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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宾山


乔里恩福尔赛在罗宾山度过自己孩子的十九岁生日,静静地在做着事情。他因为心脏不好,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是静静地做;他跟他家所有的人一样,就是不喜欢听到死。这种心理,他一直到两年前才知道。那一天他上医生那里去检查某些症状时,医生告诉他的话是:

        “随时随地,而且只要人吃力了就会.”

        他听到只是付之一笑福尔赛家人对一件不愉快事实的反应向来就是如此。可是在归途火车中那些症状变得更厉害了,他这才充分领会到那句死刑判决的严重意义。丢下伊琳、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虽则他现在已经不大作画了这是什么滋味丢下这一切去进入无以名状的黑暗,进入不可想象的状态,进入那种连坟上风吹草动都不觉得,连泥土和青草的香味都闻不出的空虚里这种空虚尽管他竭力揣摩,但永远揣摩不出,而且仍旧抱着一线希望,企图能够重见自己的所亲理解到这一点使他感到极其尖锐的精神痛苦。那一天他在抵家之前就决定不告诉伊琳。他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因为稍不小心就会泄露出来,而且使伊琳和自己一样痛苦,几乎是一样痛苦。医生说他在别的方面都没有毛病,而且七十岁一点不能算老所以他还会活一个很长的时候,只要他能够

        这样一个结论,奉行了将近两年之后,把乔里恩性格里精细的一面充分发挥了出来。他除掉心神不宁的时候,天生就不孟浪,现在简直成了节制的模范。不能过分吃力的老年人,总是那副耐心耐气的可怜相,他却用微笑遮盖起来,即便是一个人独处时,嘴边也还挂着微笑。他不断地想出各种方式掩饰自己不能吃力,不让人看出他的苦衷。

        他一面暗笑自己这样做作,一面还装模作样过起淡泊生活来;酒和雪茄全戒掉,只喝一种没有咖啡的特制咖啡。总之,他在自己温和讽刺的隐蔽下,就象在这种处境下的一个福尔赛所能做到的那样,尽量照顾到自己的安全。自从伊琳母子进城以后,他觉得不需要避人耳目,就在这个晴朗的五月天悄悄地整理文件,这样即使他明天就死,也不会使任何人感到不便;事实上,他是将自己的尘世财产情况最后料理一下。他把财产清单录好,锁在自己父亲的一口古老的中国橱柜里,把钥匙装进一个信封,上面写好:“中国橱柜钥匙,内有我的财产确实情况,乔福”,放在贴胸口袋里,如果碰到意外,这个信封总会在他身边找到。这样做了以后,他按一下铃子唤茶,就走到外面那棵老橡树下面等茶吃。

        人都要受死刑判决的;乔里恩的判决不过稍微确定一点、迫切一点,所以他已经安之若素,也象别人一样经常想些其他事情。他这时想的是自己儿子。

        乔恩今天正满十九岁。而乔恩最近已经决定自己的职业了。他既不象他父亲进的是伊顿中学,也不象他的亡兄进的是哈罗中学,而是进的那些新型中学之一;这类中学的办学宗旨在于避免公立中学教育的流弊,而保存其优点,可是说不定保存了流弊,而避免了优点,因此乔恩本年四月间毕业时,对自己将来学哪一行简直毫无所知。那个原来看上去永远不会完的大战,却在乔恩正要入伍之前突然结束了,而他还要等六个月才能及龄。从那时候起,乔恩一直都这样想,认为现在可以决定学哪一种行业了。他跟他父亲讨论了好几次,表面看来好象什么行业他都高兴学不过教会、军事、法律、戏剧、证券交易所、医科、商业和工程,当然不在考虑之列;从这些讨论里,乔里恩清楚看出儿子其实什么都不想学。他自己象他这么大时,也完全是这种心思。不过对他来说,这种愉快的空虚不久就被他的早婚结束掉,而且带来不幸的后果。他逼得只好进劳埃德船级协会当个保险员,而在他的艺术才能露头角之前,他已经重又过着富裕的日子了。他也教过乔恩画过小猪和其他动物,可是发现他永远做不了一个画家时,便认为他这样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干,可能表明他将成为一个作家。不过乔里恩认为做一个作家一定要有生活经验,因此乔恩目前除掉上上大学、旅行旅行,以及可能准备进法律界而外,好象没有事情可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看,很可能以后也看不出。但是尽管他提出这许多撩人的建议,乔恩仍旧决定不了。

        乔里恩一向怀疑世界究竟真正变了没有,他和儿子的几次讨论也证实这一想法。有人说,这是个新时代。他自己的时代虽则不算太长,但也阅世不少了;他觉得除掉表面上有点些微差别外,这个时代和已往的时代还是一样。人类仍旧分为两种:一种人灵魂里有玄想的,是少数,一种没有玄想的,是多数,另外还夹有他这样的混合种,形成一个中间地带。乔恩好象是有玄想的;这在他看来是坏事。

