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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朝日身故


朝日夫人自从搬到聚乐第内庭和母亲大政所一起居住,便无法顺利进食。先前她也经常食欲不振,其实当是从佐治日向守自杀始,她便烦忧过甚,心绪大乱。她嫁到骏府后,虽偶有饿感,可食量甚小。进京以后,人已明显消瘦,苟延残喘,只等秀忠进京。

        “母亲,您觉得我叫长松丸来京合适吗”朝日问母亲。

        大政所一如既往,说着顺耳之言:“不用担心,关白很快就会叫他来了。”

        “兄长叫他来”

        “是啊。就算你说不想见他,还是会叫他来的。关白马上就要进攻小田原了,既然你想见他,就叫他来做人质”

        听到这里,朝日夫人急急放下筷子,摁住了喉部,饭粒哽在喉咙,难以下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离开饭桌。从那以后,她常常吃不下东西。

        大政所的侍医曾问朝日,有没有觉得咽喉里有肿块。她想了想,道:“没有,可能是心痛引起。什么都不想,静静心就好了。”

        但朝日没想到自己已病人膏肓。她在这个世上最想见的人,就是秀忠。但她知,秀忠不是自愿前来,而是作为“关白的人质”被叫来时,顿觉无比愤怒。

        从骏府归来的大谷吉继禀道:“德川大人说,在他进京期间,由秀忠公子留守,他回去后再让秀忠公子进京。”

        听到这些,朝日夫人亲自去见秀吉,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强硬口吻道:“我的养子秀忠若是因思念母亲前来便罢,若他作为人质被送来,我不愿见此。他若是人质,就不要来见我。”

        秀吉爽快地点头,道:“妹妹,我知。有了孩子,我也便明白做母亲的苦心。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他当人质看。”于是,他知会骏府,说秀忠不必进京云云。

        “关白传话,让我告诉你,长松丸不必以人质身份进京。”大政所告诉朝日。此时,窗外正静静下着雪。从前日开始,剧痛从咽喉转移到了腹部,一旦发作,朝日顿觉天旋地转。她只好在房里立起屏风,躺下歇息。

        “朝日,你嘴上虽逞强,心里还是想见他。”

        朝日夫人看了母亲一眼,并不直接回答:“母亲大人,太医怎么说”

        “说什么”

        “我想活到梅树开花的时候。”

        “你说什么呢,尽是些泄气话。”大政所的狼狈神情,让朝日越发感到死期将至。

        大政所忍无可忍,呜咽着出去了。朝日屏退了侍女,默默地盯着屋顶。此日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二月十一。若朝日再无法进食,不用说梅树开花时,恐怕连正月也挨不到。夫人曾经绝食,想追随前夫而去,但她现在却对死期将近颇为恐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了结。”种种不安让她毛骨悚然。一想到可能为人质的秀忠,她便心痛如割。她打算去求兄长,却又心神不宁我深爱秀忠,可是,究竟要送秀忠什么礼物呢作为妻子,她一无所有;作为母亲,她两手空空。若她请求让秀忠来探望,秀忠却被作为人质扣下,她到死都会后悔。

        朝日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本来只打算小睡一下,但因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枕边有人,馒慢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朝日急忙掀开被子,坐直身子。

        “是大人妾身不知是您。”朝日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惊慌,觉得不可思议。

        与她并无夫妻之实的丈夫德川家康,带着一个带刀侍从,悄悄坐在榻边。“你病了躺着就是。”

        “是,是的”

        “为何不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我就让秀忠来陪你了。”

        夫人听到这话,两眼湿润。她原本一直漠视家康,对他感情冷淡,但一听提到秀忠,她便心绪激切,可能因不久于人世,对秀忠的留念之情所致,这恐怕也是她此生和家康的最后一面了。她知家康为何进京,也知小田原战事将起,只喃喃道:“不,大人不能带秀忠来。如您带他来,他就会被扣为人质。”

        “哦,这倒不至于。”

        “妾身为此和关白交涉过了。妾身问他,德川氏是否要和天下其他大名一样,把家人送来为质我问他,连朝日的儿子都要传来为质,他会安心吗”

