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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凶兆频出


樱花凋谢后,夏日近了。

        由于丰臣秀吉出征,大政所便与好久未见的媳妇北政所住于一起。最近她频频来看望宁宁,二人一边担心秀吉的安危,一边聊些闲话。

        大政所忧虑重重:秀吉已年近花甲,为何还这般好战为何不在京城安安静静过口子他会否在战场上身遇不测日本国和朝鲜究竟有多远大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秀吉三月二十六离开京城,只过了十七日四月十三,釜山已开始打仗。

        前锋小西行长和宗义智对镇守釜山的郑拨道:“请允许我们在釜山登陆,借道前往大明国。”

        他们为了弥补对秀吉的歉意,如此和对方交涉,打算一旦遭拒,便立即展开攻击。他们很是清楚,李王断不会答应“带路”,因此,直接自太浦进到两胜浦、东莱、水军营、梁山,直指京城。四月十七,小西行长等离开密阳时,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等的第二队抵达釜山。十八日,黑田长政、大友义统等登陆安骨浦,朝金海城推进,战事愈紧。此间,秀吉悠闲地于四月二十五抵达名护屋城。

        每当外孙秀次前来禀报,大政所的忧虑之色就更加深。这个年已八旬的朴实女人,品尝过太多战争苦难。她叹息:“即使战胜,也有伤亡啊。能劝阻他就好了。”

        五月初二,军队占领京城,李王逃向新又州,临海君信、顺和君珲二王子,逃向咸镜道。五月下旬,传来朝鲜求和的消息。

        “太好了”大政所从秀次的重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来到宁宁房里,“已经胜利了,仗该结束了吧”

        “媳妇也松了一口气。”

        “可是,朝鲜王多可怜,我真同情他,想救他一命。”

        宁宁露出开朗的笑容,端茶点给大政所,道:“母亲不必担心,太阁大人一向宅心仁厚。”

        可是,大政所没有笑:“这孩子喜欢战争啊,从孩提时就这样了。”

        “不,不是喜欢,而是认为,这非做不可”

        “不是,是喜欢”大政所大叫道。宁宁大吃一惊,因为大政所之态大异平常。

        “我比你更了解这个孩子。这是一种病,是非战死沙场不得歇息的病。”大政所继续厉声道。宁宁全身战栗。她其实也有与大政所相同的不安,一时无语。

        “宁宁:我也活不久了,我拜托你,写一封信到名护屋,好吗”

        “写信给大人”

        “对,我这两日总梦见他在地狱中,他杀了太多人。”说着,大政所看向别处,浑身颤抖,“可怕很多船在地狱血海被烧,人们纷纷掉进血水里。其中,有小孩子搭的船我拜托你,叫他与李王议和,就此回来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能不能立即写信去”

        “母亲怎说这么奇怪的话”宁宁说着,猛然住口了。大政所这些话令她十分不安,遂改口道:“我当然立刻写信,不过,梦毕竟只是梦。”

        “不,如置之不理,就会成为事实。”大政所不知不觉变得顽固起来,“想想看,自从秀长去后,不幸的事一桩又一桩。”

        “母亲”

        “不要否认秀长去世是去年,正月便马上发生了利休居士的事,接下来鹤松又死了。”

        “鹤松命该如此啊”

        “不,这是有恶魔在作祟,更是神佛的警告。这一回,借着眼疾延缓他的出征,最后他还是去了。现在不想清楚,下一次会有更大的灾祸啊”

        宁宁背脊起了阵阵寒意。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夜。八十岁的老母似乎也有相同的不安。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放心呢

        “呵呵。”宁宁笑道,“母亲是太过疲倦的缘故吧。有不幸的事,但也有好事发生,请往好处想些。”

        “不,好事都是小事,不幸的事却是意想不到的大灾祸。秀长和鹤松是无法生还了,可是如果秀吉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走廊传来侍女的禀报:“关白大人来了。”

        “秀次”大政所惊恐地瞪着宁宁。

        关白秀次带着一个下人,急急赶来。

        “外祖母母亲”秀次当着众人叫她们大政所、北政所,私底下则如此呼之。

        “关白大人,何事啊”宁宁问。

        二十五岁的秀次仍然没有平静下来,“雀部淡路刚来报,我方水军在巨济岛的东冲合败了。”

        “水军败了”宁宁惊问。

        大政所则振振有词道:“看吧,这不又是坏消息吗莫非太阁也在船上”

        “大人当然还在名护屋,不过”

        “不过什么”宁宁催道。

        秀次这才坐了下来,“消息可靠,是五月初四,敌军统帅李舜臣,擅长海战,故我方的船几无幸免太阁大人急令,再备船只。”

