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丝竹之哀(下)
王徽之三兄弟从谢宅出来,本想三人结伴回家,谁知王献之走到一半忽然说忘了东西,死活要回谢家去拿。
王徽之一听便听出了其中的猫腻,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坏笑道:“去吧去吧,我和二哥就先回去了。”
王献之不由感激的对王徽之作了作揖,转身便跑远了。
王凝之却还没反应过来,望着王献之的背影傻傻道:“五弟,我们不等子敬吗?”
王徽之一摆手,道:“不等了不等了,二哥知道的,我可是最恨等人了!”
“可是……欸?五弟!那一条不是去谢家的路啊!”
“哎呀,行了二哥,子敬那么大的人了还能迷了路不成?”王徽之勾着王凝之的肩,强行将他的身子掰转过来。
王凝之被他半推半拽着,跌跌冲冲的向前走,满脑子雾水。
“子猷,卿听我说,子敬他是真的走错路了,去谢家不是走那条路啊……”王凝之像是天生缺了一窍,老半天还是弄不清状况。
“走错就走错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哥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山路本就崎岖,让子敬走些弯路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啊……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挺好!”
王徽之一路东拉西扯的胡乱搪塞着王凝之,并以此为趣。
王徽之心里明白,王献之那哪是忘了什么东西在谢家,他不过是找个由头偷溜去郗府私会郗道茂罢了。
既然知道缘由,王徽之这个做哥哥的又岂有不成全弟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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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见面之事,郗道茂和王献之私下早有约定。
天色刚刚擦黑,郗道茂便猫着身子钻进厨房里捣弄起了饭菜,满心期待着王献之的到来。
知道王献之爱吃炖猪蹄,郗道茂便千方百计的学着做。奈何郗道茂的父亲郗昙以为厨房是粗野人待的地方,郗道茂既是千金小姐,身子又虚弱,不该时常出入厨房。
所以郗道茂每次进厨房都是偷着进,时不时还要弄些小玩意贿赂一下那些郗昙派来盯着她的婢女们,以免她们说漏了自己的行踪。
郗道茂进厨房做菜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她的厨艺也一直没有多大长进。时常弄得满脸漆黑,一身油污也做不出一道能入口的菜。
至于想要做好王献之喜欢吃的炖猪蹄就更困难了。但郗道茂生性好强,不肯认输,凡事越是难做她便越是做得起劲。
此时,郗道茂正用沾满锅灶灰的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额头上顿时又多了几道鬼爪印,黑漆漆的,与郗道茂原本白皙的皮肤交相映衬,看着十分滑稽。
只见她用锅铲子艰难的将已经焦糊的猪手盛进盘子,鼻尖凑近着闻了闻,顿时皱起眉头,兀自恼道:“咦,什么烂味,真难闻!准是馊了!”
说罢,便要将那盘猪手倒进馊水桶里。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别丢啊,我等着吃呢!”
郗道茂猛一抬头,惊喜道:“阿敬!”
王献之一笑,转而接过郗道茂手中的盘子,用手捡起一块就要吃。
郗道茂忙阻止:“吃不得!这猪蹄馊了!”
“馊了?”王献之放在鼻尖嗅了嗅:“阿姊方才用的什么油?”
郗道茂指了指身后灶台上的一个瓷碗:“喏,就是那种菜油啊。”
王献之上前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下闻闻,笑了:“这哪是菜油,这是胡麻油!。”
“胡麻油?!”
郗道茂不敢相信,也用手指沾了点尝,脸顿时皱成一团:
“真是胡麻油!怪不得一股子难闻的馊味。阿敬别吃了,吃了准闹肚子……”
郗道茂一句话还未说完,王献之却已经一口咬上了那块焦炭一样的猪蹄。
“哎呀吃不得吃不得,快吐出来呀!”郗道茂急得直跳脚。眼睁睁看着王献之的喉头上下一动,将那一口咽下了肚。
王献之的嘴边一圈黑,像是被恶作剧的小鬼画上了大胡子。
郗道茂看着王献之,忍不住厚起脸皮问:“味道……如何?”
王献之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焦黑,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道:“真是……好极了!”
