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兵败山倒（上）
（谢）万矜豪傲物，但以啸咏自高，未尝抚众。兄（谢）安深忧之，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接对诸将以悦其心，岂有傲诞如此而能济事也！”万乃召集诸将，一无所言，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将皆劲卒。”诸将益恨之。安虑万不免，乃自队帅以下，无不亲造，厚相亲托。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二》
升平三年，东晋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荀羡病逝，年不过三十八岁。
思及王导之子——年仅三十六岁的中书令王洽亦于去年离逝。
晋帝司马聃不禁悲叹：“荀令则、王敬和相继凋落，股肱腹心将复谁寄！”随即下诏追赠荀羡为骠骑将军，深表哀思。
是年八月，东晋泰山太守诸葛攸率领水陆之兵二万余人自石门出发，屯驻河渚，再战燕军。燕国上庸王慕容评及长乐太守傅颜闻讯，帅步骑五万列阵东阿，迎战诸葛攸。
诸葛攸一意雪耻，求胜心切，不意中了上庸王慕容评的激将法，竟至再次惨败而归。
荀羡离世，诸葛攸败阵，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东晋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燕国的铁蹄一刻不停的践踏边境，秦国亦于中原坐山观虎斗，随时准备着举兵南图，伐灭江左。
东晋三面受敌，孤立无援，处境危急。
司马昱紧急召集群臣廷议，决定派谢万率豫州之兵屯驻下蔡、郗昙率徐、兖二州之兵屯驻高平以攻代守，反击燕军。
然而，谢万自从到了豫州之后，便把他之前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一套壮志雄心忘了个干净，将州中庶务一并推给谢安了事，自己则整日轻裘缓带，高坐官署，或啸或咏，悠游谈笑，比起之前在会稽闲居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上任至今今已有近一年时间，谢万竟是连自己帐下的副将、参佐的名字都记不清楚，就更别提与手下的一众士兵们混个眼熟了。
这一年来，军士们甚至不知这个新来的刺史究竟长个什么模样，只知他平日衣食奢侈，用度铺张，是个不可一世的士族公子，私下里对其无不衔恨。
因而甫一听说朝廷要谢万独自领兵出阵，谢安深为之忧，以至数夜难眠。
是日夜半，谢安一如往日，独坐灯下读经。奈何近来谢安满脑子想的都是谢万的事，枯坐了两个多时辰，愣是连半个字都没读进去。
一想到还有不到一个月，谢万便要出屯下蔡，谢安便越发觉得如坐针毡，忍不住合卷起身，来到窗前透气。
此时，外面的天空中一颗明星孤悬，天色已是有些蒙蒙亮了。
谢安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不眠夜，只觉心中愁闷难解，遂随手抓来件衣服披上出屋散心。
豫州官署旁恰好有一片竹林，谢安在那竹林中找了块石头坐着，静听风吹竹叶的声音，直至朝阳细碎的洒落林间，才起身折返。
谢安想着心事，一路低着头走，不知不觉，正走至谢万屋外。
谢万的屋门紧闭着。
谢安站在门口忧郁了片刻，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刚一踏进屋门，谢万那如雷的呼噜声便一刻不停的自里屋谢万的那间卧室传来，两个在外伺候的婢女见了谢安，便迎上前施礼，其中一个小声道：
“明公，使君还未起身……”
谢安颔首，道：“卿去把他叫起来。”
那婢女闻言大为为难，
“这……奴婢不敢……”
想来谢万那起床气之大，寻常人确是受他不了。谢安无奈，只好打算自己去叫谢万。不料那两名婢女见谢安要进卧室，竟双双跪倒谢安身侧，
一个道：“还请明公在此稍后，若是吵醒了使君，奴婢们回头就要遭罪了！”
说着，掀起自己的衣袖给谢安看，只见她一双手臂上一道道鞭痕，深浅交叠，触目惊心。再看另一个婢女，亦是同样。
谢安见之嘿然，转而示意二人起身，转至屏风旁的桌案旁坐下。两婢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未及松下多久，便闻谢万在里屋嚷嚷：“吵死了！是何人大清早的吵得不得休！”
两个婢女闻声，见了鬼似的，战战栗栗，没一个敢应声。
谢万叫了几声见没人应，憋了一肚子的气，出来见她二人低头侍立，二话不说，甩手便一人赏了一嘴巴子。
“混账东西！问话不答，卿等哑巴了？！”
说着，肝火愈胜，随手拿过一把麈尾便要用那玉柄抽打二人，正要下手，忽闻谢安道：
