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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望原无意,)


“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你爹可真爱你娘……”尚烟喃喃道,“他们一直相爱吗?”

        “嗯。”

        听到这样深情的诗,再想想自己父母的悲剧,尚烟只觉得分外脆弱,但她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笑道:“真好。你爹娘真好。”

        “此处不太安全,你还是早些离去。”

        可听他这样说,她又有些怕了,只轻声道:“那……那我走了。谢谢这位哥哥,听到你父母的美好故事,我觉得很受鼓舞。”

        “世间这样的夫妻多得很,他们也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对罢了。”

        “那我也想多知道一些这样‘普普通通’的故事。还是要谢谢哥哥。”

        若是换了寻常少年,听了这样的话,多半也便没了下文。但这少年成长过程中,经历了诸多风雨,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过交道,已极会揣测他人心思,疑道:“怎么,看你这反应,你爹娘没这么好?”

        尚烟噎了一下。换作以往她那骄傲的个性,必然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但这一夜,也不知是清风太过淡若寒灰,还是月色太过冷眼旁观,她只觉得孤独跟冷空气似的,一寸寸袭入四肢百骸,许多事,当真是不吐不快。她禁不住道:“我娘很好,可她没了;我爹还在,可他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我爹想要儿子,可我娘身子弱,只生了一个我。接着,我爹便去找了个外室,生了个儿子。谁知,我娘也怀了一个孩子,结果,她,她……”说到此处,尚烟心绪动荡之极,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年并未多话,只静静待她情绪平复,任她接着说下去。于是,尚烟便将羲和如何孕中去世,自己如何被送到外祖母那里生活,外祖母如何家道中落,她如何回到父亲身边,回来如何面对继母和弟弟妹妹的生活,她又如何与家人一同来到孟子山,以及方才如何与父亲吵架、被迫订婚之事,一并告诉了他。只是为保护自己,未提人名地名。

        “所以,今夜你便和你爹大吵一架,又追了出来?”少年说道。

        “是……”

        “你想听听我的看法么?”

        “哥哥请说。”

        “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听你的说法,你爹一岁九迁,在神界也是地位显赫之人。你娘只生了一个女儿,你爹想找个外室,去母留子,原是合情合理之事。他错是错在,不曾经过你娘的允诺,去偷了一个人,这无异于别生枝节,作茧自缚了。”

        后半截话尚烟压根听不进去,从少年说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后,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便爆炸了,还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我娘绝无可能接受三妻四妾!所以,即便我爹跟她商量了,结果也是一样的。”

        “那便是你爹的不是了。既想要儿子,为何要娶一个不同意纳妾的妻子?”

        尚烟瞪圆了眼道:“不同意纳妾很奇怪吗?倘或你爹爹要纳妾,你也会站在他那边?”

        “不纳妾,是选择,而非职责。只要我娘没意见,我自然没意见。”

        少年答得异常冷静,尚烟却越听越恼:“凭什么男子三妻四妾便不足为奇,女子便要独守空房,从一而终?”

        “我可没说女子一定要从一而终。只要有能耐,不管男女,都可以三妻四妾。”少年轻轻一笑,“男妾不也是妾么。”

        尚烟被他说得哑然失笑。她虽不喜欢朝三暮四之人,但眼前少年好歹是讲究公平的,比起爹爹一味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不知强上了多少。她道:“我和哥哥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在家里,我被压着欺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习以为常了,这事算了罢,当我没说。”

        “我话还没说完。”

        “你说。”这下,连“哥哥”也懒得叫了。

        “你也知道自己在家里被欺负,为何还要‘习以为常’呢?你家那个姨娘,还有姨娘生的那妹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分明只是个外室,居然可以得寸进尺,坐到现今的位置,跟你和你娘的不作为,可脱不开干系。”