郗道茂被他这怪模样逗得“咯咯”直笑:“好啊,平日油嘴滑舌的不说,现在都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王献之:“我可没有说瞎话,只要是阿姊做的,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郗道茂闻言有些羞赧,不由打了他一下,假嗔:“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俏皮话,尽会哄人开心……”
王献之闪躲着,一见郗道茂满脸油污,又忍不住戏弄她:
“看看阿姊弄这灰头土脸的,若是叫外人瞧见,日后还有谁敢娶阿姊?我来给阿姊擦擦吧。”
郗道茂不配合的一扭头:
“不娶便不娶!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索性出家当个尼姑去,还落得清净,反倒更好呢!”
王献之听了一笑:“当尼姑好啊!”
郗道茂柳眉倒竖:“臭小子,当尼姑还好,巴不得我没人娶是不是?”
王献之倒理直气壮:“这是自然,没人娶,就没人和我抢阿姊了呀!”
郗道茂一听,顿时羞红了脸,幸好脸上有一层黑灰遮着,否则还真要让王献之看了笑话去。
郗道茂正暗自庆幸,却听王献之唤道:“阿姊,”
“怎……怎么了?”
“阿姊的耳根子怎么红了?”
“胡…胡胡胡说!哪里红了?!”
郗道茂结巴着赶紧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垂,果然烫手。
王献之的脸上带着几分狡猾的笑意。
郗道茂正想嗔怨王献之几句,
谁知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吼:“何人在厨房里?!”
郗道茂一听,连忙吹熄了灯烛,拉着王献之矮下身。
王献之刚想发问,却被郗道茂用手指封住了嘴。
“嘘……是管家!”
管家的脚步声重而迟缓,一步步向厨房靠近。
郗道茂不由的紧张起来,
“好像朝这边过来了,若是被管家发现我们俩在这,回头我爹定饶不了我们!”
“那怎么办?”王献之的心此刻虽也“砰砰”跳得厉害,但是比起紧张,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兴奋。
郗道茂眼珠子一转,道:“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溜!”
“溜?”王献之说着,不由四下张望:“怎么溜?这……厨房里难道还有暗道?”
郗道茂一敲王献之的脑袋:“还暗道呢,当我们家厨房是什么地方?”
王献之委屈的揉着脑袋:“没暗道我们怎么溜呀?”
郗道茂抬了抬下巴:“喏,那边不是有门吗?干嘛放着门不走还走什么暗道?”
管家的脚步声此时就停在门外。
“可管家就在那啊!”
“不打紧,管家出来巡夜肯定提着灯,这厨房里黑灯瞎火,我们甫一开门,他眼前定是一团黑,我们就趁机冲出去,逃得远远的,不就万事大吉了?”
郗道茂神色雀跃,胜券在握的模样,
“可……这也太冒险了,万一被捉住……”
“那管家老眼昏花,走起路来慢得像只老王八,哪里捉得住我们?怎么,卿怕了?”
王献之本是有些怕,可哪里经得住郗道茂这一激,遂一梗脖子:“开玩笑,我……我何时怕过?”
郗道茂一笑,揉了揉王献之的脑袋:“乖。”
管家提着的灯笼的光线穿过白障纸透了进来,木门随即“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准备好了吗?”郗道茂话音轻促。
“好了!”
“好,那现在听我命令,我数三二一,数到一我们就跑。”
“好。”王献之不由咽了口唾沫。
“三”
“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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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已经被管家推开了,管家眯虚着眼睛举高灯笼,目光四下扫视着正准备踏进厨房一探究竟,亲手捉住那半夜三更还在厨房偷嘴的“家贼”。
郗道茂看准时机,断喝一声:“跑!”即拉起王献之,离弦之箭般向管家的方向冲了过去。
管家哪里料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出?这边眼睛还未定神,便见两个黑影疯牛般冲自己撞过来,猛地还以为是撞见了什么邪物,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二魂半,当即“哇哇”乱叫起来。
管家夸张的反应引得郗道茂和王献之二人哈哈大笑。
“老!王!八!”