        家康静静地举起手,制止她:“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是”

        “好生休养,以后才能在秀忠的照顾下安享晚年。”家康拍拍手,叫来了隔壁房间的侍女,“好好侍候夫人。朝日,你莫想得太多。”

        “但是”

        “好了,我知道了。我已年近半百了,也知些人情世故了。你莫想得太多。”

        朝日再次躺下后,不知为何,颤抖着哭了起来。如果她不是丰臣秀吉的妹妹,他们夫妇或许会互相抚慰无名的悲伤齐齐涌上她心头。

        “由于你的斡旋,关白说不必把秀忠送来为质了。”

        “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

        “你放心吧。一到正月,我就安排秀忠进京,来向关白请安。当然,他也很想见你。好了,你好生休养,到时要笑脸相迎啊。”

        “正月”

        “是的。秀忠也想见你。孩子嘴上未说,但一眼就能看出。西乡局去后,秀忠就把对母亲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了你身上。他虽可以不必过来为质,但要是知这是你斡旋的结果,他定会高兴之极。”

        “哦啊”朝日夫人语不成调,激动地叫道,“我要活下去要活到见秀忠的那一日。”家康悄悄背过脸,在他看来,夫人恐怕撑不到正月了。

        “大人,我想送秀忠一样东西送什么好呢那孩子最喜欢什么”

        家康不忍正视她,道:“母亲的心意,你已经给他了。你这份情意,就是最好的礼物,还有,就是你康泰的身子、康泰的笑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朝日夫人看着屋顶,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只有在想秀忠的时候,朝日才会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她在想着秀忠进京后,送什么礼物给他。她就像变了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道:“秀忠快十五了吧。”

        “是啊,来年就十五了。”

        “也该娶妻了”朝日突然闭口,不再言语。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如有可能,她想给秀忠觅一个心地善良、行事温柔的女子,让其陪在秀忠身边。不过,她不打算把这心思告诉家康。照秀忠的脾气,朝日说出此事,他定会和父亲商量。她想让家康那时再知此事,方更有趣些。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已经十四了,应不会喜欢孩子的玩物了。但送兵器,又不太合适”

        “你还在考虑这事。我说了,让他看到你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啊”朝日突然脸色大变。

        “你怎的了是不是哪里疼”

        “不,不是”朝日拼命摇着头,颤抖地望向家康,“距新年还有二十日”

        “是啊,正月马上就到了,再过二十五日,你就可和秀忠见面了。”

        “大人”

        “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二十五日妾身还能活这么长时日吗”

        家康胸口骤然一紧,急忙摇头,道:“你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要你好好治病”

        “大人,请您叫侍女们过来。不,我不能再睡了。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必须活下去。”

        “当然,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不。她们当煮了中午用的粥请她们拿粥来。我要吃些东西,为了见到秀忠,我必须吃些东西。”她的语气认真至极。

        家康扶朝日坐了起采。一种他从未曾感受过的女人气息,突然从被衾间弥漫出来,让家康困惑。这个妻子与他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是,对于秀忠来说,她乃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好。夫人说了,去备饭。”家康温和地吩咐侍女道。

        朝日夫人努力地喝着稀粥。家康说了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房间,但朝日还误以为,家康一直在旁看着她。

        “大人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啊我原来错怪了您。”

        “啊夫人说什么”前来侍候的侍女吃了一惊。

        “我没有对你说话,我在跟大人说话。”

        “大人”侍女毛骨悚然地回头看看身后,不再言语。

        “我这次得病您还来照顾我我知道是我错怪了您,请您原谅。”

        侍女恐惧地低下了头:夫人神志恐已不清

        “想想看,会落到这个境地,都是兄长造成的大人和我都是无法改变现实的可怜人。”

        朝日拿着筷子,出神地吃着粥,低声喃喃自语。吃不几口,她就怔怔地放下筷子,但竟快喝下两碗了。如此下去,朝日的身体会否发生奇迹

        “我一定要给秀忠送一件好礼物。”朝日默默地把碗推到侍女面前,憔悴的脸上已经隐约出现了红晕,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是啊,我要先活下去,把你叫到这里来。这样可好,秀忠”

