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鸿门之宴（下）
外面原本晴空万里，此时忽来乌云蔽日。
谢安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几乎要顺着指缝流下来。
其实不止是谢安，亭内亭外、除了王珣和郗超。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绷着一根弦。毕竟，是晋祚绵延还是改天换日，全决于谢安和桓温的只言片语之间。
谢安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抖得太厉害：
“若诚如大司马所言，安自是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当伏重诛。可……篡改遗诏这等天大的罪名，大司马若无真凭实据，只凭些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的消息便妄下论断，甚至以此为由……行不道之事，不仅恐伤大司马盛德，更怕……”
“怕什么？”
“……怕一朝踏错，反沦为千古罪人……”
“谢安！放肆！大司马，还跟他废话什么？现在就杀了谢安和王坦之，杀了他们，这天下就是大司马的！”王珣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拔剑跳了出来。
王珣这一动，顿时惹得亭内亭外的所有军卫、山上山下的所有伏兵全都骚动起来，个个磨刀霍霍、蓄势待发，只差桓温一声令下。
气氛一时间紧张到了极点，在外侍立的朝臣甚至已有人不堪惊恐、当场晕厥。
就在情势一触即发之时，只听桓温一声虎啸：
“全都给我住手！谁敢再动一下我要了他的命！”
桓温一言，能敌九鼎，只这一声，在场所有人，果然没有一个再敢轻举妄动哪怕一下。
桓温接着狠狠瞪王珣一眼：
“还不把刀收起来？！”
王珣被瞪得一个哆嗦，赶紧收刀入鞘，不敢再作声。
桓温的眸中有暗暗燃烧地怒火，他努力控制着、压抑着、不让它一发不可收拾。
摧毁和创造一样，都需要非常的勇气，都需要不顾一切的狠绝。要彻底摧毁眼前的这一切，彻底摧毁这个天下，他还是下不了那个决心，迈不出那一步。
良久，桓温深深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少了些咄咄逼人：
“流芳百世、遗罪千古……中朝时，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谓之：“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季鹰答：“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我原一直以为安石会是赞同张季鹰的那一类人，可现在看来，还是不能免俗啊……”
谢安额头上的汗已流到了面颊上，但他的表情却是与之不符的平淡：
“安若不为仕宦，自然愿与张季鹰之流相携把酒，竹林畅游。可如今……”
谢安顿了顿，接着道：“大司马，官禄功名本是俗物，大司马与安如今皆身陷其中。既已从俗，又欲免俗，岂非虚伪？”
桓温听罢一愣，旋即大笑起来，笑得那样豪迈爽朗，却又那样无奈，笑到最后，已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一旁的袁宏见状，壮起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胆子，道：
“大司马，卑职听闻近来建康的天气怪得很，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消停，卑职瞧这天色，一会保不齐要落大雨，到时泥地一泞，这道可就不好走了，宫里还有许多事急等着大司马去处理呢……大司马不……不如……回……回宫吧……”
桓温闻言，耽了袁宏一眼，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
随即对谢安、王坦之道：“卿等先走，我随后就到。”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郗超大喊：
“大司马喝醉了说胡话！不能放他们走！”
郗超此时再也无法按捺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桓温一次又一次的错失机会——君临这天下的机会。他不管不顾地扬剑挡在亭口，大喝：
“所有将士听令！吏部尚书谢安、侍中王坦之挟持天子、擅改遗诏、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立刻将逆贼谢安、王坦之拿下！”
一直以来，郗超都是桓温最信任、最亲近的幕僚，在众将士眼中，郗超一句话的分量，在很多时候，甚至等同于桓温亲自发令。
果然，郗超这头话音刚落，谢安和王坦之立刻被一拥而上的军卫反缚了双臂。
一旁的袁宏见状，两手一抖，手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人亦随之跪倒，哭喊道：
“大司马！谢安王坦之杀不得，杀不得啊！秦国苻坚已灭仇池，现又进犯我梁、益二州，对我江东之地，苻坚是势在必得！如今不过惮于我大晋有贤臣良将，不敢大举来犯，今日大司马若杀谢安、王坦之，大晋必乱！鹬蚌相争，利者谁得？卑职恳请大司马以大局为重，务必三思！三思啊！”
袁宏说罢，不住的以头抢地，直撞得脑门血流不止。
桓温迟疑了。郗超见状，胆气更盛，即剑指袁宏大骂：“好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包庇逆贼，与逆贼同罪！把袁宏也给我一并拿下！”
“不！大司马！大司马三思！三思啊！大司马！大司马！”
袁宏很快被人五花大绑，一路拖拽，叫得像杀猪一样。
“好了！”
桓温一手扶着额头，显得极其痛苦，
“嘉宾……放他们走。”
桓温终于说话了，袁宏的嗓子也叫哑了。
郗超眼含泪光看向桓温，一脸难以置信：
“大司马，这可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千秋功业，一步之遥啊大司马！！”
桓温闻言似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忽然抽出剑来，只一个眨眼，那原本放满酒肴的桌案已被他劈得七零八落，“放他们走！听见没有？！放他们走！！！”
袁宏闻言，也顾不得自己一头一脸的血，趁众人还僵持未动，赶紧挣脱束缚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推开押着谢安和王坦之的那几个军卫：
“还愣着作甚！？大司马说放人！卿等敢不从？！放人！赶紧放人！”
军卫们见桓温和郗超都不说话，只得一个个松了手劲。
军卫的手刚一松开，王坦之整个人如一摊烂泥，软倒在地。
谢安亦是一个踉跄，好一阵头晕目眩。
此刻的桓温也已近奔溃，一直以来根植于他心中的矛盾，此刻已到了极点。天平的两端，一头是对实现霸业、一展抱负的渴望，另一头是对君臣父子、家国社稷的顾念，舍去哪一头，都是对灵魂的撕扯，都让他痛不欲生。
见谢安愣愣的看着桓温欲言又止，袁宏连忙用胳膊肘戳了戳谢安，嘘声道：
“大人快走啊！一会大司马要是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谢安一怔，这才如梦初醒，拉起地上的王坦之踉踉跄跄的逃离，头也不敢回。
看着载着二人的马车飞离新亭、一路走远，郗超整个人茫然呆立着，半晌，忽地骇然大笑，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郗超唱戏般呼喝着，未几，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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