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索米斯盘算
索米斯对泰晤士报上乔里恩讣告的反应很单纯。原来那个家伙死了在这两个人的一生中,他们相互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那种血液沸腾的仇恨在索米斯心中早已烧光了,现在他也不愿意再爆发一次,不过这样早死他认为倒是天公地道。二十年来,这家伙一直承继着他的妻子和房子而现在死了报上隔了几天之后的纪念文,他觉得,对乔里恩太重视了。里面提到这位“勤奋而可喜的画家,他的那些作品现在看来很代表维多利亚后期最好的水彩画艺术”。索米斯过去差不多一直都机械地赞成摩耳、毛庞和加司威尔拜依,碰到展览会上高挂出自己堂兄一张画时,总要高声嗤笑出来,所以看到这里,便使劲地把泰晤士报翻过去。
那天早上他得到商业区去办点福尔赛家的财产事务;格拉德曼从眼镜上面斜瞥着的那种表情,他完全意识到。这位老职员对待他完全是一种又是惋惜、又是祝贺的神气。你差不多能够听得出他心里在说:“乔里恩先生是啊和我一样大,就死了唉,唉我敢说她很伤心呢。她长得很不错。人总不免一死。他们给他在报上还写了纪念文章。想不到”老实
说,他这种神气使索米斯不得不赶快对付掉某些租赁事务和谈话,对付得异乎寻常地快。
“关于芙蕾小姐那件赠与呢,索米斯先生”
“我想等等再说吧,”索米斯简短地说。
“哦我很高兴。我觉得你本来太性急了一点。情况确是变了。”
乔里恩这一死对芙蕾将有什么影响,索米斯已经开始踌躇起来。他不知道她知道没有她从不看报,从来不看报上的生卒栏、结婚栏。他把事情赶完,就上格林街来吃午饭。维妮佛梨德的样子简直可怜。杰克卡狄干看上去健康上出了一点毛病,要过一段时期才能复原。她简直想不开。
“普罗芳究竟走了没有”索米斯忽然问。
“走了,”维妮佛梨德回答说,“至于上哪儿去我可不晓得。”
对了,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法说并不是说他想知道。安耐特的来信是从地艾普发出的,说和她母亲住在那边。
“我想,你总看见那个家伙的讣告了吧”
“看见了,”维妮佛梨德说。“我替他替他的儿女很难受。他对人非常和蔼。”索米斯嘴里发出一种怪声音。世界上总是就一个人的身份而不就他的行为来判断一个人这个古老、深刻的真理好象在蹑手蹑足走来,愤愤地敲着他的后脑门。
“我知道有人对他就抱有这种无聊看法,”他说。
“现在人死了,也应当给他一点公道。”
“我倒想早一点给他一点公道看,”索米斯说,“可是没有机会。你这里有从男爵录没有”
“有;就在顶下面一层。”
索米斯取出一本厚厚的红皮书,翻了起来。
“孟特劳伦斯爵士,第九世从男爵,一六二○年受封,八世从男爵乔弗莱之长子;母,西洛泼州莫司肯厦从男爵查理莫司肯爵士之女拉芬尼亚。一八九○年娶牛津州康大福庄康威夏威尔先生之女爱米丽,一子,马吉尔康威,继承人,一八九五年生;二女。住白金汉州富尔威尔镇黎宾霍尔邸。斯诺克司俱乐部,咖啡室俱乐部,飞机俱乐部会员。参阅贝德立考特条。”
“哼”索米斯说。“你可认识过什么出版家吗”
“悌摩西叔叔。”
“我是指活的。”
“蒙第在他的俱乐部里认识过一个。带他到家里来吃过一顿饭。你知道,蒙第一直都在想写一本书,讲跑马致富术。他想兜那个人的生意。”
“怎么样呢”
“他劝他赌了一匹马在一次两千几尼赛上。后来就没有看见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相当精明。”
“那匹马跑赢了没有”
“没有;好象落在最最后面。你知道蒙第的确也有他聪明的地方。”
“是吗”索米斯说。“一个乳臭未干的从男爵和出版之间你能看出有什么关系吗”
“时下的人什么事情都会做,”维妮佛梨德回答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不要闲着跟我们那个时代完全相反。那时候无所事事最时髦。不过我想这仍旧会来的。”