        “啊,夫人说什么”

        “我没跟你说话,我在跟长松丸说话呢。”

        “啊”

        “我会再跟关白说,让他莫为难你和你父亲。我必须与他说。”

        “”

        “他若不听我的,你母亲定要惩罚他他执掌天下,却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深重的罪孽这样下去,他就掌不成大权了。”

        侍女送来第三碗粥时,朝日才像是惊醒般放下筷子,“好了。收起来吧,我好多了。”

        “夫人真是好多了呢。大纳言大人说,您一定会痊愈的。”

        “大人他说了什么”

        “他说,三河、远江、骏府一带德川氏的家庙和神社,都要为您祈祷。”

        朝日夫人轻轻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道:“哦,他是这样说的哦,哦”

        朝日夫人的病情在十二月十二略微有了好转,那是家康和秀吉就各项事务碰头商议完毕,回骏府之前去拜望天皇时。因家康预先让茶屋四郎次郎以他的名义,给宫中献上了十锭黄金,故那日皇室特意赐与他炼香。

        家康和秀吉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人们当然无从知道。只是有传言说,秀忠会在正月前进京,来见秀吉。

        传闻到了大政所耳内,她颇为吃惊:“说也奇怪,听到秀忠要进京,朝日的身子一天天使好了起来。”

        听到母亲这么说,秀吉苦笑道:“她到底是女人,要见到丈夫,还是很高兴。”

        “嘿,但她从未说起过家康,倒是把秀忠整天挂在嘴上。”

        “哈哈。淀夫人也经常以舍丸为借口来和我见面。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不大一样。”

        朝日十二月二十五通过母亲转告秀吉,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说是有事相求。

        那日秀吉从大坂经过淀城回聚乐第,到母亲的房里问候之后,便去了朝日房中。朝日从垫子上坐起来,在侍医的搀扶下迎接。秀吉道:“听说你的病好了,脸色果然好了些。早些好起来,让母亲也放心。”

        “是。离正月还有五天我要活着迎接新年。”

        “那就好。让年老的母亲担心可是大不孝。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是。”朝日以比秀吉想象中要清晰得多的声音道,“先不说家康,请您答应我,不为难秀忠。”

        “你你说什么”

        “朝日见秀忠一面后就可安心去了。去之前,请大人答应我这个请求。”

        秀吉睁大了眼睛,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朝日会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他是没想到。他沉吟良久,喃哺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啊”

        “我胡说”

        “是啊,你认为我会为难秀忠”

        “您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吗您难道没有发现,即使您声称是出于好意,也多半会给人痛苦”

        “你你太让我吃惊了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自知死期将近,人死如灯灭这是您将死的妹妹最后的请求请大人答应我”

        秀吉看了看搀扶着朝日的侍医丹波全宗,以眼神问:“她不会是疯了吧”全宗深得秀吉信任,日后更成为施药院院使。他轻轻摇了摇头,把头转到一边。

        “嗯。”秀吉又看向朝日夫人,“这么说,你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是。我别无所求,希望您能理解。”

        “你的意思是,你要撑到秀忠来,和他见一面”

        “请您请您答应我。”

        “朝日啊,”秀吉看着妹妹那似有些阴冷的目光,“你为何认为,我会为难秀忠或家康呢我对家康父子的倚重,天下皆知。你是不是从别人口中听了什么你真是太不明白兄长了。”

        “不。”朝同立刻摇头否定,“您被世人称为阎王关白,其意难道还不明白请您答应我吧”

        “我答应你就是无论别人怎么说,家康乃是我的妹婿,秀忠是你的继子。我在众神面前发誓:绝不为难他们”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朝日像个偶人般,继续道,“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给秀忠觅个媳妇。”

        “这样啊是啊,秀忠就要满十五了。你是想亲自给他操办此事吧。好吧,就依你。有没有中意的人”

        “有,而且非她不可。”

        “你又钻牛角尖了。好,你说说看,是哪家的小姐”

        “就是织田信雄大人的幼女小姬。我想让秀忠进京时,和小姬小姐在我面前成婚。”

