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还都之议(上)
桓公(温)欲迁都,以张拓定之业。孙长乐(绰)上表谏,此议甚有理。桓见表心服,而忿其为异,令人致意孙云:“君何不寻《遂初赋》,而强知人家国事!”
——《世说新语·轻诋》
升平五年春,
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郗昙病逝。
朝廷辄以东阳太守范汪都督徐、兗、青、冀、幽五州诸军事,兼领徐、兗二州刺史。
王羲之奉朝命主持郗昙丧仪,沿途路过江陵,暂停两日歇脚。谢安闻讯,特意赶去王羲之下榻的客栈与他小聚。
谢安到客栈的时候,王羲之正与扬州刺史王述一道吃早茶。谢安手里提着一个竹笼,笼里关着一公一母,两只白鹅。
白鹅伸长脖子,不停的“嘎嘎”叫,以至谢安人还未到,“声”却先到了。
王羲之因公事被迫与王述在一个桌案上用饭,心里原本很是憋屈,此时陡一听见鹅叫,一颗心顿时为之一振,忙寻着那叫声跑出门外,一看,来人果然是谢安,更是激动得忘乎所以,忙箭步迎上前,
“安石!卿怎的这么晚才来?叫我好等!”
谢安一笑,提起竹笼给王羲之看,
“方才来的路上见到有人卖鹅,我知逸少爱鹅,便花功夫挑了一对,瞧瞧,模样如何?”
王羲之接过竹笼左右看,只见那两只鹅白白胖胖、羽毛丰满,心中不胜欢喜,啧啧称道,
“妙!绝妙!知我者,安石也!”
谢安则忍不住调侃王羲之,
“欸,不过有一点我可要事先声明啊,回去以后千万别对嫂子说这鹅是我送的,否则嫂子回头又该埋怨我纵容卿玩物丧志了。”
王羲之顿时发出一声冷笑,
“呵,她那哪是怕我玩物丧志?她那是嫌鹅叫声吵!先前若不是我拦着,我们家那几只鹅早让她给炖了!卿是没瞧见,她提着菜刀追着鹅满院子跑的样子别提多吓人了!”
谢安闻言,朗声而笑。
谢安与王羲之边说笑边往客房走,客房里,店小二已将三人份的茶点上其了。有清茶,烙饼、小菜、还有白煮鸡蛋。
王述虽一直坐在客房里,可老远便听见王羲之、谢安二人的谈笑声,此时见了谢安,略略敛手致意,阴阳怪气道:
“安石与逸少如此交好,叫人好生羡慕啊。”
谢安见到王述,不由一愣:“怀祖也在?”
“怎么?安石不欢迎我?”
“怀祖哪里的话……”
“此番朝廷命我协助逸少操办郗昙的丧仪,若非如此,我岂愿来这桓贼盘踞之所?!”王述忿忿道。
王羲之忙冲王述使眼色,嘘声道:“怀祖啊,卿逞口舌之快也不先挑挑地方,这里不比建康,小心隔墙有耳!”
王述不屑,
“隔墙有耳又如何?桓温老贼,卿等怕他我可不怕!”
王羲之本就看王述不顺眼,此时忍不住嘀咕:“这个王怀祖,今天怕不是吃错药了。”
王述年纪虽大,耳朵却不聋,只见他两眼一瞪,立即起身质问王羲之:“卿说我什么?!”
王羲之自是装傻充愣,
“嗯?没说什么啊……”
“敢说不敢认,岂是君子所为?!”
王羲之仍做无辜状,
“我说什么了?安石给评评理,我方才说什么了?”
