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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忧郁的调子


索米斯离开罗宾山房子时,太阳正透过那天寒峭下午一片阴晦里照了出来,带着雾漫漫的光华。他平日的心思只放在风景画上,很少认真观看户外大自然的景色。眼前这种阴沉沉的光彩使他很惊奇,就象带着一种和他心意相投的胜利感在悲叹着。失败中的胜利他的使命一点没有完成。可是他总算把这些人摆脱掉了,在牺牲女儿的女儿的幸福下,重又得到她。芙蕾将会对他说些什么呢她会不会相信自己已经竭尽了心力呢小径上,阳光照耀着那些榆树、榛树、冬青树,和没有人开发的田地,索米斯感到怕起来。她会非常之伤心的他一定要劝她顾到自己的尊严。这个男孩子抛弃了她,宣称跟那个多年前抛弃她父亲的女子死活要在一起索米斯勒起拳头。抛弃他,为的什么呢他有什么错处呢他重又象一个人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那样感到不安起来就象一只狗在镜子里碰巧看到自己的影子,对这个攫不到手的东西感到又喜又急。

        他并不急急忙忙要赶回家,所以在城里鉴赏家俱乐部吃了晚饭。吃着梨子时,他忽然想到,如果不到罗宾山走这一趟,说不定这个男孩子还不至于这样断然拒绝。他想起自己伸出手,伊琳拒绝握手时那孩子脸上的表情。他有一个古怪的、尴尬的想法难道芙蕾操之太急反而自取失败不成

        他八点半到家。汽车开进这一边车道大门时,听见摩托车以刺耳的轧轧声从那边大门开出去。无疑是小孟特,所以芙蕾在家并不寂寞。可是他进屋子时心里灰溜溜的。在镶有乳白色壁板的客厅里,芙蕾两肘支着膝盖坐着,两手交在一起托着下巴,面对着一株塞满壁炉的白山茶花。在她看见他之前,看她这一眼使他重又担心起来。她从这些白山茶花里能看见什么呢

        “怎么样,爹”

        索米斯摇摇头,有话说不出来。这真是要命的事情他看见女儿眼睛睁得多大,嘴唇在抖。

        “什么什么快说,爹”

        “亲爱的,”索米斯说。“我我想尽了一切方法,可是”

        他又摇了摇头。

        芙蕾三脚两步赶到他跟前,一只手搭着他的一面肩膀。

        “他母亲吗”

        “不,”索米斯说。“他。我正预备告诉你这不成了;他必须按照他父亲去世前的意愿行事。”他一只手忙托着她的腰。“好了,孩子,不要让他们伤你的心了,这些人不值得你生气。”

        芙蕾挣脱他的搂抱。

        “你没有你不可能想过法子。你你骗了我,爹”

        索米斯心上象戳了一刀,盯着他面前的那个扭动的疯狂身体看。“你没有想法子你没有我是个傻子我不相信他能够永远不能够他昨天还唉,我为什么要求你呢”

        “对啊,”索米斯静静地说,“你为什么求我呢我忍气吞声,违反自己的见解,为你想尽法子这就是我的酬报。晚安”

        他向门外走去,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激动。

        芙蕾在后面赶来。

        “他丢掉我吗你是这个意思吗,爹”

        索米斯转过身来,勉强回答一声:

        “是的。”

        “噢”芙蕾叫。“你做了什么你当初究竟做了什么呢”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索米斯气得直喘气,喉咙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做了什么呢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事情出于一种不自觉的自尊心,索米斯用一只手按着胸口,看看女儿。

        “太可耻了”芙蕾激动地叫出来。

        索米斯出去了。他缓步地、冷冰冰地上楼进了画廊,在自己的那些宝藏中间走着。不成话说唉不成话说她娇惯坏了啊把她惯坏的又是谁呢他站在那张戈雅摹本面前。什么事都是那样为所欲为。他生命中的花朵而现在她却没法为所欲为了他转身走到窗口透透空气。天色快黑了,月亮正在升起来,白杨树后面透出一片淡黄那是什么声音怎么是电动钢琴一个忧郁的调子,朋朋朋、拍拍拍。是她开的她从这里面能获得什么安慰他望见草地那边有人走动,就在月光照着的荼和剌球花架下面。是芙蕾在那里来回踱着。索米斯心里难受地跳了一下。受了这样打击,她将怎么办呢他怎么说得出来他理解她究竟有多少呢他只是一直在爱她把她看作掌上明珠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影子没有。现在她弄成这样还有这支忧郁的调子和月光下闪映的河流