        “信雄的女儿”秀吉顿时脸色骤变。他已告诉家康,要更换其领地,故,将家康原先所领的三河、远江、骏河三地转给信雄的计划,不可避免地提了出来。要是杷信雄的女儿嫁给秀忠,即使北条氏灭了,骏远三三地仍在德川家康的掌控之中。连家康都想不到的事,朝日却突然决绝地提了出来。秀吉笑着摇了摇手:“哈哈哈这不像是你的想法。这个可不行。”

        秀吉给家康更换领地,便有离间他和织田信雄的用心。难道是朝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此事如有人将此事告诉朝日,那就只能是家康。但家康探望朝日时,他们二人的谈话已经由侍女一字不差地禀给了秀吉。那是巧合,还是朝日梦到了此事秀吉继续摇手笑道:“哈哈,织田小姬不是才满六岁嘛。秀忠已经十五了,快到娶侧室的年龄了呢。你辛辛苦苦地特意给他选妻子,还是找可以马上圆房的为宜。你说呢”

        “不,不行”朝日夫人冷冷地拒绝了秀吉的提议。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其他人都不行,一定要小姬小姐”

        “这你到底为何对小姬这么中意”

        “在我为此事烦恼的时候,佐治日向守的亡灵出现了。”

        “佐治的亡灵”秀吉瞪圆了双眼。朝日冷淡地点了点头:“是,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日向守总是会出来指点我。他说,秀忠的妻子只能是织田小姬,他要我去把这桩亲事谈妥”

        “不行”

        “看来兄长您还是没有舍弃邪念”

        “看在你病体的分上,才听你唠叨你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大人,”旁边的丹波全宗急忙抬手道,“夫人有病在身,才这样。”

        “嗯”

        “无论如何,请夫人注意身子。”丹波全宗劝道。

        秀吉使劲咂了咂嘴,全身突然泛起一阵寒意:“佐治日向守的亡灵胡扯”但他又觉得甚是奇怪,“哈哈,这样,好吧好吧,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既然是妹妹最后的请求,我依你就是。那么我叫有乐去说说。”

        “我已经派人去交涉了。我想秀忠一到,就在聚乐第举行大礼。”

        秀吉又咂了咂嘴,回头看了看全宗。全宗避开了秀吉的视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仔细想想,朝日确实可怜。她会对并非亲生的秀忠如此挂念,说明她过去虽然强装笑颜,内心之苦何人能知若说找执著于天下,她可能就执著于对秀忠的感情吧。这样想着,秀吉就不再介意朝日的要求,也似不在乎此事了。

        就算织田信雄和家康结了亲,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秀吉原本就没打算把骏府、远江、三河三国交给信雄,只是为了给家康更换领地找借口。此刻,他却决定暂且答应朝日的要求。信雄和家康不一样,只要随便找些碴,就可随时把那三国收回来。

        得知秀吉欲把小姬收为养女,许配给秀忠后,朝日坚强到了让人惊骇的程度。她已连稀粥都无法下咽,就听从全宗的建议,花很长时间来舔蜂蜜或是喝酒。她一面舔,一面掰着指头计算秀忠进京的日子。

        秀忠正月初三从骏府出发,但是这段路程对于焦急的朝日夫人来说太漫长了。他在路上共花了九天,待到出现在朝日夫人面前,已是十二日午后。

        “秀忠公子到了陪同他前来的为井伊直政大人、酒井忠世大人、内藤正成大人,还有青山忠成大人。”

        听到下人来报,朝日夫人撑着瘦弱的身子坐了起来,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开始妆饰。“不能让儿子看到我憔悴的模样。”妆饰完毕,朝日夫人方命令道:“叫井伊大人一人陪他来。”

        然后,朝日在房里燃起熏香,又照了照镜子。她的咽喉完全被肿块塞满,侍医曲直濑玄朔、半井明英及丹波全宗都认为,她连年底恐都撑不过去,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涂了脂粉,她憔悴而阴森的眼神里,竟带着些奇异的光彩。侍女们看到她这样,不由心生恐惧。

        “母亲大人,秀忠看您来了。”秀忠在井伊直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虽然来到了京都,却还是一身乡下人的朴素打扮,衣裳像老人的服饰般暗淡朴素。