“我谈的这个小孟特对芙蕾很颠倒。如果能够把芙蕾的另外那件事挤掉,我说不定会鼓励一下。”
“他有派头吗”维妮佛梨德问。
“人并不漂亮;还讨人喜欢,有点粗心浮气。我想,田地大约不少。他好象真正在追芙蕾。不过我也说不出。”
“是啊,”维妮佛梨德低声说,“很难说。我总觉得还是不要鼓励的好。杰克这样真是个麻烦;现在要过了八月节才能够出去度夏。不过伦敦人总是很有意思,那一天我预备上海德公园去看他们怎样开心法。”
“我要是你的话,”索米斯说,“我就在乡下租一幢小房子,碰到节日和罢工的时候,你要避开就可以避开。”
“我顶腻味乡下,”维妮佛梨德回答,“而且我觉得铁路罢工很令人兴奋。”
维妮佛梨德素来就是这样冷静。
索米斯别了维妮佛梨德,向雷丁车站进发;一路行来时,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芙蕾那个男孩子父亲的死讯。这事对这孩子的处境并没有变动,只是现在经济上已经独立,而且只剩他母亲一个人要对付了。他无疑会继承一大笔财产,可能连那幢房子也归了他那座房子当初原是为伊琳和自己造的,而造房子的那个建筑师就是他的家庭幸福破坏者。自己的女儿成了那座房子的主妇这应是天公地道的事索米斯发出一声短短的冷笑。他原来打算用那幢房子恢复自己婚姻上的失败,使它成为子子孙孙的基业,如果他能够使伊琳为他生一个儿子的话。现在她的儿子如果娶了芙蕾他们的儿女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自己和伊琳结合之后所生的了
这种想法太戏剧性,使他的冷静头脑很有反感。然而现在乔里恩既然死了,这将是解决这个难题最便当的办法也是最阔气的办法。把福尔赛两房的财产联合在一起很有一种保守性的诱惑。而她伊琳也会和他重又联合在一起了。无聊荒唐他把这种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抵家时,他听见弹子的卡搭声,向窗口一张,看见小孟特正伏在台子上。芙蕾手叉着腰拿着球杆,微笑地望着他。她样子多美呀无怪这个小伙子要为她失魂落魄呢一个从男爵头衔和田地在这种年头,田地的出息是不多的;头衔的出息可能更少。福尔赛家的老一辈子对头衔向来就看不大起,总有点不切实际,不大自然花那么多钱很不值得,而且要和宫廷发生关系。索米斯记得那些老一辈子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斯悦辛在自己最发达的年头确曾参加过一次召见的朝会;回来之后说他再也不去了“全是些无名小卒。”有人疑心他穿了缚腿短裤,个子显得太大了。索米斯记得自己母亲曾经希望能够参加一次召见,因为这是时髦玩意儿,可是他父亲毅然决然拒绝了。她要打扮得那样花枝招展做什么浪费时间和金钱;一点没有道理
由于英国平民有那种成为国家力量的本能,而且保持不变,由于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已经很好了,而且就因为是他们的,所以比任何别的生活圈子还要好一点,老一辈的福尔赛始终都不喜欢那些“虚文俗套”,正如尼古拉得了风湿症之后经常那样说的。索米斯这一代人,由于比较敏感,比较愤世嫉俗,一想到斯悦辛穿着缚腿短裤的可笑神气,也就不想到这些上面去。至于第三代和第四代,在他看来,对什么都只有嘲笑。
可是这个年轻小伙子能继承一个头衔和一些地产倒也不坏这种事情原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他轻轻走进去,正当孟特一杆子没有击中。芙蕾接上去打;他看出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盯着芙蕾弯下的身子望,眼睛里的那种爱慕之精简直使他感动。
她把球杆搁在用纤手撑起的架子上,停了一下,摇摇她蓬松的深栗色短发。
“我决计打不到。”
“不试总不行。”
“好吧。”球杆打了出去,球滚起来。“你看”
“运气不好没有关系”
接着两人看见了索米斯,他说:
“我来给你们记分。”