        “我得到外面走走,”他想。

        他匆匆下楼进了客厅,灯光和他离开时一样,照旧点着,电动钢琴朋朋朋奏着舞曲,是华尔滋还是狐步舞还是时下人们叫做的什么,他也说不出。他穿过客厅到了阳台上。

        找个什么地方窥看她而不让她看见自己呢他悄悄穿过果园到了河边碇船上,现在处在芙蕾和河流之间了,他心里感到轻松一点。她是他的女儿,和安耐特的女儿当不至于寻什么短见;不过眼前这种情形他也说不了从碇船窗子里他能望见最后的一株刺球花和她转身时飘动的裙子她总是那样心烦意乱地走着。那个调子总算奏完了他走到对面窗子口看河水缓缓流过那些睡莲。碰到睡莲时,河水激起许多小泡泡,被月光照得雪亮。他忽然记起当年父亲逝世,他在碇船上睡了一夜之后的清晨景色,那时她不过刚才生下来快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便在今天他还能记得一觉醒来看见的那个陌生世界,和在他心里引起的异样感受。那一天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二次的爱爱上了这个现在在刺球花下踱着的女儿。她对他是多么大的安慰呀而且一切怨恨和愤激的心情都烟消云散了。只要能够使她重又快乐起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一只猫头鹰飞起来,吱吱,吱吱叫;一只蝙蝠飞掠过去;河上的月光亮了起来,照得更广阔了。她这样要踱到多久呢他又回到原来的窗子口,忽然看见她向河边走来。她站的地方离他很近,就在上岸的码头上。索米斯一面窥看,一面紧勒着双手。要不要找她谈谈呢他的心情激动到极点。她的身子木然不动,那样的年轻,那样的陷入绝望,陷在思恋里好象身外什么都没有似的。他将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幕情景这样一个月夜,河水散发着微香,柳枝在轻轻摇曳。这个世界上他能够给她的都给她了,只有这唯一的一件因他的缘故而不能够到手的爱情造化弄人,就象喉咙里一根鱼骨头一样,使他这时候觉得简直说不上来。

        后来看见她转身向大房子走去,他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拿什么来给她做补偿呢珍珠、旅行、好马、别的年轻男子她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使他能够忘记年轻的她一个人站在河边的那种景象呀她又把那只调子开起来了怎么这简直发疯声音忧伤、单调、低微,从房子那边传过来。那就象她跟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我没有什么东西给我排遣一下,我就要死了”索米斯隐隐懂得这种心理。行,只要对她有益,就让她整夜朋朋朋开下去吧他一路摸索着回去,穿过果园又到了阳台上。这一次他虽则打算进去找她谈话,但仍旧迟疑不决,不知道跟她谈什么好,自己竭力追忆着情场失意的滋味。他应当懂得,应当记得然而却记不起来一切真正的回忆全失去了,只记得当时自己非常痛苦。就在这种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他站着用手绢擦擦双手和嘴唇,嘴唇非常之干。他伸头刚刚能望见芙蕾背朝着电动钢琴站着钢琴仍在发出那个难听的调子胳臂紧紧抱着胸口,嘴上叼着一支燃着的香烟,烟气遮掉半个脸庞。脸上的表情索米斯看来非常古怪,眼睛睁得多大,而且奕奕有神,脸上的肌肉处处都显出强烈的鄙视和愤怒。有一两次他看见安耐特就是这副样子这张脸太清晰、太没有遮盖了,简直不象他的女儿。他不敢走进,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于是在壁炉角的黑暗里坐下来。

        命运这个家伙和他开的玩笑真厉害啊报应就是当初那个不幸婚姻的报应天哪这是为什么呢当时他那样热烈地要娶伊琳,而她也答应嫁他,他怎么会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他呢那个调子奏完又开起来,又奏完了,但是索米斯仍旧坐在黑暗里,弄不清自己在等的什么。芙蕾的烟蒂仍从窗口扔出来,落在草地上;他看着烟蒂烧起来,烧光。月亮已经从白杨树中挣脱出来,将一座花园照得象幻境一般。令人不安的光华,神秘而矜持就象那个永远不爱他的女人的美貌给那些尼米西亚花和芸薹花穿上斑斑点点、非复尘世的衣装。花呀而他自己的花朵却是这样的不快乐唉为什么人不能把快乐变成地方公债,给它加上金边,保险它永远不跌价呢

        这时客厅窗子里的灯光已经熄灭,里面是一片寂静和黑暗。她上楼了吗索米斯站起身来,蹑手蹑足朝里面窥望一下。好象是的他走进客厅。阳台挡住了月光;开头他除掉比屋内黑暗更黑的家具轮廓外,什么都看不见。他摸向最远的一面窗子,打算把窗子关上;脚碰到一张椅子,他听见一声喘息。她在这里呢,蜷缩在,瘫痪在长沙发的角上他的手要碰她又不敢碰她。她需要安慰吗索米斯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衣饰、头发和美好青春的纷乱一团,死命想从苦恨中钻出来。丢下她在这儿怎样终于他碰一碰她的头发说:

        “不要这样,乖乖,还是睡觉去吧。我想法子赔你的。”讲得多不象话可是他又能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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