        所以两星期前,当他听见儿子说起想要搞农场时,他脸上的微笑就显得比平时还要带有深意。儿子一段话是这样说的:“爹,我很想搞一个农场试试,如果不使你花钱太多的话。我看这大约是唯一不伤害别人的生活方式;此外还有艺术,不过这对我是谈不上。”

        乔里恩抑制住自己的微笑,回答说:

        “好的;你又要回到我们家第一代乔里恩在一七六○年那种情况去了,他就是种田的。这将证实周期论,而且我有把握,你碰巧还会种出更大的萝卜来呢。”

        乔恩有点扫兴,当时就这样说:

        “可是,爹,这个打算你认为好不好呢”

        “亲爱的,行;只要你认真去搞,你做的好事将比多数人做的都要多,好事委实太少了。”

        可是他跟自己却这样说:“不过他不会喜欢的。我给他四年时间考虑。反正,对他的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他把这事告诉了伊琳;跟她商量以后,他就写信给女儿达尔第太太,问他们南撒州高原附近可有什么农场愿意收乔恩做学徒的。好丽的回信表示非常热心。在他们邻近有一家非常之好;她跟法尔都欢迎乔恩到他们家去住。

        明天乔恩就要走了。

        乔里恩一面呷着放了柠檬的淡茶,一面从老橡树的枝叶间凝望着外面的景色;三十二年来,这片景色在他眼中一直都很幽美。他坐在下面的这棵橡树好象一天都没有老暗金色的嫩叶子,那样的年轻;介乎灰白与淡绿的粗大而纠结的树身,又那样苍老。这是一棵充满回忆的树,它还会几百年活下去除非有什么野蛮人把它砍掉它将会看见旧英国随着人事的变迁迅速消逝。他记得三年前一个晚上,那时他站在窗口,搂着伊琳,望见一架德国飞机在天上盘旋,看去就象在老橡树头上似的。第二天他们在盖基农场那边田里发现一个炸弹坑。那还是他受到医生死刑判决之前。否则的话,他就会巴不得那颗炸弹把自己结果掉。那就可以省掉他许多徬徨不安,省掉无数次内心里那种凛凛恐惧。他原来指望可以象福尔赛家的人一样,正常地活到八十五岁,那时伊琳将是七十岁。照现在这样,他可不能和她偕老了。不过总算还有乔恩,乔恩在她的生命里比他还要重要;乔恩是爱自己母亲的。

        当年在这棵橡树下面,老乔里恩就是等待着伊琳从草地那边走来时溘然长逝的;现在乔里恩坐在树下忽发奇想,觉得现在把一切都安排停当,还不如闭上眼睛,就此消逝。象这样寄生虫似地粘附着生命的有气无力的结尾,简直有点不体面。他这一生只有两件遗憾:一件是年轻时和他父亲分开得太久了,一件是和伊琳结婚太迟。

        他从自己坐的地方可以望见一丛苹果树正在开花。自然界更没有比果树开花更使他感动的了;他忽然一阵心酸,觉得自己说不定不会再看见果树开花了。是春天啊肯定说,当一个人的心还很年轻,还爱看美的东西时,他是不应当死的灌木丛中山乌尽情地叫着,燕子高飞,头上的树叶子闪闪发光;田野那边嫩叶子的颜色深深浅浅,真是应有尽有,又被地平线上的夕阳加上一层光采,一直伸延到远处沿天边的一抹苍茫烟树里。狭花坛上伊琳种的那些花今天傍晚显示出一种惊人的个性,象许多小精灵从心里道出生命的欢乐。只有中国和日本画家,也许还有达芬奇,在画每一朵花或者每一只鸟兽时懂得抓着这种惊人的小我是小我,然而又是大我,又是普遍的生命。这些人才是画家呢“我画的东西是不会流传的”乔里恩暗想;“我一直是个业余画家仅仅是个爱好者,不是创造者。不过,我死了还会留下乔恩呢。”这个孩子总算没有被那个鬼战争攫去,真是大幸他如果从军的话,说不定很快就送掉小命,就象可怜的乔里二十年前在特兰斯法尔流域那样。乔恩有一天将会有所成就只要不受到这个时代的坏影响他是个有想象力的家伙他想到要搞农场,不过是一时高兴,再过一个时候兴头就会过去。就在这时候,他望见他们从田野上走来,母子两个挽着胳臂,是从车站走回来的。他起身漫步穿过玫瑰花圃去迎上他们。

        那天晚上,伊琳走到他房间里,靠着窗口坐下,一言不发,后来还是乔里恩问她:“亲爱的,有什么事情”

        “我们今天碰见一个人。”

        “碰见谁”

        “索米斯。”

        索米斯最近这两年来,他脑子里从来不去想这个人;深知对他没有好处。现在听见了,他的心跳得就有点别扭,好象心脏在胸口滑了一跤似的。

        伊琳静静地说下去:

        “他跟他女儿也在画店里,后来又到我们吃茶的糖果店。”

        乔里恩走过去,手搁在伊琳肩上。

        “他是什么样子呢”

        “头发花白了;其余的和从前差不多。”

