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支公好鹤(上)
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世说新语·言语》
桓伊平日在桓温府任职，与谢安难得见面。
此番来到谢家，谢安坚持要留他小住，盛情难却，桓伊只好答应下来。
经过几日的调养，谢道韫的身体状况渐好，精气神也一点点的在恢复。谢安看在眼里，心下稍宽，这才猛然想起，桓伊远道而来，自己却还未顾得上为他设宴洗尘。
听闻桓伊喜食清淡，谢安遂命厨房清炒了几个时令的野菜，炖了一砂锅老鸭汤，又温了壶米酒。菜色无华，但两个兴味相投的人促膝而坐，即便粗茶淡饭，亦别有一番风味。
节气已过白露，再过上几日便是八月节，气候秋高气爽，正是宜人时。
谢安与桓伊皆不胜酒力，热米酒三杯便已面颊泛红，眼皮打架了。谢玄见谢安宴请桓伊，便也挤过来凑热闹。
席间没有多余的碗筷，谢玄便随手取了桓伊的筷子来夹菜吃，还不忘调侃桓伊：“子野还是别喝了，以子野的酒量，一会儿若是喝醉了睡过去，叔父用心准备的这一桌子的菜可全浪费了。”
谢安闻言，对谢玄皱了皱眉：“幼度，不可无礼。子野比卿年长十岁，卿该称呼一声兄长，怎可直呼姓字？”
桓伊却笑道：“无妨，玄儿自幼与我亲近，不必拘泥那些虚礼。”
谢安亦笑起来：“说起玄儿小时候，我还一直未好好谢谢子野呢。家兄早亡，我又不会武，若非子野悉心教导，玄儿又如何能练得如今这般身手？来，我敬子野一杯。”
桓伊举杯应承：“哪里当得起明公一个‘谢’字，玄儿与我有缘，我倒还想把吹笛的技巧传授于他，只可惜他不愿学……道韫倒是有慧根，一点就通，只是女儿家小时候还好些，长成了，不好抛头露面，便也不方便教了……”
桓伊本是无意，可是一提起谢道韫，气氛还是不由的陷入了一阵叫人难受的沉默。
半晌，谢安借着斟酒，换了话题：“对了，子野此来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桓伊回过神，忙道：“啊，是啊，奉桓大司马命，特来带玄儿回去复命的。大司马这次本有意北上伐燕，剿灭慕容恪势力，可是恰逢国丧，不便大行征伐，只好将出兵时间后延。但是照计划，最迟也不会超过后年，很大可能明年年初就要动身，所以特命我来寻回玄儿，共商征讨大计。”
谢玄闻言扭过头，闷闷不乐：
“什么共商征讨大计，说得倒好听……我不回去！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做派才辞官回建康的，他难道没看见我留的辞呈吗？”
桓伊轻叹一声，巺言道：
“玄儿，我知道卿心里有怨气，但卿好歹也是军府的属官，即便是要辞官，也需大司马点头同意了才行。卿这般贸贸然跑回建康，说轻了，是孩子心性，说重了，便是擅离职守，依律当斩。大司马虽惜才，可是近年来，他脾性变得有些反复无常，行事时常令人难料，眼下，切不可引他侧目，否则……”
桓伊没有说下去，而是看了看一旁的谢安，谢安转而低下头看着杯中浊酒，面有忧色，
可桓伊这话说得，倒让谢玄越发光火了，
“桓温老贼，表面装出一副礼贤下士、从谏如流的模样，实则军中事务无论巨细都只与郗超、王珣那几个腹心商量，从不让旁人插手过问，便是此前奇袭慕容恪，上阵的也都是他们桓家军，外姓的将领别提上阵杀敌立功了，就是想提前知道他的作战部署都难！哼，像我们这些人，说得好听了是他军府的幕僚，说难听了不过是他为了装点门面养的一群狗罢了！既如此，我还回去作甚？桓温难道独缺我这一条会叫的狗吗？！”
谢玄越说越气，竟随手脱下脚穿的木屐向院内的那棵梧桐树猛掷，吓得原本在树上停歇的麻雀一阵惊飞。
谢安这会也听明白了个中原委，却也未即置言，只是不紧不慢地对谢玄道：
“幼度，去把木屐捡回来。”
谢玄赌气，口中咕哝着，屁股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就是不肯挪窝。
谢安看了他一会，也不说什么，随即自己起身走到梧桐树旁帮谢玄捡回了木屐。捡回来，还欲屈身帮他穿上。
谢玄大惊，忙站起来，连连躬身后退，
“不可不可，叔父折煞侄儿……”
谢安自弯腰中耽了谢玄一眼，转而将木屐放在地上，谢玄忙单脚跳过去穿上。谢安就又坐回了原处，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自在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他是自在了，谢玄可不自在了。
谢玄干站在院子里，无助的看向桓伊，桓伊也无助的看向他，二人面面相觑半天，也觑不出个什么道来。
他们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毫无怒意的怒意，毫无责备的责备，他们都束手无策。
