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昆仑女婢(下)
李陵容刚离开没一会儿,桓济便入了前堂。躲在屏风后面的司马道福见到来人不禁讶然,差点没惊出声来。
此人玄衣佩剑,泠然如风,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正是方才在王府大门前为她挽留住了老道的那个少年。
司马道福呆呆盯着他的侧脸望了许久,万万没想到如此气度卓然的少年竟会是桓温之子。
桓济注意到了些许异样,只见他眼神轻快的向屏风的方向一瞥,唇角旋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转而向司马昱行礼:“臣桓济,参见殿下。”
司马昱背对着桓济,两眼看着窗外,
“听说卿有重要信件要交给我?”
“回殿下,正是。是就先前迁都一事,家君给殿下的回信。家君还特意嘱咐臣让臣代为向殿下问安。”
“向我问安?”司马昱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桓济:“哼,这么说我还得好好感谢尊家君了?”
“不敢。殿下此言折煞臣与家君了。”
司马昱冷冷一笑:
“少在这里跟我惺惺作态!问安,我要他问我什么安?我整日惶惶不安不正是他桓温最想看到的吗?!他何时把我这个会稽王放在眼里过?他连我派去的使臣,堂堂扬州刺史都敢威胁,都敢喊打喊杀!卿等姓桓的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我问卿,朝廷任命桓温为并、司、冀三州都督的诏命已发下多时,他为何迟迟不肯接旨奉诏?是谁给了他这天大的胆子?!”
桓济默然片刻,转而道:
“殿下息怒,家君已于旬月前上表请辞并、司、冀三州都督之职,此事在家君托臣转呈殿下的信中亦有说明,敢请殿下过目。”
“请辞?他的上表在何处?我怎的全不知情?”
“兴许还在路上,应该很快就要到建康了。”
“在路上……哼,旬月前的上表现在还在路上……我大晋的国土可没那么大!”
司马昱说着,气呼呼的拆开了桓温的手书,刚看了没两行,陡然脸色大变,只见他愤然将那信纸攥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低吼道: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这是要挟,这分明就是□□裸的要挟!”
转而斥桓济道:“卿给我出去,出去!”
然桓济却只是神色如常,问道:“殿下难没什么话想让臣代为转达家君吗?”
司马昱颤抖着手指着桓济的鼻子:
“卿……卿回去之后替我告诉桓温,朝廷不是他征西府的府库,不是他取予求的地方!朝廷对他一再容忍不是朝廷没法子治他,而是念在他对朝廷有功所以对他格外宽仁。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目无王法,为所欲为!他若继续这般得寸进尺,便是老天也难容他!”
桓济闻言,面色有片刻的凝滞,转而道:“殿下之言,臣一定带到……臣告退。”
桓济随即向司马昱再行一礼,就在他转身踏出前堂大门的那一刻,司马昱终于忍无可忍的冲着他的背影怒吼:
“滚!滚!给我滚远点!卿等这帮姓桓的也不找面镜子来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仗着立了点军功就跑到朝廷头上作威作福,混账东西,混账!”
司马昱直骂得哑了嗓子,又道:“来人!”
管事闻声,立即出现在门前,伺候着小心问道:“请问殿下何事吩咐?”
“立刻把王述和王彪之给我找来!”
司马昱那惊天动地的骂声自是不可能不传进桓济的耳朵,然从小到大,类似的指责桓济早已听惯了,这骂声不仅不让他感到害怕,反倒让他心生出几分骄傲。
桓济很清楚,司马昱根本就是只纸老虎,破口骂几句也不过是为了出出气,因为他若真有办法对付桓温,断不至如此失态。
桓济如此想着不由失笑,随即加快了脚步。
此时,司马道福早就从前堂溜出来,正小心藏在前院拐角处的几株青竹后面,守株待兔的等着桓济。
一待桓济走近,司马道福便从竹子后面跳出来,故意与桓济撞了个迎面。
由于心中紧张,司马道福没能掌控好力度,撞上桓济之后直接一弹,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桓济哪里知情,还道是自己匆忙间冲撞了司马道福,忙伸手去拉她:
“郡主没事吧?”