郗道茂边跑边忍不住回过头笑骂。
郗府的规矩一向森严,平日里,郗道茂身为郗府的大小姐,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需端庄得体,合乎身份。
管家作为郗府的总管事,年纪又长,颇受郗昙信任,所以郗道茂平时见了他也少不得礼让三分。
可这管家却十足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给他三分颜面他就开起了大染坊,府里大到军务政务,小到老爷,夫人,少爷,小姐的衣食起居、闺闱私事,他都要插手,都要过问。
特别是对郗道茂,简直比郗昙那个当父亲的管得还要多。
尤其看不惯她与王献之往来过密,每次只要一看见王献之出现在郗府,准要第一时间跑去郗昙那里添油加醋的告上一老鼻子状,把王献之说得要多不堪有多不堪。
他的这诸多行径,让郗道茂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可是又拿他没辙,今日终于得以借机戏弄一番,郗道茂大有一种深仇得报的快感,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
管家惊魂甫定,一听那骂声顿觉有些耳熟,再定睛一看那背影,顿时诧异得长大了嘴:“大……大小姐?!”
郗道茂随即冲管家做了一个大鬼脸。
管家这下看得更分明了:“真是大小姐!”
再看郗道茂身边那人,比郗道茂大约高出一个头的样子,身型清瘦,越看越像王献之那小子。
“好啊。这个王子敬!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暗中打我家小姐的主意不成,竟开始明抢了!真当我们郗府全是死人吗?!”管家大怒。
“臭小子,我绝不会让卿得逞!”管家说罢,即扯嗓子大喊:
“来人呐!大小姐被山贼劫持了!快来人呐!大小姐被山贼劫持了!”
这不喊不要紧,他这一喊,整个郗府上下全被惊动了。守夜的府兵有如惊弓之鸟,立即汇合一处,为首的统领问管家:“匪徒人在何处?!”
管家指了指前面:“往篱笆墙那边去了!”
统领随即一挥手:“给我追!务必救回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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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前面没路了!”王献之跑得气喘吁吁,
横亘在王献之和郗道茂面前的是一堵篱笆墙。
郗道茂回头看去,身后不远处皆是火把发出的火光,真像一片移动的火海。
府兵统领粗厉的嗓音大喝着:“站住!别跑!再跑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时,王献之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
眼看着那片火光越来越近,郗道茂走近那道篱笆墙用手摸了摸,转而对王献之道:
“翻过去!”
“翻过去?”
王献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郗道茂这般金枝玉叶,仪态万方的大小姐嘴里说出来的。
“不然难道等着束手就擒吗?”郗道茂神色倔强。
“可……可这墙这么高……”
“这有什么?”郗道茂说着,向王献之招招手:“过来,蹲下。”
王献之应了一声,便傻头傻脑的走过去乖乖照做。
郗道茂的绣鞋踏上王献之的肩膀,那一脚十分轻盈,没有王献之想象中的重量。
郗道茂脚尖一借力,两手紧紧攀住墙头,接着踩探着砖块间的缝隙,三步两步便爬了上去,稳稳当当坐在墙头上,这一系列爬墙的动作,驾轻就熟,怎么看怎么像惯犯。
郗道茂随即向下面的王献之伸出手:“快点快点!”
后面的追兵已近在咫尺,王献之一咬牙,豁出去了,鼓足了劲儿便壁虎一样跟着爬上了墙。
“站住!还想往哪儿跑!”
统领见王献之骑在墙上,大喝一声,飞身上前,一纵一跃,竟死死抓住了王献之的衣角。
王献之被他拉扯得摇摇晃晃险些摔下墙去,郗道茂见状,忙道:
“快!快把外袍脱了!”
“哦!”说时迟那时快,王献之闻言赶紧去解袍服的系带。
管家这个时候正巧赶来,看到这一幕,一张方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恨不能替郗道茂捂起眼睛,羞恼得直跺脚,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王献之很快脱了袍服扔下墙去,拽住他衣角不放的统领两手一松,“啪叽”摔了个屁股墩儿。
“阿敬,跳!”
郗道茂说着,拉着王献之一起跃下墙头。
下一刻,所有的詈骂和喧闹都被阻隔在了墙的那一边。墙的这一边,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郗道茂和王献之紧紧牵着手,不管不顾的一路疯跑,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们甩在身后,耳边清晰可闻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们像两只在旷野中撒欢的鹿,纵情肆意,无拘无束,贪婪的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
王献之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只要牵着郗道茂的手,即便是跑遍天涯海角,也永远不会累。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肺里已不剩一丝空气,头脑却异常的亢奋、清醒。
王献之弯下腰用手撑着膝头大口喘着粗气,放声大笑:“没……没想到……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郗道茂的脸上,汗水和没擦净的锅灶灰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好似逃荒的难民一样。
“没想到,阿姊竟是个疯丫头!”
