啊!这……难不成爹爹?”
谢琰说着,不由露出吃惊又偷喜的表情,贱兮兮的看看谢安又看看翠珠,压低了声音:“难不成爹爹对翠珠姐姐……若是如此,爹爹何不干脆娶了姐姐?”
谢安少有的板起脸:
“翠珠与陆退七月便要大婚,往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谢琰见四周气氛渐渐有些微妙,也识趣,撇了撇嘴:“知道了。”
谢琰本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却勾起了翠珠心里许多的情绪,那些情绪曾几何时,被翠珠用力的埋藏在心的最深处,任其一日日的变质、发酵、腐烂,直到如今忽然被人扯出来,扔到阳光下,那难堪和恶臭,直叫翠珠感到阵阵恶心。
翠珠本不愿嫁给陆退,可她无法反抗,连谢道韫这样的名门闺秀都迫于压力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她一个贱奴又有什么资格说不?
她能做的只是微笑、接受。接受在谢安看来对她最好的安排。
谢安的神色又是那般的冷漠,冷漠得不近人情。让翠珠的思绪不由飘回了十多年前,谢安从会稽出发去荆州桓温府应征司马的那一天。
那一天,躲在粗壮的雪松树后,翠珠看到的谢安,也是用这般冷漠的神情,说着冰冷的话。那些话在翠珠心里早已结了冰,直至今日都未曾消解分毫。
眼泪滑落下来,像春日的细雨,落在泥地上,不着半点痕迹。
翠珠抱起琵琶,双腿不听使唤的跑起来,闷着头一个劲的跑,她不知要跑向哪里,也不知离开这谢宅,天大地大,她还能往何处去。她只是一个劲的跑,跑,跑。
谢琰见状,看着谢安,有些无措:“爹爹,翠珠姐姐她……”
谢安不言片刻,干脆闭起眼睛,也不知是几个意思。
谢琰又去看谢玄,只见谢玄正凝望着翠珠背影消失的地方。
“堂哥!”
谢琰低低的叫了一声,谢玄回过神来,神色竟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复杂。
“要不……我去看看翠珠姐姐……”谢琰问谢玄,谢玄则下意识的去看谢安。
谢安还是闭着眼睛。他不说话,谢玄也不敢说话。几个人就这么僵着。
直到一阵惊呼声打破了僵局,是袁宏,他丢了魂似的闯进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谢大人!谢大人!不好了!”
谢安被他这喊声吓了一跳,一看来人竟是袁宏。忙起身问:“彦伯?出什么事了?”
袁宏气喘吁吁:“这事我不知该找谁好,只好来烦大人,子……子敬他不好了!”
“子敬?彦伯莫急,慢慢说,子敬怎么了?”
“陛下下旨……要……要子敬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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