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利家出使
天正十年十月十七,羽柴秀吉为信长举行完隆重的葬礼,立刻于第二日给织田信孝的老臣斋藤利尧和冈本良胜二人送去书函,表明了态度。
是月八日,信孝曾给秀吉下过书,想调和秀吉和胜家之间的关系。故,表面上,这是一封给信孝的回函,内容却明示出秀吉对信孝和胜家的抵触。
这是一封长函,共有二十五条,前七条是对胜家表示不满,剩下的十八条则是对讨伐中国地区的自己的溢美之辞,以及关于给右府大人举办丧事的解释。大意便是,本来想与信孝和信雄商量,却没有得到回音,而胜家也不主动出面操办,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全是为了报答信长的恩宠,毫无私心杂念。若无右府大人的赏识,就没有今日的秀吉
这封书函当然被立刻通报给了胜家。胜家也早已明白和秀吉一战在所难免,果断地采取了应对措施。他一边紧锣密鼓地和信孝、一益联络,对堀秀政、丹羽长秀等人也不停地进行游说,一边不断地对毛利辉元、吉川元春示好,甚至和远在奥州的伊达政宗都保持着联系。
当然,这一切都在秀吉的预料之中。他也在一刻不停地忙着备战。十七日结束信长葬礼的同时,他的战备也已彻底完成,才有恃无恐地给胜家写了措辞强硬的书信。
二十一日,秀吉给大本营诸将下了备战令;对于畿内的高山右远、中川清秀、筒井顺庆、三好康长等人,则分别向他们索取了人质;池田父子就不用说了,甚至和近江的丹羽长秀都约好了,让他绝对服从命令;对于长谷川秀一、山崎片家、池田孙二郎、山冈景隆等人,则知会他们要坚守城池。
二十二日,秀吉又给本愿寺光佐、光寿父子送去了书信。在表达了对父子二人赠礼的谢意之后,指责了信孝的不当行为,并声称,他因此不得不为信长举办葬礼,并且加强了同畿内五国的联络。他还通知父子二人,附近的中村一氏、筒井顺庆都已一心归顺,二人最好不要与他为敌。
日月如梭,转眼已进入了十一月,北陆各地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此时的胜家,虽然已下决心和秀吉一战,却万万没有料到,秀吉的行动竟然如此神速,几乎在举办完葬礼的同时,就完成了战备。若是立刻开战,必会迎来最困难的冬季作战。这样一来,他和信孝、一益的合作方略就将失败。
“决不能让其肆意妄为”要想方设法渡过这段困难时期,待到来年冰雪融化之后,一切都好说了。因此,胜家决定,让以前主动提出为他和秀吉斡旋的前田利家带上不破胜光、金森长近,以及养子长滨城主柴田胜丰,前去与秀吉议和。
十一月初二,一行人抵达了山崎城。
当日,秀吉并没有面见他们,第二日,才在大书院接见。一开始,秀吉就满脸堆笑。“哎呀,老熟人又见面了。”
前田利家正了正身子,正想说明来意,秀吉却摇着手制止了。“尊夫人想必身体很安康吧。宁宁很是想念她,去姬路城的时候,还说不知何时太平的日子才会到来,她们才能相见呢。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说是吧”秀吉边说边坐了下来,视线转向了胜家的养子胜丰。“听说你还在病中,却不辞辛劳地赶到这里,有劳你了。你莫要担忧,只要修理心向太平,就绝不会有事情发生。秀吉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总之,局势是可喜的。我已经让人准备妤了,今晚就在这里好好地歇息一下。”
听了这些,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原本以为秀吉会像他书函中所写的二十五条似的,咄咄逼人地诘问,不料竟跟他们预想的大相径庭。
“不破和金森二位也辛苦了。其实我也一心想避免与修理及其一族不和。这次修理委托诸位来到我这里,就是以说明他和秀吉心心相通。哎呀,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佐吉,赶快让人准备酒宴。”
尽管如此,利家依然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利家,先讲讲你的想法吧”秀吉道。
此时的利家真是感慨万千。想当年,他刚由犬千代更名为又左卫门的时候,在信长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猴子”。没想到,当年的那只“猴子”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威仪,迫使利家不得不尊敬起他来。这一切既恍如梦中,又实实在在“猴子”确该得此尊位。
