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还都之议(下)
“公主怎么样了?”桓温望着满面阴云的大夫,小心问道。
大夫收回诊脉的手,太息一声,摇了摇头。
“卿这是何意?公主她究竟有无大碍?!快说!”
大夫敛手道:
“不瞒大将军,长公主之病,病在少阴。少阴者,心也,火也。老夫观长公主脉象,其脉来微去大,此脉名曰反。脉反者,其病在里。少阴之病,病在表者,易治。病在里者,难愈。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公主病势如此汹汹,以致体内阴阳之气俱衰,老夫乏术,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卿的意思,公主的病没救了?!”
大夫没答话,只是叹气,转而默默然开始收拾药箱,有意离去。
“等等!”
桓温见状,忽然站起身一把扯住那大夫的衣袖,由于动作太大,不小心撕扯到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不由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夫忙停下动作,小心寻问:“大将军没事吧?要不要老夫给重新瞧瞧?”
“我没事,卿先治公主!治不好公主的病我唯卿是问!”
大夫无奈:“大将军,不是老夫不愿施救,实在是老夫没有那个能耐施救啊!长公主的病邪已然侵蚀脏腑,即便是用上再名贵的药材,亦不过拖延时日,徒增长公主的痛苦罢了,又有何益?”
大夫说着用手指了指身后的桌子:“大将军看看那桌上的油灯,长公主现在就好比那盏油灯,灯芯已是快燃尽了,便是添上再多再好的灯油又有何用?长公主这病是久病,日积月累才成今日之势。病已成势,火已燎原,再思挽回,为时晚矣!大将军就不要再为难老夫了。”
“久病?”桓温不禁喃喃:“既是久病,为何我这么多年都丝毫不曾察觉?”
桓温默然片刻,转而走到司马兴男的榻边坐下,伸出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
司马兴男或是受了扰动,此时竟自昏沉中缓缓睁开眼来无力的看了桓温半晌,转而露出一丝微笑:
“我要死了是不是……好……好啊……这样就用不着卿动手了……”
“我那说的是气话,”桓温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内疚与自责:“一日夫妻百日恩,卿是我妻,我对卿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啊……”
“那阿妹呢?”司马兴男看着桓温,
桓温垂眸,默然不答。
司马兴男打量了桓温片刻,转而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阿妹她负了卿,卿心里不好受……可是……答应我……不要杀阿妹……就当为我破例一次,行吗?”
“……”
“元子,我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今日算是求求卿了,阿妹她是可怜人,这么些年,她日子过得太苦。答应我,别杀她好吗?答应我……”
“……”
“卿还是不肯答应?”
司马兴男含泪看着桓温,转而竟自头上拔下一支尖簪对着自己的脖子,
“好,卿执意要杀阿妹,我现在就先走一步下去陪她!”
桓温大惊,忙夺过那簪子,怒道:
“卿为何非要这样逼我!”
“是我逼卿,还是卿逼我?!”司马兴男与桓温争锋相对,毫不相让:
“卿这大半辈子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杀人就当真让卿那么痛快?!难不成非要看见阿妹身首异处卿才能解气?!”
那大夫站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想来放眼整个东晋,还没有一个人敢如此顶撞桓温。
桓温被司马兴男这话气得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手中那支簪子早被捏断成了几段。他下意识扬掌,作势要打司马兴男。
然司马兴男那暴脾气上来又岂是好惹的,只见她把脖子往前一伸,
“怎么?卿还想打我?!”
那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桓温,像是要把桓温给生吞了。
桓温为司马兴男这架势所震慑,手悬在半空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下一刻,司马兴男忽地脸色一紫,复又晕死过去。
桓温见状一惊,又忙不迭唤那大夫,
大夫几步上前为司马兴男把脉,片刻,道:“公主气血太虚,方才又大动了肝气,雪上加霜啊……”
“那……那怎么办?”桓温茫然无措,
“用些汤药,或能醒转……”
“好好好!那卿快去拿汤药来!”