        “那个女儿呢”

        “很美。至少,乔恩觉得很美。”

        乔里恩的心脏又滑了一跤。他妻子的脸上有一种紧张和迷惘的神情。

        “你没有问.”他开始说。

        “没有,不过乔恩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个女孩子落下一块手绢,他拾了起来。”

        乔里恩在床边上坐下来。真是倒楣

        “琼跟你在一起的。她多事没有”

        “没有;可是当时的情形很别扭,也很紧张,乔恩是看得出的。”

        乔里恩叹了一口长气,说道:

        “我时常盘算,这样瞒着他是不是对头。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发现得越迟越好,乔里恩;年轻人的看法总是那样的浅薄而且不近情理。你十九岁时,你的母亲如果象我过去那样子,你将是什么一个想法”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乔恩简直崇拜自己的母亲;而且对人生的那些悲剧,那些残忍的要求一点不知道,对不幸福婚姻的内心苦痛一点不知道,对妒忌或者情爱也一点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告诉了他什么呢”他终于问。

        “说他们是亲戚,不过我们和他们并不认识;说你向来不大喜欢你的家里人,他们也不喜欢你。我想他会向你问起的。”

        乔里恩笑了。“这看上去倒有点象空袭了,”他说。“反正,这些时本来有点寂寞。”

        伊琳抬头看看他。

        “我们早知道有一天会这样。”

        他忽然激动起来,回答她说:

        “我绝对不能容忍乔恩责备你,连脑子里都不许有这种念头。他是有想象的;只要好好告诉他,他就会懂得。我看我还是趁早告诉他,免得他从旁人那里打听到。”

        “等一等,乔里恩。”

        就象她的为人既没有远见,又从来不肯迎上前去。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是对的。违反母亲天性的做法总不大好。说不定还是由这孩子去只要可能的话等到他经验有了,能够有一个标准来衡量这出老悲剧的是非所在,等到爱、妒忌和思慕使他的心肠变得更软了,再说。不管怎样,非要小心不可尽量小心伊琳出去以后很久,他还醒在床上盘算怎样一个小心法。他得写信给好丽,告诉她,乔恩到现在还不知道家里过去的事情。好丽是谨慎的,她得跟她丈夫说好,一定要说好乔恩明天走时可以把信带去。

        随着马厩上丁铛的钟声,乔里恩用来整理他财产情况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他的另外一天正在心情杂乱的阴影中开始,而这种心情却是他没法对付和整理的。.

        可是乔恩在他儿时用作游息室的房间里,也醒在床上;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总不相信有所谓“一见钟情”的事,但是乔恩这时苦恼着的恰恰就是这件事。自从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横扫过朱诺向他的眼睛闪射一下之后,他的心里就开始感觉到深信这就是他的“意中人”;因此下面的事情在他看来既很自然,也很象奇迹。芙蕾对于一个极其容易感受语言魅力的人说来,单单这个名字就足够使他着迷了。在一个顺势疗法的时代,学校里实行男女同学,男孩子和女孩子从小就混在一起,所以大起来也不觉得男女有别;可是乔恩却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新型中学只收男生,他的假期也是跟些男朋友或者单独和他父母在罗宾山度过的。他从来没有注射过小量毒剂,所以对爱情的细菌也没有免疫性。现在他躺在黑暗里,体温升得非常之快。他醒在床上,脑子里映着芙蕾的容貌,同时回忆着她讲的话,尤其是那句法文的“再见”多么的温柔轻盈啊

        天亮时,他仍旧千醒百醒,所以他爬了起来,匆匆穿上网球鞋、长裤和毛线衫,不声不响下了楼,从书房落地窗走到外面。天刚亮;闻得到一股青草香。“芙蕾”他在想;“芙蕾”屋子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去非常神秘,除掉小鸟才开始啁啾外,什么都好象还没有睡醒似的。“我要上小树林那边去,”他心里说,就跑过田野;到达小池边上时,太阳正升起来,从这里进了小树林。林中风信子开得一地,象一片地毯;落叶松中间象有一种神秘那边的空气闻上去有一种浪漫气息。乔恩嗅着新鲜的空气,望着阳光中的风信子,这时光线已经逐渐强烈起来。芙蕾跟“美”正好押韵她住在买波杜伦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就在泰晤士河上一个什么地方。他待会儿就能在地图上找到。他要写信给她。不过她会回信吗唉她非回信不可。她不是说的“再见”吗她落下手绢真是运气要不然他就永远不会认识她。他越想起那块手绢,越觉得自己运气不小。芙蕾的确跟“美”正好押韵他脑子里洋溢着音韵;很多辞藻争着要联在一起;他简直要做诗了。

        乔恩这个样子待了半个多钟点,然后回到房子那边,由于太高兴的缘故,便搬了一张梯子,从窗子里爬进卧室。后来想起书房内落地窗还开着,就下楼先把梯子搬走,再关上窗子,这样可以灭迹,免得家人看出他的心情。这件事情太秘密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连他母亲也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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