“反正冬夜漫长,那就边喝边聊,一直聊到天亮。”
“多谢,有了您这句话,利家这次没有白来一趟。那么,我先说说柴田大人的想法”
“他的想法”
“修理对您绝无敌意。在利家看来,他只是为了织田氏日后的安泰而虑。”
“对了,这就对了,理应如此。我秀吉也一样,一直承蒙右府眷顾,除了忠于织田氏,决无二心。为了织田氏的安泰,就必阻止内乱,继承右府的遗志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不该有。右府为我们指明的道路,只此一条,若明白了这一点,各位就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光明磊落,毫无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是吧,又左猴子从来就不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人,那不是猴子的性格。我做事从来坦坦荡荡请莫要拘束。咱们聊聊以前的事吧,在那些往事中,右府的遗志在熠熠放光呢。”
说话之间,许多侍从和侍女端着美酒佳肴进来了。秀吉越发高兴。“好好好,赶快摆好酒宴哎呀,今天我要和老知己又左喝个痛快。战争的极致是什么,就是不战而胜啊。虎之助、市松、助作把他们都给我叫来。让又左见见那些毛头小子们长大后的模样。哎呀,真是机会难得。”听秀吉这么一说,不破和金森的心里不禁一颤,对视了一眼。秀吉引以为荣的年轻爱将们,加藤虎之助、祸岛市松、片桐助作、加藤嘉明、胁坂安治、平野长泰、糟谷助右卫门等人,此时正值年轻力壮,勇武早已天下闻名。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听说要把这些人叫来同饮,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秀吉不会是叫他们来杀了我们吧
如果秀吉真的动了这个念头,在这里斩杀了胜丰和利家,柴田一方的实力就会削减大半。金森长近对不破胜光使了个眼色,悄悄地拍了拍胜丰。虽然身患肺病的胜丰一直闭着眼睛默然地坐在那里,可也忐忑不安。
“哎,您的气色”
不料胜丰却静静地摇了摇头,止住了长近。他也在反复思虑秀吉的性格和刚才的话。虽说养父胜家不至于看错秀吉,可是,眼下左右着胜家的人是他的外甥佐久间盛政。盛政乃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曾经对秀吉大骂不休:“秀吉充其量不过是个狡猾的农夫罢了,居功自傲,投机取巧。一旦对他心慈手软,必会后悔莫及。”在现在紧张的气氛中,比起奉劝别人自重云云,还是这样颇具煽动性的言辞更容易让人接受。
“不,不可把秀吉看成如此卑鄙的小人。”
胜家的头脑比胜丰清楚一些。现在看来,胜丰必须推翻佐久间盛政的观点,冷静下来,重新看待秀吉的器量。
“胜丰,来,你先干”
听到秀吉的话,胜丰轻轻地睁开眼睛,只见酒菜已经摆好,向右边望去,一排年轻人的英武脸庞映入了眼帘。
坐在上首的定是秀吉母家的亲戚、铁匠的儿子加藤虎之助。他身长足有六尺,体格健壮,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胜丰。接下来是桶匠的儿子福岛市松,据说此人凶残无比,一副跋扈之态,胜丰觉得面前仿佛摆放了一扇岩石屏风。接下来恐是片桐助作了吧。此人似比前两个稍微温和一些,可是眼神中却藏着睿智,对他微微点头致意。
“怎样,虎之助、市松”秀吉一边让侍女往酒杯里倒酒,一边道,“这下我总算安心了。双方的紧张气氛也都烟消云散了。原本大家都很紧张,以为我非取下修理的首级不可。没想到,不用开战就把问题解决了。”
胜丰神色温和,平静地扫了一眼秀吉及他的三个侍卫,端起酒杯。
秀吉笑了。从他的笑中,胜丰敏锐地捕捉到了五分威吓与五分天真。“怎么,大家都不高兴是不是听到不打仗了,心里不服气哎呀,又左,你不要介意,这些年轻人向来就是这样。”说着,秀吉转向利家,“太平这两个字,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恐是毫无意义。如这天下本来就是太平盛世,虎之助说不准会是个铁匠,正在打镰刀呢,市松也没准一边和村民们玩相扑,一边学着箍桶。正是这个乱世,才把他们推到了风云战事之中。市松,过来”
“是。”
“你们希望天下大乱吗”