“叔父，我……”转而看向谢安，他不知道从何解释，但是为了显示诚意，他觉得有必要解释，
但是谢安没给他这个机会，
“信誓旦旦的说要去闯龙潭虎穴，”谢安两眼看着盘子，像是正对里面躺着的野菜说话：“如今连老虎的皮毛长什么样没看清，就说已经见识过老虎了……”
说着，夹起一筷野菜放进碗里，转而对桓伊道：“罢了，他不愿回便由了他吧，桓大司马那里我去信一封便是……”
桓伊不知谢安此言是真是假，正自忖度，却闻谢玄毅然道：“不！我回去！今晚就走！”
谢安不置可否，没有听见似的继续他的食事，
桓伊自然是高兴，道：“今晚？是不是太赶了？”
“那就明日一早出发！”谢玄两眼盯着谢安，跟他较劲似的。
桓伊道：“卿这小子可真是多变，可别明日一早又说不去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
正说着，小僮忽然领着一个媒婆打扮的人走进来，不禁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那媒婆进了院门之后，不由分说的摆起架势，脸上的褶子堆叠出一个腻死人的笑，先是对谢安一礼，道：“老身见过尚书大人，”
转而媚眼一斜，把桓伊上下打量好一番，又咧开了大嘴：“哎呀！柯亭竹笛，这位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桓伊将军了吧！”
桓伊欠身。
那媒婆更是笑出了一口牙花子，乱舞着长袖：“哎呀……只可惜桓将军已娶了妻室，否则以将军这般才貌，建康城里的女子岂不个个要抢破了天去呀？将军之妻能得将军这般良人，可真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哟！”
桓伊不言，只是笑笑。
一旁守卫的陆退按捺不住了，直问那媒婆：“卿是何人？来此作甚？！”
媒婆的目光这才依依不舍的从桓伊脸上移开，几步走近陆退贴着他的身子笑道：“这位大哥说话可不客气，一看就还未婚娶吧？要不要我赵婶母帮忙瞧瞧人，搭搭线呀？”
谢安闻言一怔：“卿是赵婶母？”
见谢安诧异之色，赵婶母得意洋洋：“正是正是，哎呀正是老身！老身可是个喜人呀！今日既受托来了谢家，便是谢家有喜啦！”
谢玄没好气道：“什么有喜了？卿受了谁的托？我们谢家无人嫁娶，卿怕不是走错了门！”
赵婶母：“走错门？怎么可能呢？说句厚脸皮的话，老身做媒做了几十年啦，可还从未出过一次差子呢！怎么？王家托我来给王二公子说媒的事，还未知会几位大人呀？”
谢安：“王二公子？”
赵婶母：“是呀！就是王凝之王公子呀！大人总不可能不认得吧？”
谢安：“是王右军请卿来的？”
赵婶母：“这是自然，儿子的婚事，老子不操心还有谁愿意操那个闲心呀？”
谢玄抑不住怒气，对谢安道：“这王伯伯究竟安的什么心？他明知姐姐最恨王凝之，竟还有模有样的请个媒人来撮合？他…他难道还嫌姐姐伤得不够深吗？！”
谢安一时也捉摸不清个中究竟，不由蹙眉，沉吟不语。
桓伊默默打量了谢安片刻，道：“明公，仆以为右军将军不是那等唐突之人，此事当另有隐情……”
谢安顿了顿，转而对赵婶母道：“卿先回去吧，此事容后再议。”
赵婶母说了几十年的媒，如此不了了之的被人胡乱打发走还是头一遭，一口气哪能捋得顺？竟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泼来，扯起那铜锣嗓子朝天叫：
“哎呀，老身收了王家的喜金啦！大人至少也得让我见上道韫姑娘一面，否则老身这饭碗可算是砸啦！老身今后可怎么活！可怎么活哟！”
谢玄见状，怒目上前：“别给脸不要脸！卿胆敢拿这烂事惊动我姐姐，我拔了卿的舌头！”
正在这时，门外小僮来报：“明公，右军将军来了。”
赵婶母一听，顿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嚷着：“嗳哟这可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快快快！快把右军大人请进来，老身这正愁没处说理呢！”
王羲之是谢宅的常客，往来时常无需通报。今日的小僮在谢宅侍候时日不长，这才依例通报了一声，却也知道谢安与王羲之的交情，遂未等谢安置言，便即转身打算直接将王羲之领进来。
未料，却闻谢安冷冷道：“今日谢客，请右军将军回去。”
小僮闻言大为诧异，未免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又向谢安确认一遍：“门外的是王羲之王大人呀！明公不见？”
见谢安不复言语，谢玄道：“叔父说了不见，卿耳朵聋了？”
又指着地上的赵婶母道：
“来人！把这疯婆子一并给我轰出去！今后凡是王家来的人，我们谢家一律不见！”
自得知谢道韫生病，王羲之心里总觉得歉疚，又担心她的病况，遂等王献之的大婚之事一忙消停，立刻便赶去谢宅探望，万万没想到，竟破天荒的吃了一个闭门羹。