        宁宁悄悄看了婆婆一眼。大政所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秀次仍然异常紧张,避开宁宁的视线,频频摇着折扇,“这才是关键。父亲太阁说,这样下去,会影响士气,我方进攻朝鲜京城的军队,现已无撤退之船,连运送兵粮的船也没有了,因此,要把所有的船征来,并日夜赶造新船,还要造御船,太阁大人要亲征朝鲜”

        “这这不行,海上有强大的敌兵。”

        “就是啊,祖母”秀次疯狂地拍打膝盖,“不管怎样,一定要阻止父亲渡海。”

        “当然当然”

        “因此,有人要我去名护屋,代父亲出征,请父亲让我渡海。”

        “啊这究竟是谁说的”

        “雀部等儿位老臣。”

        “不行恐怕还有很多大将都劝过你。你与太阁都不可亲自渡海”

        “可是,父亲怎会听人劝阻”

        “媳妇”大政所浑身颤抖着转头看宁宁,“有什么主意吗你天资聪颖。不能这样,太阁和秀次不能渡海。我梦见的地狱之海会成为现实。一定错不了,不可这么做啊”

        宁宁第一次见到大政所几近疯狂的样子。

        “媳妇,为何不说话若不马上阻止,那孩子会坐上船渡海去了啊”

        宁宁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明白秀次为何如此紧张,大政所又为何陷入疯狂。八十多岁的大政所一腔执著的母爱,新关白却因要去代替秀吉出征,彷徨不止两人都令她心痛,她得说些什么。

        秀吉并不是真心要出海,只是为了让德川家康或前田利家代他前去。但似乎有人为了避免如此,提出让秀次前去。宁宁这样想着,眼前马上浮现出石田三成的面孔。三成极为不满宁宁干政,他所不喜的秀次,又继承了丰臣嗣位宁宁和大政所、秀次三人携手,三成的势力就会变得颇为孤弱了。

        “宁宁,为何不说话丈夫和孩子便是你的腰脊啊”

        “不必担心”宁宁总算下定了决心。在这种场合,禁止秀次渡海的方法只有一个。宁宁自信,即使这样做,秀吉也不会生气,她遂缓道:“太阁一旦出口,就不会听人劝阻。这世上只有两人劝得了他。”

        “是哪两位”

        “其一是母亲。”

        “他会听我的话”

        “另一位,乃是天皇。”

        “要去请托主上”

        “是,这么一来,大人不能不听命。关白大人,你马上派使者去御使今出川家。”

        “今出川”

        “菊亭晴季大人是你岳父,他定会帮你。以主上的名义,阻止太阁渡海。”

        “呵”秀次这才明白过来,拍膝道,“母亲真有办法啊”

        “如要你代替太阁渡海,你就说如此一来,会天下大乱。”

        “真有办法”秀次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突然,大政所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啊,婆婆”宁宁吃惊地靠到婆婆身边:“来人太夫人发病了快来人”

        宁宁慌忙扶起大政所。大政所的脸色如白蜡一般,以手试她的鼻息,似已停止了呼吸。

        宁宁虽知大政所上了年纪,却仍感全身血脉凝滞,甚是恐惧,“关白大人,传侍医赶快传侍医”

        秀次也大惊失色,大声叫着侍医,他马上把手伸到外祖母胸。道:“不用担心,只是暂时昏倒气闭,赶快把她送到房里。”

        四个侍女抱起了枯木似的大政所。宁宁随着她们走出走廊。“轻些,轻些”她担心会震动大政所,双眼却不知不觉模糊了。大政所深深地担心着儿子,八十岁了,母爱丝毫不减。这种不求回报的爱,令宁宁想到女人的可悲宿命。

        曲直濑玄朔慌忙跑来。他替躺在纯白被褥上的大政所把脉,又翻开眼皮看看,一旁的宁宁和秀次都屏息以待。诊断完后,玄朔微笑了:“不必担心,只是疲劳过度,似是气血有亏。”

        “哦真令人担心”

        “可是”玄朔未马上洗手,“太夫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小人认为,还是把此事禀告太阁大人为是。”

        “这么说这么说,还是有大忧”秀次额冒冷汗,不由反问玄朔。

        “是。万一有变,名护屋和都城相距遥远”玄朔恭恭敬敬施礼道。

        秀次沉默了。养父周围的人中,外祖母乃是秀次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而这棵大树已倒下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大不吉之事。

        天黑了。大政所房内掌上了灯,床帐也挂了起来。秀次已经回去,悄悄守候在大政所枕边的,是宁宁和孝藏主二人。守在隔壁房问的侍女们寂然无声,整个屋子里只听得见大政所的呼吸。由于天气炎热,四边的窗子都开着,微风习习。

        “孝藏主,若只是母亲多虑就好了。”

        “大人是说,此后的战事会越来越不利吗”

        “是啊母亲感觉敏锐,非比寻常。她做的梦令我忧心忡忡。”

        孝藏主许久没有回答,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不安,良久方道:“大人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要做到底。”