谢安遂扯着王羲之和王述坐下,笑道:“来来来,说什么不要紧,先吃早点要紧。我晨起没吃东西,早就饿瘪了。”
王述见谢安有意护短,明着不好说什么,心里却窝火至极。
但他也不发作,只是一屁股砸在蒲草垫上,旋即二话不说,操起筷子便去夹盘中的鸡蛋。
奈何剥了壳的鸡蛋又圆又滑,王述哪里夹得?于是握紧筷子改夹为刺。
可哪想那鸡蛋仿佛生了眼睛,愣是躲着王述的筷子跑。王述猛刺几次皆是一空,不禁勃然大怒,直抓起那鸡蛋便往地板上砸。
结果谁知这鸡蛋坚强得出奇,落地之后不仅不破,反倒圆转不止。
王述见状,愤而起身以所穿木屐的屐齿蹍之。可那鸡蛋机灵得很,“刺溜”一下,又从王述的屐齿缝中钻出,逃过一劫。
这下王述可气得连脸蛋子都气白了,只见他干脆弯腰从地上捡了那鸡蛋塞进嘴里,用牙齿让那气人的鸡蛋“粉身碎骨”之后,又把那“尸骨”吐了一地,如此这般之后才勉强消了气。
王羲之、谢安二人在旁看着他这出,先是震惊,最后尽是笑出声来。
王羲之看着那一地的碎鸡蛋,更是大笑不止,忍不住对王述道:
“即便是名士如尊家君王安期,倘有如此急性,尚且无足称道,更别说是卿了!”
然而谢安却摇头,
“逸少此言差矣,怀祖不藏喜怒,率直爽利,可谓掇皮皆真啊……”
王述则没好气的瞪了二人一眼,
“哼!一唱一和,阴一句阳一句,全把我王述当傻子!”
说罢,摔门而去。
“怀祖!”
谢安刚想起身去追,却被王羲之拉住:“随他去。”
“可是这……”
“唉,怀祖那脾气卿还不知道吗?他就那臭德行,火气来得急去得也急,卿越是追着哄着,他越是蹬鼻子上脸,别理他,一会也就消停了。”
谢安听罢觉得不无道理,遂又坐回去。
“怀祖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是未变啊……”
王羲之的嘴角不屑意的抽了抽:“老匹夫徒长年龄不长心智,指望他变?太阳怕是要打西边出来咯!”
谢安兀自发笑,转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王羲之:
“对了逸少,郗昙这一去,那子敬与郗姑娘的婚事……”
王羲之闻言不由一叹,
“是啊……原是定在今年冬月大婚的,现在忽然出了这档子事,不得不推迟了……我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苦了子敬和道茂那丫头……”
自上次长谈,谢安知道了谢道韫对王献之的心意,此时再提起王献之与郗道茂婚事,眼前总会浮现出那晚谢道韫哀凉的神色,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又不禁为谢道韫的终身大事愁苦不已。
谢安这神色变化虽细微,却是逃不过王羲之的法眼。
“怎么了安石?”
王羲之忍不住问谢安,
谢安回神,转而道:“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当真是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王羲之边打量着谢安边摇头,露出玩味的表情,
“不。不是。卿可别想骗我,卿方才定是在琢磨什么别的事……”
“没……没有……”
“没有?”
“没有。”
“真没有?”
“真……真没有……”
王羲之瞥谢安一眼,作势起身,
“好。既然没有那我走了。”
谢安果真上当,忙拉住他。
王羲之一笑:“怎么,不是说没事吗?”
谢安只得认输,顿了顿,道:
“其实……我是想问问子猷的情况。”
“子猷?”
“不知子猷现在……可有婚约?”
“婚约?没有没有。怎么?莫非安石打算为我家子猷说媒?”
“不……我……”
“哎呀,这可是件好事啊!我这阵子正为子猷的婚事发愁呢!快说说,是哪家姑娘?家世如何?可识诗书?什么模样?芳龄几何?快快说来我听听!”
王羲之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得谢安晕头转向,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逸少误会了,我……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王羲之自然不信谢安的说辞,他一手托着下巴做一副认真状,目不转睛的盯着谢安:“有古怪,绝对有古怪!”
沉吟片刻,王羲之忽然眼神一亮:“安石莫非是想把道韫许配给子猷??”