望着谢宅紧闭的大门，王羲之直愣怔了半个多时辰才好不容易缓过丝劲来。
不得已，打道回府。
进了家门，王羲之垂头丧气，谁也不理，径直穿过前堂、中堂、走到后院的鹅圈里，蹲下身，时而伸手抚弄鹅颈，时而对着几只大白鹅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西边日头渐落，眼看就要入夜了，王羲之却还是与鹅蹲在一块不肯起来。
宅中丫鬟实在看不过眼，只得将郗璿找来：
“夫人，老爷都在那鹅圈里蹲了好半天了。这……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郗璿站在远处草草朝鹅圈方向瞟了一眼，想了想，转而不屑意的冷哼一声：“还能出什么大事，怕不是又和谢安闹什么别扭了。”
丫鬟诧异：“谢大人？”
郗璿翻了个白眼：“除了他，还有谁有那本事让那刀枪不入的老匹夫那般失魂落魄的？”
丫鬟：“……不论如何，夫人还是去看看吧，老爷的样子，伤心得很呐。”
“哼，谁有那闲工夫管他伤不伤心，马上八月节了，我的节饼还没做完呢，由他蹲着好了。”
说完，转身就走。
丫鬟想劝郗璿，又不敢开口，正手足无措，那头的郗璿却自己停了步子，片刻，又折返回来，不情不愿的摘了围裙和襻膊扔给丫鬟，咕哝道：
“这老东西，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说着，快步走进鹅圈，三两下拎起一只大鹅，对王羲之道：“哎呀，这鹅肚子上的羽毛怎么有些脏啦？我给拎去厨房洗洗吧？”
王羲之闻言一惊，登时从恍惚中恢复了精神，忙自郗璿手中夺过那鹅，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护着。
郗璿不禁莞尔：“怎么，今天去谢家，受气了？”
王羲之抱着鹅坐下，一脸委屈：“面都没见着，受什么气……”
这倒是让郗璿颇感意外。
郗璿沉吟，片刻，道：“卿等这么多年的老友，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断不至于连面都不肯见吧？”
顿了顿，又道：“难道还是因为道韫的事？可我听说道韫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呀。”
王羲之抬头瞥了郗璿一眼：“卿究竟有没有让叔平去过谢家？”
郗璿一听这话，立刻一肚子火：
“卿哪只眼睛看见我让叔平去谢家了？哦，卿的意思，我明知我们叔平讨人家谢家人的厌，还要藏着掖着，叔平让偷偷去谢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王、谢两家的关系？卿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羲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郗璿：“那卿是什么意思？！”
王羲之：“我没什么意思，我这不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在这儿乱猜嘛，卿干嘛这么小题大做的……”
郗璿：“我小题大做？！我……”
王羲之：“好了好了，我今日不想跟卿吵。”
正说着，王宅管事匆匆跑来。
王羲之忙放下鹅，对一旁“蓄势待发”，欲做还击的郗璿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问管事：“情况如何？”
管事道：“打探到了！赵婶母去过谢家，老爷去的时候，那赵婶母还没走呢！”
“赵婶母！？她去谢家做甚？”
“听说是去给二公子和谢家大小姐说媒去的！”
“说媒？！谁让她去的？！”
“这个……这个仆也不清楚了……”
王羲之听罢，不由自主的狐疑的看向郗璿，郗璿也皱着眉头莫名其妙的回看王羲之。
片刻，郗璿忽然一拍大腿，对王羲之道：“卿说这会不会是子猷那小子捣的鬼？”
“子猷？”
“那天他和叔平说那些话，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王羲之眼珠子一转，也觉得十有八九：“叔平绝没那个胆干这事，准是子猷！”
说罢，对管事道：“立刻把子猷那个混小子给我叫过来！”
管事缩了缩脑袋：“老爷，五公子现在不在宅中……”
王羲之：“不在宅中？那他去哪了？！”
“去……去……”管事支吾着：“五公子不让仆说……”
“哼！不说我也知道，定是又去那种地方鬼混了！我不管，立刻把人给我找来，他若不肯回，就让他永远别回了！我们王家不缺他一个姓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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