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珠联璧合(上)

陈郡袁真在豫州，送□□阿薛、阿郭、阿马三人与桓宣武（温）。至经时，三人共出庭前观望，见一流星直堕盆水中。薛、郭二人更以瓢取，皆不得；阿马最后取，星正入瓢中。饮之，即觉有妊，遂生桓玄。

        ——《幽明录·卷二》

        兴宁三年，晋哀帝司马丕在位不过五年，便因服食丹药过量而亡，年仅二十五岁。

        司马丕生前无子，哀帝拥蹙们趁着司马昱出见桓温未及还都，连夜撺掇着褚蒜子立了琅邪王司马奕为帝，立司马奕王妃庾冰之女庾王妃为皇后。为安抚司马昱，又擢其为琅邪王，徙司马昱之子司马曜为会稽王，司马昱闻命，固辞不受，仍自称会稽王。

        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交替，在晨光熹微中匆匆结束，一切平静得像一场梦。

        国主新丧，举国皆哀，宫廷内外一切事务无论巨细悉数停摆，官员们无论大小，不分内外，全部披麻戴孝，哀哭恸天。

        除了桓温。他可没那功夫为个死人嚎破嗓子，国丧并未能阻止他做他认为该做的事。

        与司马昱在洌洲会面后，桓温即率州兵兼程赶至姑孰，分兵淮南、盱眙、幽州等地做迎击燕军的准备。慕容恪军于时仍在晋国边境徘徊，观察桓温动向，两军都未敢轻动。

        桓温知慕容恪谨慎难缠，早已在他身边埋下眼线，是日，郗超收到线报言慕容恪将于两日之后正式攻打淮南，桓温即命在淮南统兵的长子桓熙加强淮南防卫，并命桓济连夜出兵奇袭慕容恪大营，三子桓歆则负责策应桓济。

        慕容恪做梦也没想到桓温竟敢主动出击挑事，正睡着觉，整个营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慕容恪毕竟久经沙场历练，长于应变，他并不与桓济硬拼，大手一挥就带头鼠窜，一幅落荒惨败的模样，诱得桓济孤军深入燕军军阵中。

        桓济哪想得到慕容恪被打成孙子的时候还能偷留着一手装孙子，待他意识到中计，为时已晚。

        桓济手下不过一千来人，被慕容恪包饺子似的前后包了个圆乎，很快折损将半。桓歆的援军以最快速度赶来最少也得要一个时辰，而桓济面对慕容恪的军阵只觉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下去。

        正当桓济横下心来准备死战成仁，燕军后军却忽遭埋伏于阜阳近郊的苻坚军偷袭。

        慕容恪一时首尾难兼顾，阵脚稍乱，桓济捉住机会疾驰突围，并飞鸽传书桓温，请求速派大军‘趁火打劫’，与秦军暗中合力一举歼灭慕容恪部。

        桓温收到消息大呼‘天助我也’，立刻下令发兵呼应，哪想箭在弦上，却忽然接到太后褚蒜子懿旨，命桓温缘边备守，暂缓对燕出兵，一切待国丧之后再行计议。

        桓温听传旨侍郎宣罢旨意，登时急火攻心，竟当着那侍郎的面将那懿旨付之一炬，直看得那侍郎傻了眼。

        足足在原地打了三个转之后，桓温忽然手指那侍郎：

        “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卿，一定是卿！太后断不会如此短视，为了区区国丧甘愿延误大好战机，一定是卿假传太后懿旨！卿定是燕国派来的细作！”

        说罢大喝：“来人！把这个细作给我拖出去煮了！”

        那侍郎一听，吓得两腿一软，跪地嚎叫：

        “不不不不！大司马饶命！大司马饶命啊！下官所传确是太后懿旨！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万不敢有半点虚言，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桓温不为所动，怒斥帐前侍卫：“为何还不动手？等着让我亲自来？！”

        侍卫们不敢再迟疑，三下两下将那文弱的侍郎架起。这时，一直在旁静观的郗超几步走至桓温跟前，凑近桓温耳语了几句。桓温的神色随之变了变，片刻，竟一挥手：

        “罢了，放开他。”

        几个侍卫立刻松手，那侍郎跌回地面，其所在周围的土地上渐渐泛起一汪水迹，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桓温见状嗤之以鼻：“没骨头的玩意，几句话就吓成这幅烂德行，料卿也没那狗胆当细作。滚！”

        郗超见那侍郎三魂丢了七魄，已无力行走，遂对几个侍卫道：“抬大人去换件干净衣服，安排快马，好生把人给我送回建康去，少一根毫毛，唯卿等是问！”

        几人忙应诺，两人抬着那侍郎的肩膀，两人抬着腿，小心将人运了出去。

        这时，桓温再也忍不住怒火，一剑将身后几案劈成了两半，怒问郗超：

        “为何不让我杀他？！杀了他我便可出兵围剿慕容恪，为大晋除一大患！待慕容恪一死，我立刻上表向朝廷请罪，权说是误杀了那侍郎，太后不会深究，什么事都不会有！卿不让我杀他，弄得我碍于太后懿旨有兵不能发，误了北伐大业，还白让慕容老贼捡回一条命，卿该当何罪？！”