        朝日夫人满心疼爱地打量着他,“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母亲身体可好些”

        朝日拼命伸出双手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让我握着你的手。”

        秀忠一如既往地顺从。他膝行到朝日面前,伸出双手,握住了继母的手。朝日双手冰冷,她抓过秀忠的手,放在脸颊上抚摩。她双眸含泪,一边痴痴地望着秀忠,一边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遵命。”两个侍女起身离去,很快捧来一套镶嵌着金银箔的衣服。井伊直政看了一眼,便转过脸去。另有三个侍女捧着刀、镜台和水盆走了进来。取衣服的侍女又去取来夫人的梳子。此间,朝日夫人一直握着秀忠的手。

        朝日夫人道:“井伊大人,这是我送给秀忠的礼物。”

        “啊”

        “我不愿我的儿子因穿戴被京都人说三道四。我要看一看我儿子不输给任何贵公子的体面模样。”

        “是。”

        “我要在这里替他更衣。”

        “遵命。”

        井伊直政迅速转过身去,背向他们二人,坐直了身子。

        “准备好了吗先梳头发。”

        五个侍女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朝日夫人喃喃道:“秀忠,母亲总是梦见你潇洒的身姿。好,先把额发梳成京都风行的样式,把这身衣服穿上。这是最好的唐服。这是刀,叫鬼切丸,听说是行平打造的。你知吗,有个叫渡边纲的勇士用这把刀砍下了鬼的一只手,它便得此名。这可是通过本阿弥光悦鉴定的名刀。”

        “多谢母亲大人。”秀忠虽然很高兴,却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井伊直政。直政则背对着他们。

        “这是母亲的礼物。我为了你,把私房钱全花光了,你喜欢吗”

        “喜欢”

        “来,让侍女们给你梳头。”

        两个侍女把秀忠的额发打湿,从中间分开,把鬓发整理好。恐这是朝日多日来的渴望,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点好了。

        房里竖起了屏风,秀忠在后面更衣,从内衣到腰边的挂饰都一一换过。不消说,这些都是朝日精心准备的。朝日夫人轻轻地闭着眼睛,她想看到秀忠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的美少年。她那憔悴的脸上,浮现出如同佛像般的安然。

        井伊直政苦苦猜想在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他虽为一介武夫,可是朝日夫人的不幸遭遇,也经常让他难过。她虽贵为关白之妹,却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被剥夺了选择丈夫的自由,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妻子这一切不幸,使得她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秀忠身上。若换作别人如此摆布秀忠,他定会皱起眉头大声呵斥。但是一看到朝日夫人,他就胸口一紧,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秀忠已经在屏风后面换好了衣服。

        “这是怀刀”直政听到人说,然后是一阵整理箱子的凌乱声音。“哦”传来了朝日夫人的惊叹声,虽然气息已是紊乱不堪,但声音里满含赞美。

        朝日接着道:“真是华美啊是不是,菊乃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少年。”

        “是啊关白大人看到,也会惊讶。”

        “是啊,上衣的颜色真鲜艳。公子就像画中人一般。”

        “一定要让母亲看看。你去请她过来,就说秀忠已经打扮好了。出去的时候,你顺便叫下人练习交杯礼仪。”朝日吩咐。

        “是是。奴婢去了。”菊乃应一声。

        这时秀忠惊道:“母亲大人,交杯礼”

        “哦,我还没有跟你说吗明日,你要去见关白。那时,你就要行交杯礼了。”

        “孩儿知道”

        “不,不是关白赐酒,是你要和织田小姬小姐举行大礼。”

        “大礼”秀忠吃了一惊,看着直政。直政仍然背对他们,语气强硬道:“无论如何,请公子照夫人说的去做。”

        “哦,父亲知道此事吗”

        “当然不过,你就照我说的做吧。”朝日道。

        “嗯。”秀忠似还有些不放心,但是他一看到朝日倔犟的神色,也不再疑惑。

        “来,到这边来,坐好。”

        “是。”