“是。”
“混账怎么能由着性子胡说八道”
“是。”
“不要以为你们希望打仗,仗就打得起来要扪心自问,时时反思右府大人的遗志。”
“是。”
“为了平息天下的战火,我羽柴秀吉无论何时都会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毫不含糊。可是,一旦明白对方有渴望太平之心,我会立刻放下武器,和人言归于好。秀吉从无一丝私心。你明白吗,虎之助”
“明白”
虎之助清正清了清嗓门,声音就像打雷一般,“是我等误会主公愿意尊奉主公的话为天理,与主公生死与共”
“哈哈。”秀吉又笑了,“多么正直憨厚的家伙。可我并不是天理,已故右府大人才是天理哪。秀吉只是代右府实现他的宏愿而已。”
秀吉说到这里,以石田佐吉为首的一群侍从端着馈赠客人的礼品走了进来。胜丰依然微微地睁着眼睛,冷静地观察着在场之人的一举一动,留意着气氛的变化。不大工夫,礼物就放到了四人面前,是一些衣服,上面还放着一张类似礼单的东西。金森和不破相互使了个眼色,越发觉得秀吉的用意难以琢磨。而胜丰则似洞察了秀吉的真正用心。秀吉定是把胜家派来的使者看做前来降伏的了,他的一言一行似都在向大家传递这个信息。
这跟养父的初衷相差太远了胜丰心道。胜家是想先把眼前这段最困难的时期打发过去,等到明春冰雪融化再想对策
秀吉的礼物放在了大家的面前,但谁也没有去碰一碰。
“就连我自己的家臣都不解秀吉的良苦用心,世间能有多少人懂碍我的赤胆忠心呢又左,胜丰,即使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的心,都没有关系,可是修理却能明白我,这就难能可贵了。来,喝,一醉方休。”
秀吉一个劲地吩咐侍女倒酒。在端起第二杯的时候,胜丰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身对着秀吉。“请筑前守恕在下鲁莽。胜丰实在是愚昧,有几句话不明白,想请教大人。”
“啊呀呀,都怪我说得不清楚。不要拘束,只管问就是。”秀吉往前凑了凑,仿佛早就等着这话。
“这”胜丰故意没有看三个同伴,单是冷冷地望着坐在秀吉一侧的旗本武士们,“当然父亲心中也自然是希望太平,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些行动让大人不满,大人打算怎么办”
“哦”秀吉显出意外之态,“如真的这样:最好是由你他的儿子去对他讲明利害啊。”
“大人指的是”
“秀吉继承了信长公的遗志,除了平定天下以外,决无半点私心。正因如此,山崎之战才取得了大捷,日后也还会不断取得胜利。我已具备了实现这目标的实力。这一点,修理应该心里有数吧”
“”
“假如修理当时改变立场,讨伐了光秀,他就是今日的秀吉,那时,即使秀吉心里有一百个不服,也不得不与他合作。与之敌对,势必会大大妨碍右府遗志的实现,沦为不忠之臣,修理当然也不会答应。如此而已。”
秀吉的一番慷慨陈词,不禁令金森、不破二人大为震惊,更令胜丰心痛。唯独前田利家保持着沉默,还在不慌不忙地喝酒。之后,他还要和秀吉单独谈话,商议说服胜家之法。但是,胜丰却彻底弄清了刚才谈判的结果。秀吉根本没有改变初衷、向养父让步的意思,他早就下决心夺取天下了。因而摆在胜家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承认秀吉的地位,在帐前听命;二是和秀吉决一死战,灭亡。
秀吉接着向大家劝酒,看见胜丰已是满头大汗,他终于缓和了语气。“胜丰你还年轻你好好想想。我羽柴秀吉是右府大人发现并一手提携的。你看一看现在列席的这些旗本武士们,大概也会明白。正如右府讨厌门阀出身而起用我一样,我也是重视实力之人。实力第一,人品第一,我都是跟右府学来的。因此,右府故去之后,代替他平定天下的重任,除了秀吉,谁能承担胜家是个可悲之人,他除了与我合作,别无他途。他此前的所作所为,想必你都清楚,你就应该说服令尊。光秀因为错解右府苦心,轻视我羽柴筑前的存在,招致败亡。胜丰,如你不想让令尊也落得如此下场,就当采取行动。这可是你尽孝道的最佳时机啊。”秀吉这一番话,听来比劝说养子秀胜时还诚恳,还感人。
听着听着,胜丰禁不住浑身哆嗦。世上难道还有如此殷勤,却又如此盛气凌人的威吓吗秀吉除了夺取天下之外,对其他事情不屑一顾,竟把胜丰劝说父亲归顺,说成在尽孝心他居然能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
“明白了吧”
“明白,但有些不知所措。”
“哦,不知所措,那怎么能行当马上去做才是,否则今后活得可就没有那么舒坦了。”