大夫应诺,转身出门之后兀自摇摇头,心道死马便当活马医罢……
大夫走后,屋内安静下来。桓温忽感一阵倦意来袭,便趴在司马兴男的床沿睡了。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肩膀被刺伤处传来的闷痛一阵紧似一阵,待再次醒来时已是满身大汗。
放眼窗外,此时天光微亮,已然破晓。
微风带着夏日清晨独有的气息吹入屋中,轻拂人面,一切都似寻常时。
刚刚过去的黑夜里发生的那一切好似一个梦魇,可怕得不真实,却又真实得可怕。
桓温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吃力的撑起身子,缓步来到几案边俯身倒了一杯温水,端去司马兴男床边。
司马兴男床头的小几上置有一只空碗,碗底还存留着些褐色的药汤,显然在桓温睡着的时候,那大夫已经喂司马兴男喝了药。
可司马兴男却仍旧未醒,断断续续的高热让她的嘴唇苍白,干裂。
桓温遂用干净的帕子沾了些温水,轻点在司马兴男嘴唇上。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桓温道。
门被缓缓推开,来人是郗超。
郗超见桓温在照顾司马兴男,迟疑了片刻,道:“大将军……”
“何事?”
“天都亮了,大将军该去歇息了。”
“我不累。”
“……”
郗超看着桓温眼眶下的灰黑,心里不是滋味,
“大将军,公主她……”郗超忍不住问。
桓温只是摇头,
郗超默然片刻,
“大将军……公主之病其实早有端倪,只是公主不愿大将军北伐分心,嘱咐属下要瞒着大将军,属下这才一直未对大将军提起……”
桓温瞬了瞬目,转而摇摇头道:“嘉宾,不说了,不说了。”
郗超面有踌躇,片刻,对桓温道:“大将军,李夫人现正押在军府地牢……不知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现在,李夫人这三个字在桓温听来十分刺耳。
李夫人那一刀虽未刺中桓温的心,可桓温对李夫人的那颗心,却早已在李夫人手持利刃刺向他的那一刻彻底死了。如今,桓温对李夫人没有情,只有憎恨、厌恶、深恶痛绝。
桓温从来容不得辜负,容不得背叛,想这世间负了他的人早已骨肉齑粉。
司马兴男说得不错,他确是想看李夫人身首异处,他要折磨她,他要让她痛不欲生,他要亲眼看着她死,他恨透了她的虚情假意。但……
桓温不禁回头看了看司马兴男,默然半晌,道:
“罢了,给她些盘缠打发了吧。”
郗超闻言一怔,不禁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多问,只道:“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郗超说罢,刚要出门,哪想却与匆匆而来的王珣面对面撞了个正着,郗超被撞得向后几个踉跄方才稳住脚步,不禁蹙眉:“王主簿何事如此着急?”
王珣懒得去理会郗超的臭脸,摆了摆手道:“让开让开,我找大将军。”
郗超打量他神色以为他确有什么急事,不好发作,只得侧身为他让出一条道来。王珣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桓温身边:
“大将军,扬州刺史王述来了,正等在议事堂说要见大将军呢!”
“王述?”桓温蹙眉:“他有何事?”
“听说是会稽王请他向大将军传话……”
桓温听罢不禁与郗超对视一眼,
郗超道:“怕是迁都一事有眉目了。”
桓温点头表示赞同,对郗超道:“走,随我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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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与郗超、王珣三人来到议事堂,王述正在聚精会神的翻阅着一封奏疏,口中念念有词。待桓温一行人走近,王述仍假装不知,依旧埋首阅读。
桓温不禁好奇,问道:“使君看什么文章看得如此入神?”
