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降麟儿(上)
后数梦两龙枕膝,日月入怀,意以为吉祥。向侪类说之,帝闻而异焉,遂生孝武帝及会稽文孝王、鄱阳长公主。
——《晋书·孝武文李太后传·列传第二》
年节将近,乍暖还寒。
会稽王府的后花园中,腊梅含苞,墨兰初绽,连最不起眼的石缝中都缀着绿意。
徐夫人用新采的腊梅沏了茶,搬来一把胡床坐在廊下,望着天空中的浮云发呆,时而轻叹一声,神色怅然。
司马昱自纳了织婢李陵容为侧室,来徐夫人这里的次数便少了。即便偶尔来坐上个一时半刻,二人之间也总似隔着层什么,双方都不约而同的小心翼翼,如此时日一长,感情便愈发疏离了。
然而,几番丧子的打击也让徐夫人看淡了很多事。看淡了也就无所谓悲喜,无所谓亲疏。
徐夫人看着那只司马昱送给她赤羽鹦鹉在笼子里悠然的整理毛发,啄食饮水,片刻,竟下意识的起身走过去,打开了笼门。
那只赤羽鹦鹉被关得太久,早已习惯了笼中的生活,甫见笼门洞开竟不知要逃,反在笼子里挣扎扑腾。
“这笼子里便这样好吗?”徐夫人兀自喃喃,又轻拍了拍笼身。
赤羽鹦鹉受了惊,终于自笼门冲出,展翅高飞。徐夫人的视线追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直至目力不可及的遥远天际。
久久凝视着鹦鹉消失的地方,徐夫人心中有久违的畅快,仿佛她的灵魂也乘着那鹦鹉,飞上了高空,仿佛她也从此变得无拘无束了。
那杯腊梅花茶未及品味,已经凉透了。看着杯中漂浮的花瓣,徐夫人思绪游走。这时,一个身着藕粉色襦裙的身影忽然闯进了徐夫人的视野。
“娘亲!”司马道福嘴里叼着条小鱼酥,手拿一束刚采的野花脆生生唤道,
徐夫人一怔,
“道福?”
司马道福欢快的蹦跳着,来到徐夫人面前,从怀中一个小纸包里又掏出一条小鱼酥给徐夫人,
“娘尝尝!”
徐夫人疑惑的接过,“卿不是最讨厌吃鱼的吗?”
司马道福一愣,转而嘻嘻笑:“我忽然觉得鱼也挺好吃的,”
见徐夫人还盯着那小鱼酥若有所思,司马道福赶紧拿花在徐夫人眼前晃了晃,
“娘亲看这花好不好看?”
徐夫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拨开那花,
“今日有宫中乐师来府中教习,卿不呆在屋里练琴,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司马道福“呸呸”吐了嘴里嚼剩的鱼骨头:“那乐师迂腐得很,教的曲子又无聊得紧,有什么可学的?”
“胡说,那乐师的琴技可是宫中一等一的……”
“一等一的烂!”司马道福那话接得比谁都快,
“卿这丫头,究竟谁人能入得了卿的眼?”
“娘啊!”司马道福说着,从手中花束里挑出一支插在徐夫人发髻上,退后几步打量:
“娘戴这花真好看!”
徐夫人下意识低伸手碰碰那花,似嗔似赧,
“尽知道揶揄娘亲,娘亲老了,簪这么艳的花要叫人笑话的……”
徐夫人脸上仍余着哀色,司马道福看看徐夫人,又看看一旁空荡荡的金丝笼,心里一阵难受。
“胡说!娘是绝世美人,哪里会老?”
“卿这丫头就爱拿娘寻开心,卿都成大姑娘了,娘能不老吗?”
徐夫人说罢,将发髻上的花取下,两根手指揉捏着,
“听说……那李陵容不久前有了身孕,再过月余便要生产了……是真的吗?”
司马道福一怔,点了点头。
“娘……”
“好啊,有身子好啊。若能产下一个健康的小公子,殿下便不会那般闷闷不乐了……”
徐夫人语调平淡,却让司马道福心如刀绞。
司马道福低着头,无言片刻,问:“娘亲和爹爹还能和好如初吗?”
“会好的……”徐夫人答得毫不犹豫,毫不犹豫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等李陵容的孩子平安降生,一切都会好的。”
司马道福内疚得像有一个在把她的心当抹布拧,
“娘亲……是我不好……是我一时脑子进了水,若不是我,那李陵容也不会……我这就去找爹爹解释清楚去!”
“道福,”徐夫人拉住司马道福的衣袖:“娘不怪卿,娘还要感谢卿。”
“我不信!娘这是在说气话!”
“娘不是说气话,娘是说真的,只要卿的爹爹舒心,只要他过得好,他身边那个人是不是娘亲都不打紧。”
“娘!”