司马道福看着桓济暗自欣喜,然嘴上却不愿领情,一怕他手道:
“谁要卿扶?我又不是站不起来。”
说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桓济愣了愣,转而笑起来:
“郡主方才在府门外生拉硬拽,强迫那老道士给殿下相人的模样真是威风八面,气势逼人,叫人大开眼界啊……只不过我听说那道士相出来的新夫人,形貌似有些不尽人意,怕不是那老道藏了什么私心,想要暗中摆郡主一道吧?”
司马道福忙嘘声道:“卿小声点!当心让我父王听了去!”说罢,凑近桓济:
“说!方才在府门外还听见什么了?”
“郡主放心,在下只听见了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什么也没听见。”
“……卿就是桓济?”
“郡主方才在前堂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司马道福没想到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事竟也败露了,不由耳根子发红:
“胡……胡说八道!本郡主刚从书房出来,怎……怎会知道前堂的事?”
桓济笑而不语,转而道:“在下急着赶回江陵复命,郡主若无事,容在下先走一步。”
司马道福却一个转身拦在他身前:“谁允许卿走的?”
“郡主还有事?”
司马道福低下头支吾半晌:“此前在府门外……多…多谢卿帮我留住那道士。”
“哦。那件事啊,郡主无需多礼。”桓济说着,迟疑稍许:
“恕在下冒昧,不知……郡主为何要那么做?为殿下寻一个新人,对郡主有何好处?”
司马道福垂眸,许久不语。
桓济见状道:“此是郡主家事,在下本不该过问的,是在下唐突了。”
“我是为了我父王!还有……还有我娘……”
司马道福越说声音越小。
司马昱丧子之事满朝皆知,桓济眸光微转,已了然。他只是没料到司马道福竟会对他如此坦诚,以至他准备好的套话都没处使,顿了半晌才生硬道:“郡主仁孝……”
可未想道司马道福闻言却咯咯笑出了声,
“什么仁孝,还不都是被逼的?但凡有一丁点办法,我能想出那种烂招来,巴巴的去找个女子送给爹爹和我娘亲争宠?我脑子出毛病了不成?”
桓济望着司马道福露齿而笑的样子,顿觉她率性可爱,心弦不由为之一动,
“郡主真乃性情中人。今日萍水相逢也是缘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交个朋友如何?”
司马道福想也不想便道:“好!当然好!”
司马道福说着,眼珠子一转:“嗯……看在卿方才帮了我的份上,我就……权且认卿做我的小弟吧!如何?”
“小弟?”桓济闻言失笑:“我是小弟,那郡主是什么?”
“这还用问?我自然是卿的大哥啊!”
“大哥?”桓济一个笑没憋住,差点呛着自己,
司马道福见状不悦,两眼勾着桓济:“怎么,我做不得卿的大哥?!”
“不不不,”桓济窃笑着欠身拱手:“做得做得,自然做得。”
“这还差不多。”
片刻,桓济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再不赶回去家君该怪罪了。”
司马道福心里竟是有些舍不得桓济走,但表面上却赶小鸡似的轻飘飘的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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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济骑着他的马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此时,随着马蹄声远去,一个声音在司马道福的心底却变得愈发响亮,愈发清晰。
这个声音告诉她,她等到了。
这是就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那个仗剑策马,不拘一格的少年。不枉她等待了这么久。
司马道福莫名的欣喜,却又惴惴不安。她默默期待着什么,可又觉得那些期待如同水中明月,空中泡影,缥缈得不可触及,可却还是忍不住的期待着。
司马道福神游许久,直到两辆马车轰隆而来,稳稳停在王府门前,才恍惚回神。定睛一看,原来是王述和王彪之二人到了。
王述和王彪之刚一入书房,司马昱便将桓温的手书塞给了王彪之,
“看看,这便是我们苦等了数月等来的答复!”