        尚烟心情原本便不好,少年这番指责,又把她娘带上了,自然弄得她不悦极了:“我看,你根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爹娘那么恩爱,你这人呢,也一看既知是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自然也没见过我们家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自然觉得解决任何家庭琐事,都易如反掌。你觉得我娘不作为,但你知道她有多爱我爹吗?你一字不知!其实,她生下我之后,大夫早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生孩子了,但她感恩爹爹的好,即便极可能朝不保夕,也要再怀一个孩子,你道是为何?你以为她真的那么喜欢儿子吗?我娘的氏族,女子个个都是高贵的神女,根本不屑生儿子!可我娘爱我爹,爱到愿意为了他的儿子梦去死。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哪还有什么心思与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斗来斗去?她的感情你能懂吗?!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她‘不作为’?”

        也不知是因为尚烟激动的语气,还是因为羲和的故事,少年的眼睛骤然睁大。他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于是,月光渐次沐浴在他的黑发上、白狐面具上,照入他微微错愕的紫色眼眸中:

        “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没必要再问了。

        比起当年在杏花树下的小女孩,她的五官没有改变太多,只是更纤细美丽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尚烟抱着双臂,一肚子火气,“我臭老爹说过,不要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多谢这位哥哥多此一问。”然后对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人真是不会变的。

        除了脾气更大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与儿时也并无太大差别。哪怕是嘲讽他,也还有小时那种戏精神态。

        不敢相信,距离那时,竟已过了三百多年。她都已经订婚了。

        订了婚,挺好。

        她以后会是别人的妻子。

        如此,他再对她好一些,也不会有人对他耳提面命,说什么,少主,霸业为重,不可与外族女子嬉戏。

        少年扬了扬眉:“不告诉我名字,却把家事全都说了?”见她噎住,少年笑了一声,“其实,我并未奚落你娘,只是觉得,她付出了这么多,最终却落得如此悲苦下场,你作为她的女儿,不是更应该争气,莫再让别有用心之人踩到头上。”

        “对不起,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压根便不想和她们抢。我只想早点长大,远离这个家,越远越好!而今晚我做得最错的事,不是跟我爹吵架,而是跟你这个陌生人废话半天,让你也来踩我一脚!”说到此处,尚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少年追了上去,挡在她面前:“天色已晚,你一个小姑娘,在外怕有性命之忧,伤身之虞。你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管!”尚烟看也不看他,只顾自己往前跑。

        少年抓住她的胳膊:“这是孟子山,不是神界,别拿自己生命安全开玩笑。”

        “你放手!”

        尚烟使劲儿甩手,试图摆脱他,他却加重了力道,不得已道:“你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父亲好歹还健在,不是么?”

        尚烟动作放缓了一些:“什么意思……”

        “我父母都不在了。”

        尚烟忽然冷静下来,悄声道:“几时的事?”

        “很多年了。所以,你说我是被宠坏的公子哥儿,怕是有失偏颇。我自小在外飘零,身边并无亲人,只幸得有师尊指点术法、剑法,得以傍身,除此,与普通流浪孤儿无甚差别。”

        少年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一件稀疏平常之事。尚烟却听得内疚极了,十分懊悔方才乱发了一通脾气:“对不起,我……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后文。

        细细想来,这位哥哥其实人并不坏,自己却不由分说对他一通乱怼,说的还全是废话,好生幼稚。

        “不必道歉。你今晚承受了太多不快,情绪激动乃是人之常情。”少年看看夜空,又低头看了看尚烟,“今夜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我送你,免得你一个不小心,被猛兽吃了。”

        尚烟怔了怔:“……猛兽?”

        “是。孟子山夜里危机四伏,常有凶猛的飞禽走兽出没,你打不过的。”见尚烟神色缓和些,少年又恢复了平静,“你住在何处?”