王述这才丢下奏疏,起身施礼:“扬州刺史王述见过大将军。”
“使君免礼,快请入座。”转而扬声道:“来人,上茶。”
王述向来眼尖,桓温虽把肩上的伤遮掩得很好,却还是被王述一眼看出了异常。王述的眼珠子的转了转,问桓温道:“大将军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桓温冷笑:“并无大碍,昨夜屋里闹老鼠,没睡安稳,不劳使君挂心。”
王述自是不信桓温这说辞,却也只是“哼”一声,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大将军乃大晋柱石,朝廷栋梁,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柱石栋梁不敢当,但凭一己之能,为朝廷略尽绵力罢了。”桓温淡淡道。
王述听罢,笑而不语。
桓温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在了王述手边的那封奏疏上,继而问:“使君还未告诉我方才所阅为何呢。”
王述故作一怔,拿过那奏疏:“大将军是问这个?”
桓温:“不错。”
王述:“不瞒大将军,这封奏疏,是散骑常待领著作郎孙绰所作,会稽王殿下前些日子诏在下去王府议事,特意给在下看了这封奏疏,在下看过,觉得此疏立义高妙,文笔绝佳,便问殿下要了来,有意请大将军同赏。”
桓温早先便已听说孙绰在迁都一事上参了他一本,心中邪火已然憋闷了多时,此时极力压制心中的怒意,扬眉问道:“哦?是孙绰所作?都写了些什么啊?”
王述道:“将军若不嫌下官口拙,不妨由下官念来给大将军听听?”
桓温阖目假寐,不置可否。
王述见状一笑,转而兀自执疏念道:
“昔日中宗龙飞,实赖万里长江画而守之耳。今自丧乱已来,六十余年,河、洛丘墟,函、夏萧条。士民播流江表,已经数世,存者老子长孙,亡者丘陇成行,虽北风之思感其素心,目前之哀实为交切。桓温此举,诚欲大览始终,为国远图,而百姓震骇,同怀危惧。提挈万里,逾险浮深,离坟墓,弃生业,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将顿仆道涂,飘溺江川。此仁者所宜哀矜,国家所宜深虑也!臣之愚计,以为且宜遣将帅有威名、资实者,先镇洛阳,扫平梁、许,清一河南。运漕之路既……”
“够了!”桓温未待王述念完,终于不耐烦的打断:“使君有何事尽可直言,何必在此与我绕弯子?”
王述缓缓放下奏疏,不紧不慢道:“下官方才所念,便是在下此行的来意。”
桓温冷哼:“孙绰奏疏里的意思就是卿的来意?卿倒是会找挡箭牌。”
王述闻言,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转而僵僵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此乃殿下手书,敢请大将军过目!”
郗超上前接过书信交予桓温。信的内容很短,统共不过数十言。桓温很快看罢,不由疑惑道:
“殿下同意迁都?”
“怎么,大将军不信?”
桓温按下书信:“卿等又想耍什么花招?”
“不敢,跟大将军耍花招岂非自寻死路?”
“可偏生有那许多不怕死的非要处处与我作对!”
王述一笑:“其他人下官不知,下官只知自己还是怕死的。”
桓温:“行了,废话少说。”
王述欠身:“就迁都一事论,殿下与下官之意皆如殿下手书中所言。大将军欲迁都,可以。只是在迁都之前,还要烦请将军先亲帅大军坐镇洛阳,扫平梁、许,剿尽胡虏,清一河南,一解旧都危急,如此,朝野臣民心定,迁都之议自成。可大将军若继续如眼下这般坐拥重兵却只知隔岸观火,空发议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迁都之议,免谈!”
方才一直沉默的王珣听罢此语忍不住嗔道:“放肆!竟敢这么跟大将军说话,卿好大的胆子!”
被王珣此言一激,王述也倏地来了火气,立即回敬:“我看卿才放肆!一届小小主簿,竟敢这么跟堂堂扬州刺史说话!卿不要命了?!”
王珣闻言,顿时血气翻涌,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正咬牙切齿准备反击,却见桓温一掌劈上几案,怒道:
“元琳!卿给我闭嘴!吵吵吵就知道吵!当我是空气吗?!”