        “你记住,和大政所夫人见面时,一定要像大将一般,挺直腰杆对,就是这样。秀忠,你必须成为东海道的总大将,成为不输于人的出色的大将。”

        这时,大政所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进来。她还没坐下,就发出赞叹之声:“哦真好看真是仪表堂堂。”说着,她伸出颤抖的双手,迎了过来。

        直政强忍住泪水。他没想到,在炙手可热的关白太政大臣宅里,还有如此质朴的人情

        大政所颤巍巍走到秀忠身边,张开双臂,将他拥人怀里,没有丝毫造作,叹息连连:“你是朝日的儿子,就是我的外孙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可把朝日等苦了你来了,你母亲的精神也就好多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举起秀忠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然后把这双手放入朝日掌中。“真是耀眼啊。来,站起来让我看看。哦不,你还是坐着好了。坐在你母亲旁边,往右边靠一些,和她挨近些。”

        大政所一来,就总会带来隐隐的纯朴的泥土芬芳,潜藏在这香味深处的温暖,让直政想到了孕育生命的力量。他想到以前大政所到冈崎时,那种纯朴的感情化解了两家之间的芥蒂

        “哦,井伊大人啊”大政所终于认出了直政,“这次你又来啦太好了,太好了有你跟着,秀忠就可以安心了。来,过来,让老太婆敬你一杯酒。”

        直政再也不能背着脸了。“大政所夫人,您还是没变哪,身子还是那么康健。”

        “你这么说可见外了,你不是我们的朋友嘛。那时候,多亏你照顾呀。”

        “不敢当。还要请太夫人原谅我招待不周呢。”

        “对了,作左怎样了那时候可是让关白很生气,要令他切腹呢。现在想想,我老太婆还想把德川氏这个忠义的家臣借过来呢。”

        “我想他自会十分感激地答应。”

        “哦。那可太好了不管怎么说,心存怨恨可不好。他现在身体可好”

        “不久前,他提出了归隐之求,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了。”

        “哦,也不错。来,干一杯。菊乃,你代小姬小姐来坐一会儿。不是让你喝,你来帮忙斟酒”

        直政注意到,坐在整理杯盘的秀忠身旁的朝日夫人,眼神已经模糊起来,失去了神采,是刚才太过高兴,情绪激昂、动作剧烈的缘故,还是她疲倦不堪了

        “啊,夫人”直政突然惊叫起来。朝日夫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下了。

        “啊,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秀忠急忙扶住了朝日的身子。

        朝日夫人在秀忠和大政所的搀扶下,微微摇了摇手。她好像过于疲惫,想歇息一下。

        “朝日,你怎么了”

        “母亲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侍女拿着酒杯,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斟酒,一时不知所措。

        “就这样,就这样”朝日夫人喃喃道,“我想看想看你在大礼上的样子”

        “是是”秀忠又把酒杯拿了起来,大政所催促侍女快斟酒。直政看到大政所冷静的举动,知道这位母亲已知她这个不幸的女儿死期将至。

        “这样就好了”朝日轻道。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不知还能不能清楚地看见秀忠。“这样就好了你的新娘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孙女、关白的养女你是我的儿子”

        “母亲大人”

        “你放心十三日,你一定要顺利地完成交杯礼。”

        “是孩儿一定照母亲说的去做。”

        “我这个做母亲的好想亲自去啊”

        “母亲大人,振作一些”

        “不,我不会死不会死”朝日又使劲在胸前摇了摇手,“听好,母亲会在你身边”

        “是”

        “我会活着看到你的交杯礼”

        “是”

        “到时候,就算我不能动了,我也定会在这里看着你和关白”

        “孩儿明白了,母亲大人”

        “我绝对不会让关白为难你的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这是朝日夫人对哥哥最后的反抗,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力量。“好了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井伊直政这时才发现,大政所温热的眼泪滴到了他的手背上。这个朴素的老太婆,究竟从女儿最后的话中听到了什么呢那个权力达到巅峰的男子是她的儿子:这个不信任兄长、即将逝去的平凡女子,是她的亲生女儿。

        “好了,歇息吧。辛苦你了”大政所说着,忙用袖子遮住了朝日的脸。她不想让秀忠知道朝日已经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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