他在记分板下面的高凳上坐下,外表很整洁,但是人觉得很累,暗暗打量着两张年轻的脸。打完了球,孟特走到他面前。
“我已经搞起来了,先生。怪玩意儿,生意经,可不是我想你当律师总阅过不少人情世故吧”
“阅过。”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事情:那些人出价钱总要低过自己出得起的数目,这完全不对头;他们应当一上来出得多,然后逐渐减少。”
索米斯的眉毛抬了起来。
“倘使人家一上来就接受呢”
“这毫无关系,”孟特说;“减价要比加价上算得多。比如说我们对一个作家提出优厚的条件他当然接受。后来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发现出版这本书没有多大油水可赚,就告诉他这种情形。他因为我们对他很大方,因而信任我们,于是服服帖帖地减了价钱,而且对我们毫无芥蒂。可是如果我们开头给他的条件就很苛刻,他不肯接受,弄得我们加价他方才答应;答应归答应,他却会觉得我们是小气鬼。”
“你买画也试试这个办法看,”索米斯说,“价钱讲好了就是一项合同难道这个你还不晓得”
小孟特掉头望着芙蕾站的窗口。
“不晓得,我真想早就晓得。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一个人要悔约的话,对他决不留难。”
“做广告吗”索米斯冷冷地说。
“当然是一种广告;不过我是作为原则来看待。”
“你的出版社就是这样做法吗”
“还没有,”孟特说,“不过慢慢会来。”
“而且会关门。”
“不会,真的,先生。我作了不少次的观察,全都证明我的理论不错。在生意经上,人性总是一直被估得太低,人们这样做法使自己丧失了很大一笔快乐和利润。当然,你必须绝对的真实和坦率,可是只要你感觉到,做起来也并不难。你越是近人情,越是大方,你做生意的机会就越好。”
索米斯站起来。
“你是一个股东吗”
“还要等六个月。”
“那么其余的股东还是赶快退休的好。”
孟特大笑。
“你会懂得的,”他说。“底下将要有一个极大的变化。占有原则非关门不可。”
“什么”索米斯说。
“店堂要出租了再见,先生;我现在走了。”
索米斯看着女儿伸出手来,看见她在孟特紧握着手时缩了一下,同时清清楚楚听见年轻人出去时的叹息。她接着从窗口过来,一只指头沿弹子台的桃花心木边子划着。索米斯望着她,知道她有话要问自己。手指绕过最后一个落弹袋时,她抬起头来。
“爹,你是不是做了手脚,不让乔恩写信给我”
索米斯摇摇头。
“这一说,你是没有看见吗”他说。“他父亲在一个星期前死了。”
“哦”
他从女儿吃惊的、眉头深锁的脸上看出她立刻紧张起来,想要弄清这一事件的后果。
“可怜的乔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
“我永远不懂得”索米斯慢吞吞地说;“你总是不信任我。”
“亲爱的,只要你肯帮忙,我就会信任你。”
“我也许会。”
芙蕾两只手勒在一起。“唉,亲爱的一个人拚命想得到一件东西,就不大会想到别人。你别生我的气。”
索米斯伸出一只手,就象是推开一句诽谤似的。
“我在盘算呢,”他说。他怎么想得到用了这样一个字眼“小孟特又来缠你吗”
芙蕾笑了。“哦,马吉尔他总是缠人;不过人倒是好人我并不在乎。”
“嗯,”索米斯说。“我人很吃力;我要走了,打个瞌睡再吃晚饭。”
他上楼进了画廊,在榻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这个女儿真是个大累赘她母亲是啊,是什么呢真是个累赘帮忙他怎样能帮她的忙呢他是她的父亲,这件事实是他改变不了的。伊琳是乔恩的母亲也改变不了小孟特刚才讲的什么占有本能关门了出租了胡说八道无聊
闷热的空气,夹着绣线菊的香气,河上和玫瑰的气息,向他袭来,他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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