谢安怎么也没想到王羲之竟能猜中他的心思,不由一怔,片刻,点了点头。
王羲之想了想,
“这是道韫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
“那道韫是怎么想的?她对我们家子猷……”
“……”
“卿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嘛?道韫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道韫她……其实早已心有所属,只不过那个人……”
王羲之被谢安这温吞的态度弄得猫挠心似的,
“是谁?那个人究竟是谁?卿倒是快说啊!唉哟,我都快被卿急死了!”
“是子敬。”
“子敬?!”
这下改王羲之沉默了。
半晌,王羲之仿佛才明白过来谢安这话的意思,神色渐残恨,带着惋惜,不由一拳头砸在掌心里,
“安石啊安石,道韫有此意,卿为何不早些跟我明说呢?卿拖到现在才说,岂非既误了道韫又误了子敬?”
“我知道此事时子敬和郗姑娘已经订亲了。更何况……子敬对道韫似也没那个意思……”
王羲之一噎,转而拍了桌子道:
“卿说说子敬这臭小子,道韫这么好的姑娘他视而不见,偏生要去喜欢郗家那疯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谢安顿了顿,
“这事也怪不得子敬,只怪道韫与他无缘……还是说说子猷吧。”
“子猷……”
王羲之忍不住起身踱起了步子,
“子猷这小子不安分,三天两头的跑出去鬼混。这不,最近又不知跑去了何处,都大半个月没着家了。要我说,这过日子啊,还得找个踏实稳重的,道韫若嫁给那混小子,这往后能有安稳日子过吗?”
说到此,王羲之停下步子,低头沉吟,转而道:“安石觉得叔平这孩子如何?”
“叔平?”
“叔平这孩子虽不及子敬和子猷机灵,可是人老实,是个过日子的。可巧他也未定亲,安石若有意,过几日等我一回会稽便做主把这事给定了,如何?”
见谢安半晌不吭声,王羲之眼珠子转了转,一笑,道:
“这事也不急,安石可先问过道韫的意思。”
--------------------------------------------------------
这郗昙的丧仪式办妥了才没过了几个月,到了升平五年的五月,晋穆帝司马聃亦崩逝,年仅十九岁,无嗣。
皇太后褚蒜子令:“琅邪王丕,中兴正统,义望情地,莫与为比,其以王奉大统!”
于是百官应命,备法驾迎新帝司马丕于琅邪王府。
五月庚申日,晋哀帝司马丕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壬戌日,改封东海王司马弈为琅邪王,会稽王司马昱领国辅政不变。
新君甫立,朝局动荡。司马昱连日来惴惴不安,唯恐生变。思及不久前桓温呈上的请还都洛阳疏,更是心烦意乱,唯有躲进道室中才能寻得片刻宁静。
是日,司马昱正在道室中凝神静坐,忽然,耳边一阵微弱的“吱吱”声扰乱了司马昱的心神。
司马昱遂寻声望去,虽未寻到老鼠的踪影,却见对面布满薄尘的木床上留下了一串老鼠的小脚印。
司马昱的心波不由为之一荡,起身行至木床边俯身细看那串脚印,颇觉别致可爱。
此时,恰逢王府管事带着府中侍婢前来送午膳,管事将将推开门,方才那只老鼠竟不知从何处又窜了出来,正从端着食盒的婢女脚前跑过。
婢女见状尖叫,食盒亦自手中滑落,饭菜洒落一地。未想那老鼠胆子斗大,扭头见身后有吃食,不仅不跑,反倒大摇大摆的钻进饭菜堆里闷头大吃。
此时,原本守在屋外的一名参军见状,随手操起手板来对着那老鼠便是一下子,直砸得那老鼠脑袋开花,脑浆横流。老鼠的身子猛烈抽搐了几下,随之一动不动的僵直了,口鼻之中不断有血丝溢出。
司马昱见此,不禁蹙眉。
管事向来长于观色,还未待司马昱发作,便高声怒斥那参军:“道室清净之地,卿竟敢如此肆意滥杀,该当何罪?!”
那参军本没觉得杀一只老鼠有什么罪过,此刻一瞥司马昱那脸色,心里才顿时一个“咯噔”,忙跪下道:“卑职无心之失,还请殿下恕罪!”