虽在气头上,王珣也还是听得出桓温是在指桑骂槐,于是强压下心中愤懑,冲桓温敛手道:“卑职不敢。”片刻,勉为其难对王述揖道:
“刺史大人,卑职方才失言,望大人勿怪。”
王述皮笑肉不笑,漫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王珣见王述那副态度,直气得牙根痒痒。
王述拐着弯的出了口恶气,心里总算舒坦了些,便不再理会王珣,转而继续对桓温道:
“大将军,朝廷有意将并、司、冀三州之地交由将军统领,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桓温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打一巴掌揉三揉?朝廷这把戏还没玩腻啊?”
王述亦笑起来,捋了捋胡须,
“大将军是明白人。无论大将军以为朝廷是在玩把戏也好,耍花招也罢,最终如何选择对大将军才最有利,大将军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把话说白了,大将军把举国上下搅得鸡犬不宁,对谁都没有好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下官敢请大将军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卿这是威胁我?”
王述忙故作一副恭敬状:“岂敢威胁?规劝而已。”
“规劝?就是规劝也轮不着卿!卿在我军府之中如此跋扈,就不怕没命回建康找会稽王复命吗?!”
王述目光刚硬,面不改色,
“老夫这次答应殿下来这江陵走一遭,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大将军敢动手,老夫就敢把脑袋撂在这!为大晋流血,老夫死亦无憾!”
桓温闻言,两只眼睛狠狠瞪着王述,状如吃人恶虎。
王述方才血气上头脱口而出那番话,这会儿见状,不由阵阵后怕。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桓温对峙。
片刻,桓温终于收回目光,皮笑肉不笑:“死亦无憾?哼……使君既如此公忠体国,桓某又怎敢加害忠良?”
说罢,半倚在坐榻上揉了揉太阳穴:“行了,今日言尽于此,使君请回,恕不远送。”
王述闻言,不由暗自大松了口气,随手一摸额头,竟是一手的汗水。待回过神来,忙问:
“可是并、司、冀三州之议……”
桓温摆手:“此事容我考虑一二。”
王述迟疑,不敢再纠缠,于是起身施礼:“如此,下官便在建康静候大将军消息。”
桓温闭目颔首以应,神色安然。
然而,那头王述前脚才刚迈出议事堂大门,桓温这边便一脚踹翻了身前的几案,勃然大怒:
“好个王述!不过当上个扬州刺史就生了出熊心豹子胆,若非念他出身名门,早叫他脑袋搬家了!”
郗超:“王述向是顽石脾气,大将军不要为他气伤了身子。”
王珣:“大将军何不杀鸡儆猴,给朝廷点颜色看看?!”
“杀鸡儆猴?卿要我杀哪只鸡啊?”
桓温面色不悦,
“自是跳得最高的那只。”
“哼……杀人能解决得了的问题还能叫问题吗?!人家眼下不过是上道折子与我唱了两句反调我就要杀人灭口,那今后天下贤士还有谁敢再来我桓府为我桓温效力?!”
王珣一噎,悻悻不语。
桓温顿了顿,倏地又话锋一转,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孙绰也确实可恨,他不去好好写他的《遂初赋》,倒跑来管起别人的家国事来了,这家国事也是他孙绰该管的吗?!若非他一蹦三丈高,那王述又岂敢假威借势,如此气焰嚣张?!”
郗超闻言,伺机问:“大将军,王述方才所提并、司、冀三州之事将军以为如何?”
桓温冷哼:“并、司、冀三州?他司马昱真当我桓温是傻子……”
说着,拿起司马昱的手书在郗超面前抖了抖,
“卿自己看。说什么交、广辽远,改授我并、司、冀三州之地。听着倒好听,其实就是想借机收回交、广,让荆、交、广三州无法连成一线,进而大大分散我上游兵力。再借并、司、冀、三州战乱掣我的肘,好让我首尾难顾!”
郗超看罢手书,道:
“如此……不知大将军下一步如何打算?”
桓温看了郗超一眼:“卿以为如何?”
“迁都之议当息、交、广二州当还,并、司、冀三州都督之任亦不可要。”
桓温听罢,深以为然,
“就照这个意思,立刻给会稽王去信。”
王珣却惑然不解:“这……这算什么?这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郗超意味深长的一笑,
“王主簿,舍得舍得,不舍何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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