“阿万，闹够了没有？”
“阿兄？”
谢万闻声，抓着麈尾的手一顿，转而扔了麈尾，绕过屏风一看，不无惊讶道：
“这大清早的，阿兄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上我这干嘛来了？”
谢安刚准备开口，谢万忽又立起手掌，
“等等，阿兄找我定没好事！我还没吃早饭，让我先吃了早饭再说，省得倒我胃口！”
旋即，回头斥那两名婢女：“还愣着？还不快来帮我更衣？！蠢！”
二人唯唯诺诺，忙取来衣服伺候。
不一会，厨房便送了早点来，有粥有蛋，种类颇丰。
谢万洗漱之后，悠悠然坐下喝了半碗粥，剥开鸡蛋，吃了大半口，心情渐好，这才笑嘻嘻问谢安：“阿兄找我何事啊？”
谢安眼睛盯着桌上的蛋壳，顿了顿，转而看着谢万：
“此番朝廷派卿与郗昙伐燕，这仗该怎么打，卿心中可有谋划？”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啊……”
谢万不屑，把剩下那半个鸡蛋仍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
“这有什么可谋划的？我带着兵去，见敌就打，打不过就跑，不就成了？”
谢万如此态度，让谢安心中愈发不安，不由蹙眉，
“打仗岂是这么简单的事？”
谢万摇摇头，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阿兄，大道至简。打仗本不复杂，是阿兄想得太复杂！”
“阿万，”
“好了！”谢万渐渐不耐烦起来：“今日我约了人清谈，现在得先去准备准备，否则回头若是输了脸上可挂不住！”
说着，起身便要走。
“阿万！”
谢安不禁由忧转怒，
“大战在即，卿身为主帅而傲诞如此，岂能成事？！”
谢万一愣，驻足打量谢安，转而舔着脸凑近过去，
“阿兄生气啦？”
谢安偏过头，
谢万便又转到另一边望着谢安，转而道：
“我知道阿兄担心我……是，我谢万是没那领兵打仗的经验，但凡事总有第一次嘛，阿兄信我，这次攻燕，我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谢安失笑：“卿从不知抚众，连自己帐下掾属姓甚名谁都不知，凭什么势在必得？”
谢万眉头一竖，刚想反击，话到嘴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啊？”谢万没好气的喊了一嗓子。
“使君，是卑职，陆退。”门外的人答道。
谢万蹙眉努力回想，奈何想了半天，愣是想不起这是哪号人，挣扎了半晌，不得不掩口偷偷问谢安：
“阿兄……这……这陆退是谁啊？”
谢安气得没话说，无言半晌才闷闷道：“他是卿帐下的军司。”
“哦，”谢万一拍脑袋，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见谢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神色不悦，又赶紧道：
“阿兄莫恼，我以前是不认识他可现在不是认识了吗？我这就去开门！”
门开，只见站在门外的陆逊上唇蓄着两撮修理整齐的小胡子，一身黑色软甲，腰佩青铜长剑，脚踩直筒皮靴，整个人干净利落。
见了谢万，陆退抱拳道：
“使君，江州运来的粮草军辎刚刚抵达营地，请使君随卑职前往辎重营清点过目。”
谢万不答，只盯着陆退上下打量良久，直看得陆退有些不自在，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使君为何一直这样盯着卑职？难道卑职脸上有东西？”
谢万这才回过神，摇摇头，
“没有没有。卿就是陆退？”
“是。”
“好，我记住卿了。”
陆退闻言先是一愣，寻而恍然。
陆退从军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浑不吝的上司，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陆退正想着，谢万一条胳膊已经毫不见外的揽上了他的肩：
“卿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交给卿去办。”
陆退忙躬身：“使君尽管吩咐。”
“今晚，卿把那些官署里那些有官职的、叫得上名号的将官都叫去大帐，办得到吧？”
陆退点头：“这个自是好办，只是不知……使君忽然召集诸将可是有事要议？”
“无事无事，”谢万一摆手：“卿只管叫他们来便是。”
陆退遂颔首称诺。
陆退走后，谢安忍不住问谢万：
“卿这是想做什么？”
谢万一笑，
“阿兄说我未尝抚众，担心我不孚众望，我这不就来补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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