管事见此,更加来劲,对司马昱道:“殿下,此人心术不正,应当严惩!”
司马昱冷冷一瞥管事:“严惩?怎么个严惩法?”
“该当杀之,以儆效尤!”
“荒谬!”
司马昱手中麈尾玉柄一挥,管事脸上便多了道血印,
“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岂非本末倒置?!”
管事原想拍马屁却不料拍到了马蹄子上,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是是是!殿下所言极是!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司马昱一听这“死”字,更是不耐烦,
“死死死,成天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死,下次谁再敢跟我提一个死字,我立刻成全他全家!滚!通通给我滚!”
几人诺诺离去,未及片刻,便有府役来报称王述与王彪之来访。
王述与王彪之随即来到道室,见地上一片狼藉,不禁面面相觑。王彪之提起衣摆小心跨过地上的污秽,道:“殿下,这……”
司马昱勉强按下,
“府中下人总毛手毛脚的,让叔虎见笑了。”又道:“来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再为二位大人上些茶点。”
转而问:“叔虎、怀祖此来何事?”
王彪之欠身,
“臣与王使君是为迁都一事来的,此事迁延已久,万不可再拖,还请殿下早做决断,以安朝野臣民之心!”
不料司马昱闻言,一时之间竟汗如雨下,在道室中央不住的来回踱步,
“决断决断,卿等倒是教教我该如何决断!哼,迁都,这一国的国都是这么说迁就能迁的吗?桓温擅议迁都,扰乱众心,举国上下却都全成了哑巴,除了孙绰,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明言反对,卿等这是想站在岸上看船翻,存心要逼死我是不是?!”
王彪之忙敛手,
“殿下息怒!国事危危,臣等岂敢坐视?臣有一缓兵之计,可为应对,敢请殿下取舍……”
司马昱蹙眉,
“是何缓兵之计。”
王彪之顿了顿,
“殿下当即刻派遣侍中携殿下手书赶赴江陵劝阻桓温,或可缓一时之急。”
司马昱听罢,不禁失望,
“一封手书若是劝得住,我有何需如此发愁?再说,我致书桓温,就算压得住他这一回,可过不了多久他必会旧事重提,故伎重施,如此,这迁都之议究竟要闹到何时才是个头!”
“殿下,”王述道:“臣有一议。”
司马昱:“说。”
王述捋了捋胡子,缓缓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桓温既一而再再而三力请迁都,而殿下又别无良策应对,臣看不如索性遂其所请。”
司马昱听罢,讶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王述,
“遂其所请?卿的意思,是要我同意桓温把大晋的国都从建康迁回洛阳?!”
王述颔首,
“正是,”
“卿疯了?!我若非对卿知根知底,必视卿为桓温同谋!”
“殿下息怒,先容臣把话说完,”
王述倒是好整以暇,
“迁都之事不可行,这一点,殿下清楚,朝廷清楚,桓温则比殿下和朝廷更清楚。所以殿下不同意迁都,这必是桓温意料之中,而殿下同意迁都,才是桓温意料之外,方才是借其将我之棋,反将其以一军,方才是化被动为主动。”
司马昱沉吟不语,
王述眸光微转,接着道:“桓温迁都之请,名为倡议朝廷迁都,实则不过是欲以虚声威吓朝廷。然他何以三番五次以此事威吓朝廷?说到底,不过是欲讨些甜头罢了。殿下便先揭穿他的把戏,再给他些甜头,他这一出,今后便再唱不下去咯……”
司马昱转而轻扇麈尾,
“此倒是副去根良药,只是这甜头……”
王述看着司马昱:
“臣看不如把并、司、冀三州暂交由桓温统辖。”
“并、司、冀三州?”
王述颔首,
“并司冀地接壤北境,战事频频,交予桓温都督,可借北方战事以为牵制,削弱其实力。”
司马昱闻言大悦,
“好!此事还烦怀祖往江陵代为周旋。”
王述敛手,
“臣愿效犬马之劳。”
https://www.lvscwx.cc/books/19971/19971952/2700782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cwx.cc。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c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