        “我住在此间客栈,叫……”尚烟想了半天,没想起名字。

        “凤棠客栈。这附近只有一家客栈。”少年转过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走吧。”

        他如此熟悉此处环境,尚烟有些意外,想问问他可是孟子山当地人,但又想起自己方才过于激动,便不想再开口了。于是,她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前行,满心徒剩无力与感伤。

        明月宛若瑶台镜,飞悬白云端。曈昽云色游移而过,将一波波圆影撒落山间,也数度照亮、黯淡了少年少女的身影。

        不过多时,他替她召唤来了鸾鸟,带她骑上鸟背,往客栈的方向飞去。

        二人飞至凤棠客栈上方,尚烟远远看见云婶在附近徘徊,一脸担忧之色,但看见了尚烟飞来,她神情即刻放松了许多:“大小姐,还好你没事!”

        尚烟想起,方才云婶只顾着她的身体,自己都忘了加衣,心中有些愧疚,也不知该说什么。少年却先行下了鸟背,对尚烟道:“这是你家的人?”

        “是,她叫云婶。”

        少年点点头,又对云婶道:“云婶,你们大小姐脾气古怪,在孟子山也敢到处乱跑,以后要多多看好她。”

        “谁脾气古怪了!”尚烟道。

        “好好……”云婶赶紧过去扶尚烟,把手里的披风搭在尚烟身上,跟护着自己闺女似的小心。

        尚烟刚拉好披风,便听见少年在身后道:

        “尚烟。”

        “怎么啦?”

        尚烟回过头去。

        少年站在阑干之外,身姿轻盈。

        一阵晚风拂过,扬起了少年的黑发、面具后的红系带,伴随着沙沙声,舞出极为飘逸的弧度。夜空中,明月银盘般清晰,以雪白之光勾勒着他的身影。他轻声道:

        “荷花美,在于出淤泥而不染。人美,在于不为世俗低头。真情美,在于能打破利益枷锁,始终纯粹。”

        尚烟抬头看着他,任晚风也吹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要相信,所有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白狐面具下,少年的嘴角扬出很细小的弧度,“每次跌倒,再重新站起来,你只会比以前更坚强,更成功。你能做到的。”

        尚烟眼睛微微睁大,想到今夜受到的委屈,只觉得泪水和血液似都混作一起,在胸腔中激荡不已。她用力点点头:“这些话我记下了,谢谢哥哥。”

        少年抛来一个东西,尚烟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小竹笛。

        他道:“最近我都在孟子山。若有人欺负你,便吹这笛子叫我。别的不说,动手揍人,我问题不大。”

        尚烟“噗嗤”一声笑出来:“好的。”将竹笛举起,晃了晃。

        “记得,夜晚少出门。”

        少年最后说了这一句话,便身形翩翩,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方才言语上的关切,还不及雁晴氏平日嘘寒问暖的十分之一。尚烟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可奇怪的是,他的声音也似孟子山的潺潺水流,带来了一丝异乡的温暖。而她再看着云婶,似乎也不觉得云婶烦了。

        回房后,尚烟把玩着手里的竹笛,忽然愣了一下——方才,她好像没告诉过哥哥自己的名字?

        可少年已离去多时,也没机会问他是怎么回事了。

        尚烟照了照镜子,发现眼睛已经肿得跟俩小桃子似的。她揉着眼睛,正巧看见父亲从窗口里丢下的袋子,过去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金条和孟子山钱币,沉甸甸的。钱币都是最大额的,哪怕她大手大脚花钱,也足够用上好些年了。从小到大,在物质方面,叶光纪一直都是尽可能地满足她,但她从未因此感到开心过。

        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明月,心情乱极了。可想想明日起,她便暂时远离这个糟心的家庭了,又觉得好受很多。

        “海天夜下清,诗酒饮千斤。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

        她和爹爹闹得不愉快,和雁晴氏母子三人闹得不愉快,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她。可是,来到了孟子山,她又像看到了希望。

        原来,世间非但有好景,也有好人。

        哥哥父母的诗,也很美好。

        “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

        尚烟反复念着这首诗,身体蜷缩贴墙,渐渐感到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已有了未婚夫一事。半梦半醒中,她还在想,若是很多年以后,也有一个男孩子能写这样一首诗给她,一生一世都只有她一人,与她一起重新打造一个新的小家,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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