王彪之展信阅罢,一言未发,又将信递给了王述。
王述看罢,疑惑道:
“朝廷拿去了他的交、广二州,他不但不怒,反连并司冀三州也一并拱手送上?他…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王彪之冷笑:“自是嫌朝廷给的不合他口。王大人竟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
王彪之此言顿时激起了王述心中的义愤,只见王述两道浓眉倒竖,忿然道:
“这是什么话?!他桓温当朝廷是什么地方?是他桓家开的菜市?自古王命乃天命,今日若容得他一届武夫如此跟朝廷讨价还价,君威何在?!纲常何在?!”
王述转而对司马昱道:“殿下,这并司冀三州他桓温要便要,不要便不要,殿下在此事上绝不可退让!”
王彪之却只一笑:“使君此言未免逞匹夫之勇。”
“这么说大人以为朝廷该对桓温予取予求?”
王彪之反问:“那使君便是想让朝廷与桓温撕破脸?”
王述一愣,转而道:
“撕破脸又如何?自古攘外必先安内!正所谓溃痈虽痛,胜于养毒。桓温不除,我大晋永无宁日!”
“攘外必先安内谁都明白,可有的时候,这攘外和安内的先后顺序也可以变一变。”
王述:“变一变,大人倒说说怎么个变法?”
王彪之:“譬如说……先攘外再安内,亦或是……借攘外以安内也并无不可。”
“攘外必先安内乃万古不易之至理,大人偏要与至理背道而驰,试问内不安何以攘外?大人的话我听不明白!”
“借力打力使君可听说过?”王彪之道:
“使君所谓至理,其实就是逞一时意气与桓温争个高低。可就算争出了个高低,朝廷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前朝王敦、苏峻之乱的教训,使君这么快就忘了?再者,朝廷的甲兵粮草若尽耗于内斗,待胡虏犯边之时,是卿这个扬州刺史去孤身抗敌,还是我这个尚书左仆射去一马当先?”
王述:“大人说了这么多,于眼下又有何益?眼下桓温找朝廷要地,大人是打算让地?还是求和?光耍嘴皮子谁不会?关键是要能解决问题,解决不了问题,说什么都是狗屁!”
此时,司马昱终于开口:“叔虎方才所言借攘外以安内是何意?”
王彪之:“殿下,臣之意,在借外战羁縻桓温。依臣之见,朝廷绝不可因三州都督任命之事跟桓温撕破脸,至少眼下还不是时候。”
司马昱冷哼:“那何时才是时候?”
“……殿下,近来燕将吕护降而复叛,攻袭洛阳。河南太守戴施与战不利,今已逃至宛城。洛阳守将陈佑那怕怕是很快也要顶不住了,届时洛阳一旦受围,我们势必要倚靠桓温之兵方可化解。桓温想必也是仗着这一点,遂敢在信中言辞跋扈。为了国家大计,殿下眼下就是不能忍也得忍!至于忍至何时……臣……”
王彪之没说下去,只恨恨一跺脚。
司马昱怒道:“忍忍忍!想我堂堂大晋竟无一可用之将?何至于事事都非得倚仗他桓温,被他牵着鼻子走?!”
司马昱说罢,王彪之和王述都不说话了。
因为司马昱说的确是事实。且是眼下,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片刻沉默,王彪之道:“眼下这事,臣倒有个主意……只是,可能要委屈王使君了……”
王彪之说罢,看了王述一眼。
司马昱望着王彪之,
“说下去。”
王彪之欠身道:“桓温既不满并司冀三州都督之任,殿下不如请其入京任扬州刺史,内录尚书事。桓温如今在荆州,朝廷鞭长莫及,可他一旦入了朝,那便如鹰隼入了铁笼。任他如何扑腾,又能扑腾出什么风浪来?”
司马昱沉吟,转而看向王述:“使君以为如何?”
王述旋即下拜,取印绶呈与司马昱:“臣唯王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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