        “大司马息怒！”郗超欠身：“属下之所以不让大司马杀他，正如属下方才所言，是因为杀了他对大司马没有一点好处啊！”

        “怎就没好处？！”

        “大司马细想，眼下秦人、燕人与匈奴乃北方最强大之三股势力。这三股势力相互倾轧，彼此制约，即便今日燕人占下洛阳，明日定又要被秦人或是匈奴拿了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无余力真正剑指江左。如此格局对我们来说才是最有利的。大司马今日若与苻坚合力灭了慕容恪，燕国必难在中原长存，燕国一倒，匈奴也必不是秦人的对手，如此一来秦国便会独大，甚至一统中原，到时，以苻坚的野心，他必定会把目光投向江左，那时才是大晋真正的末日啊！”

        桓温听罢默然，片刻，将佩剑重新收回剑鞘，问郗超：“还有呢？”

        “还有，国丧对于大司马来说虽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大晋的百姓来说却是天塌了一样的大事。不顾国丧，贸然出兵，不得民心啊！如此，便是大获全胜也无半点功劳可言，没有人会为此感念大将军，大将军又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桓温这下算是彻底冷静了，他一撩战袍盘坐下来，望着郗超：“照卿这么说，没有伐燕的必要？”

        郗超摇摇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那何时才是时机？”

        “据线报，近来苻坚似有与匈奴结盟，共攻燕国之意，大司马何不暗中派遣间人游说其间，促成秦人与匈奴各部的盟约，使得他们集中兵力一致对燕。待秦人、匈奴和燕人斗得两败俱伤之时，大司马再率大军北上一举扫清余孽，来他个卞庄刺二虎，岂不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郗超说罢顿了顿，道：“至于国丧之事，大司马该做的样子还须做做，万不可在此事上授人以柄……”

        桓温沉吟良久：“好，就按卿说的做。国丧期间的各项事宜全由卿安排吧。”

        “诺。”

        郗超话音刚落，几个侍卫押了三名女子进来。

        桓温见状蹙眉：“怎么回事？”

        为首的侍卫抱拳：“大司马，这几人在营中四处乱转，鬼鬼祟祟，卑职疑心是胡人派来的细作，便把她们押了来听候大司马处置！”

        桓温眯起眼睛细看那三名女子，觉得有些眼熟，偏转头问郗超：“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司马忘了？她们是袁真将军不久前送给大司马的礼物啊。”

        桓温阖目细想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又问郗超：“是卿把她们留下的？”

        郗超欠身：“属下擅作主张，请大司马恕罪。”

        桓温摇摇头：“留下就留下吧。留下也好。”又道：“卿等都出去，把她们三个留下。”

        众人应诺而退。

        桓温扫视那三名女子，片刻，问：“卿等叫什么名字？”

        三人闻言，复又小心翼翼的报上姓名。按年龄大小，分别唤作阿马、阿郭和阿薛。

        阿薛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小，生性也最活泼，不知“怕”为何物，偶瞥见桓温腰间悬挂的香囊精巧别致，竟不经桓温允许，兀自起身雀跃着跑到桓温身旁，一手抚弄那香囊，娇声道：

        “这香囊的绣工真好看，像是蜀绣，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图案？好像道士画的符呀！”

        见阿薛如此肆无忌惮，阿马和阿郭都在一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桓温神色莫测，叫人发毛。

        阿薛见桓温并不搭理她，语气又嗲了几分：“大司马，奴婢好喜欢这香囊，大司马可否将这香囊赠与奴婢？”

        桓温闻言瞥了阿薛一眼，一笑：“卿想要这香囊？”

        阿薛以为桓温同意了，欣喜点头，伸手便想去解那香囊的束带。怎料下一刻，桓温身形忽一闪，伸腿便是结结实实的一脚，直将阿薛踹出数米远。

        见阿薛捂着肚子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阿马和阿郭都吓白了脸。

        桓温冷冷看着在地上痛苦扭动的阿薛，无动于衷，只鄙夷的啐了一口：“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还想讨这香囊？卿也配？！”

        桓温说罢，拔剑想结果了阿薛，一旁的阿马见状，连忙手脚并用爬过去抱住桓温的腿哭求：

        “大司马，阿薛妹妹年纪太小，她不懂事，无意冒犯大司马！大司马不要杀阿薛妹妹！妹妹是可怜人，妹妹是可怜人啊！大司马要杀就杀我吧！”

        阿马的话似曾相识，却又仿若隔世，桓温顿时怔住了，握剑的手悬在半空，心里竟一阵阵刀割似的，不禁恍然出神。

        半晌，桓温扔下剑，忍不住打量起阿马来，细看之下，阿马五官开阔，皓齿明眸，竟是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看着阿马，桓温心生不由的生出一种莫名的感伤。

        过了会，桓温情不自禁的俯下身，为阿马拨去额前汗湿的碎发，而后竟将她横着身子一把抱起，在阿郭讶异的目光中步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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