        “不过这也好”宁宁正说着,灯突然灭了,是被风吹熄的。可是宁宁吃了一惊,细听帐中的动静,直到听清大政所匀匀的呼吸,才叫过隔壁房间的侍女:“灯熄了,点上。”然后,她开始思量,要不要将大政所生病的事通报秀吉。

        本来渡海的船只就不足,而现在又沉了许多,秀吉一定忍不下这口气。宁宁知道海上吃了第一次败仗,可这时,第二次败战的消息应已送到秀吉面前了。

        六月初五,水军在唐项浦再度为李舜臣所破,失去了许多战船,水军将领来岛通之战死。然而秀吉并不示弱,从名护屋上表呈送天皇:“后年即要移驾大明国,故请主上早作准备。”

        秀吉为了掩饰海战失败的狼狈之态,严命陆上加紧进攻。宁宁颇了解他的焦虑和苦恼。

        “孝藏主,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啊”孝藏主看着睡梦中的大政所,畏惧地问道,“夫人说什么”

        “我是问,如果是你,会不会把母亲的病告诉太阁大人”

        “若是贫尼会告诉。”孝藏主马上回答,“大人孝顺,不通知他,恐会生气。”

        宁宁默默注视着孝藏主。孝藏主是畏惧被秀吉斥责,并未深入地思量,也并非出于同情。出家人这满含恐惧的回答帮不了什么忙,宁宁必须重新思量。

        秀吉太任性,无论何时都不肯示弱,一旦摔倒,就更想前进。这个秀吉,在海上吃了败仗,若又得知老母病重,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夫人有这个意思,贫尼愿去名护屋”

        “再等等。”宁宁道,“现在军务繁忙,不要乱他心神。”

        “可是,万一太夫人”

        “我宁愿到时受他责骂。无论如何,我都该尽力,今晚起,我就和你轮流照顾太夫人吧。”

        “是。”孝藏主说完,只管捻手腕上的念珠。

        宁宁把斋藤喜六郎叫到隔壁房问,让他去告诉秀次,不可把大政所生病的事告诉秀吉:“病情比想象中轻。玄朔和瑞桂也都这么说,因此,大政所生病的事暂不要告知太阁。”

        喜六郎出去后,宁宁坐回床边,注视着大政所。她并没有想像一个媳妇那样去照顾婆婆。看着大政所平静的睡脸,婆婆的一生深深冲击了她的心。秀吉相信自己是“天下第一孝子”,母亲需要什么,他都定会给她可是,这个母亲果真获得了她想要的东西吗

        朝日夫人、秀长、秀吉、秀次母子所有烦心的事,与大政所当年住在陋舍时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人对物和权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可是生命却与轮回紧紧相联秀吉也是如此,只是他不想面对生死之悲,而寄托于向外征伐,这不过是欺骗自己。

        “可怜的太阁还会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您不要惊讶”宁宁正想着,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宁宁出声问道:“谁”

        “是女管家。”孝藏主回答。内庭的女管家也是宁宁的佑笔。

        “进来。”宁宁看到她手里的书简,站起身,“大人来的书简”

        “是五月初六寄的,奴婢来问夫人,要不要回函。”

        “是他亲笔写的写给谁的”

        “是亲笔信,写给夫人您的。”

        “哦。端水来。”

        如果是丈夫亲笔写给自己的信,一定要先净手,再打开。可是,宁宁却对此信心生恐惧。他十五月初六寄的信,那时定还不知水军失利,而其后的战况已经完全变了。

        宁宁洗过手后,拉过纸罩蜡灯,恭恭敬敬打开书函。当早已看惯的秀吉那笨拙的笔迹映入眼帘时,她不由得双颊发热。秀吉没有学问,天下尽知。如果是一般人,会觉得羞耻而不敢亲笔写信。可是秀吉对这种事毫不介意。他写的信自有一股风韵,不能说很好,但也并非不堪人目。

        宁宁拜了一拜,开始读起来:“一切备齐了,实在高兴。又到了不需穿外农的时候了,现在是穿无袖盔甲的好时候。我一定会去朝鲜之都。太阁问候北政所夫人”宁宁掉下了眼泪。这个像孩子一样的丈夫,还在做着要去朝鲜都城的梦。

        信还很长。先是提到五月的节日,其后又继续呓语着去朝鲜和大明国的美梦。上面还写着,到了秋菊盛开的时节,一定可在大明国的都城过中秋,到时定要宁宁前去。“秋天要到大明国之都”宁宁觉得秀吉一定很孤独,因此要写这种信来倾诉。在世人面前,时时都必须装出自己乃是盖世英雄的秀吉,真是可爱之极,又可悲之极

        宁宁小声低语着,把信收起,收好后发现女管家还跪在那里,便道:“我亲自回信”说完,命取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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