司马道福眼看着都要哭了,
“好了道福,不说这些,”徐夫人说着,手在身旁的锦垫上拍了拍:“自打娘上次一病,我们母女俩也好久没坐在一起说说体己话了。过来,娘有话要问卿。”
司马道福犹豫一会,依言坐过去,徐夫人望着司马道福眨了眨眼睛,
“最近娘看卿总是心不在焉的,还常常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不出来,可是有什么心事呀?”
司马道福没想到徐夫人竟连这么微小的异样都察觉得到,不禁支吾起来,
自上次与桓济分一别,司马道福满心满脑子想的都是桓济,连做梦都梦见桓济。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着了魔似的,可又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桓济回江陵之后常会寄些信件过来,说的,无非一些嘘寒问暖,芝麻绿豆的琐事。
司马道福便把信藏在屋里偷偷的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封信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还是不舍得撒手。
徐夫人见司马道福下意识露出一副小女子的情态,便已明白了十之八九。
转而故意叹了口气:“哎……女儿长大咯,连心里话都不愿说给娘听咯……”
司马道福忙道:“不不,不是的娘,只是……只是……”
徐夫人偏着头假装生气,司马道福果然上当。嗫嚅半晌,终于小心翼翼的问:“娘知道桓济吗?”
“桓济?就是桓温的那位二公子?”徐夫人闻言有些诧异。
“没错,娘可见过他?”
“见是见过,不过……”
“娘觉得桓济这个人如何?”司马道福还未待徐夫人把话说完便迫不及待问,
徐夫人见状,露出一脸玩味的坏笑,
“哟,我们家道福何时开始这么关心为娘的想法了?怎么,娘觉得他如何很重要吗?”
司马道福扯起徐夫人的手臂左摇右晃:“娘就别明知故问了,快告诉女儿嘛……”
徐夫人笑:“好了,娘见着他那回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毛小子呢,能看出什么来呀。”
司马道福不以为然:
“就算是毛小子也该能看出个一二啊,他张得那么好看,任谁只要看上一眼就铁定忘不掉的……娘有没有注意仔细瞧他的眼睛?”
司马道福说到得意处,不经意间转过头来正与徐夫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徐夫人眸中含笑,深深看了司马道福一眼:“任谁只要看一眼就铁定忘不掉?我看……是只有卿忘不掉吧?”
司马道福闻言,竟少有的局促,结舌道:“娘胡说……我……我哪有……”
“看来娘是庸人自扰了。”徐夫人看罢司马道福,不由仰面望向天空。
“娘说什么呀?”
徐夫人冷不丁的一句,让司马道福有些摸不着头脑。
“娘之前还在为卿担心找不着如意郎君的事呢,现在看来岂非是庸人自扰吗?”徐夫人道。
司马道福的耳根子火烧似的,微微低下了头。
徐夫人心中既有喜悦,亦有隐隐的担忧。迟疑片刻,问司马道福:“这事卿和卿的爹爹提起过没有?”
“没,没有,我不敢跟爹爹提,爹爹他……像是很忌惮姓桓的人。”司马道福面露忧色。
徐夫人知道司马道福说得不假,神色哀怜道:“桓家与我们司马家门不当户不对,卿若与桓济在一起,日后会为宗室乃至朝廷带来很多麻烦,卿知道吗?”
司马道福默然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还是不放弃?”
司马道福还是点头。
“非桓济不可吗?”
“娘!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了!”
司马道福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似夏夜的星空又似热烈的烟火。徐夫人仿佛在女儿眼中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自己。她不忍伤女儿的心,可她还是不得不给司马道福的头上泼一盆凉水:
“可卿的爹爹若是不同意这桩婚事该怎么办?”
徐夫人这一问直将司马道福问得愣住了,司马道福知道徐夫人这句话并非玩笑,而是横亘在眼前的一座她可能难以逾越的大山。正在司马道福耷拉着脑袋犯愁之际,一个婢女忽然慌张张的跑来:“夫人、郡主,桓……桓温!”
“出什么事了?”
“桓…桓温来了!”
“来了便来了,卿何至如此惊慌?”徐夫人怫然。
“夫人,他……他是带着雁聘来的!”
徐夫人登时愕然的睁大了眼睛:“卿说什么?”
“桓温是带着雁聘来的!”婢女还真当徐夫人没听清楚她的话,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卿可看清楚了?”
“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徐夫人听罢不禁与司马道福面面相觑,司马道福心中顿生出闯了大祸的慌乱来。她一双眼睛闪烁不定,下意识的啃着指甲,差点没把手指啃烂。
“别怕,”徐夫人见状,拍了拍司马道福:“走,去前堂看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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