郗道茂闻言,立刻虚踹王献之一脚:“臭小鬼,没规矩,我可是卿的阿姊!”
王献之躲闪得倒是快,笑道:“我实话实说嘛……”
郗道茂颇不屑,转而眸光微转:“喂,阿敬。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王献之抬头看看天色:“这么晚了,我们真不回去了?”
“回去?”郗道茂睁大了眼睛:“我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怎么能这么快就回去?卿这人也太死脑筋了!”
“这……得倒也是。那阿姊想去哪儿?”
郗道茂展颜而笑,一眨眼睛:“跟我来!”
郗道茂带着王献之穿过一片矮松林,蹚过一片荒草丛,来到一条小溪边。
细看,那条小溪竟与那年兰亭边的那条小溪有几分相似。同样的蜿蜒曲折,细水长流。
“大晚上的,阿姊带我到这溪边来做什么?”
郗道茂拉着王献之在小溪边蹲下,指着水底那些闪闪发光的石子:
“看!”
“是五彩石!”
王献之几乎是在同时惊呼起来。
只是这一眼,王献之便回想起眼前的这些小石子竟和那年在兰亭的小溪里看到的那些石头一模一样。
“五彩石”是小的时候,郗道茂和王献之给那些小石子取的名字。
因为那些小石子色彩斑斓,纹理漂亮,所以取名叫“五彩石”。
这种石头只有在水质清澈的山涧、小溪里才能找得到。因为罕见,小的时候,为了争夺这些小石子,郗道茂和王献之可没少打过架。
“我还以为只有兰亭边的那条小溪里才有呢,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阿姊是怎么发现的?”
“我也是那次跟着爹爹来这里钓鱼,偶然发现的。”
郗道茂着迷的看着那些石子,眼睛闪着光。
“阿敬,我想再去捞些上来。”
“再捞一些?可阿姊家里不是已经收集了一大箱了吗?”
“那一箱哪里够呢,我要多收集一些,挑拣出五种最漂亮的颜色,然后……”郗道茂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住,转而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这丝神秘的笑容,正大大的勾起了王献之的好奇心,王献之忙问: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做什么?”
“然后嘛……这是个秘密,现在还不能说!”
郗道茂越是不说,王献之越是好奇,于是拉起郗道茂的胳膊左摇右晃,还像小时候那样:
“哎呀阿姊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保守秘密,绝不告诉任何人!好不好嘛……”
郗道茂琉璃似的眸子转了转,一笑道:“不好!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什么不灵验了?阿姊究竟想做什么呀?”
“不说不说我就不说,到时候卿就知道了。”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呀?”
“到时候……哎呀阿敬真啰嗦,到时候就是到时候嘛!”
郗道茂说罢,不再理会王献之的纠缠,撸起衣袖,探出身子,伸手在水底捞起石子来。
月光将整条小溪照耀得通明透亮,波光粼粼,像极了夏日夜空中的银河。
郗道茂便是那个在银河里捞星星的孩子,神色真挚,目光澄澈。
“阿敬看,那边那个红色的石子是不是很像玛瑙?”
“啊!真的!好漂亮啊!”
“我要把它捞上来!”
“不行啊阿姊,太远了,够不着的!”
“谁说够不着?我想得到的东西哪里有够不着的?”
“还是算了吧阿姊,太危险了!”
“胆小鬼,别嚷嚷,看我的!”
郗道茂说着,身子又向前探出去一些,此时郗道茂的大半个身子都已空悬在溪上,王献之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却又不敢阻拦。
郗道茂纤细的指尖渐渐离那红色石子越来越近,王献之跟着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点点,一点点,终于离那目标只有不到毫厘的距离,眼看着胜利唾手可得。
怎料,就在郗道茂的指尖刚刚触到石子的那一刹那,她的膝盖冷不防的忽然一滑,身子也随之向前一倾,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噗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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