“是。”胜丰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即使不这样,胜丰病体赢弱,从来没想过会舒坦地活下去。”
“哦,这话有意思。既然不想活下去了,你究竟打算怎的”
“留在这里做人质,请筑前大人养着我。”
一句话顿时打破了平静的气氛,连利家都大吃一惊,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胜丰,你说什么”
“无他,大人早已下决心和家父断绝关系了。”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修理大人不是说,只要能争取到太平,他决不讲任何条件吗”
“哈哈我觉得这可不像是从前田大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啊。您所说的太平,指的就是屈服,若不屈服就决一死战,是不是,筑前大人”
这一句问得太突然了,就连一向沉着老练的秀吉都慌忙摆了摆手。“实是庸人之见秀吉从未想过要他归顺我,最多协力而已。”
“如不合作,自然就会成为筑前大人的障碍。筑前方才说了,对妨碍之人,决不容情,要坚决消灭,对吗”
“你是说,胜家不会跟我合作了”
“似是不能。”咬牙说出之后,胜丰一下子感到轻松了好多,眼睛也湿润了,“人各有志。即使知道正义掌握在对方手里,也未必都去遵从,家父恐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听此话,秀吉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在秀吉身上,也有一种不愿追随别人的性格。病体恹恹的胜丰,分明已清楚看到了二人性格的悲剧。
可怜的年轻人秀吉突然对胜丰产生了一种好感,其愈加强烈,充溢胸间,“你的意思是说,先把你留在这里做人质,再和胜家商量合作之事”
“不,您误会了。”胜丰断然地摇了摇头,“终归是要一战,若再把我放回长滨城,那实在是愚蠢之极这就是胜丰对大人好意的回报。”
“你瞎说些什么呀”前田利家慌忙阻止。胜丰口无遮拦的一番话,弄得大家傻了眼。面对这个满脸病容的年轻人,老谋深算的秀吉都似一筹莫展。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竟在此人面前暴露无遗。“胜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秀吉收起了笑容,“的确如你方才所言,为了继承右府的遗志,我秀吉和令尊,谁也不会让对方一步。”
“因此,今天就先把我留在这里,再把我杀了,岂不是妙计”
“不,我当然不会这样做。”秀吉摆了摆手,“你听我说。”
“在下洗耳恭听。”
“并非为了别的。只因我当年好友前田利家也是作为使者前来的,所以”
“为了给前田大人面子,才先把我放回长滨城,再攻进长滨城将我除去,我猜得可对”
“哈哈那倒不是。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现在还是会把你平安送回。”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回去恭候筑前守的大军了。”
“胜丰,你现在大病未愈,疲劳得很,我看你暂时离开这里,歇息一下吧。”利家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现在,双方持有什么样的想法,我都有了大致的了解,这次谈判决不会那么容易。此前修理大人也对我透露了不少消息,因此,谈判还远未结束。我再和筑前大人商议,然后告知你结果。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我。”
“那么,在下就暂时告退了。”胜丰似也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拿出怀纸来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缓缓地站起身来,“请前边引路。”
石田佐吉赶忙过来,搀扶着胜丰退了出去。
看着胜丰渐渐地远去,不破和金森二人的心里一下子没了底,利家也沉默无语,又让侍从给自己倒了杯酒。秀吉则表情木然。“又左。”
“请讲。”
“胜丰真是个可怜人啊”
“若他冒犯了筑前大人,还请多多原谅。他毕竟是带病之人,心绪不佳。”
“不,他说的全是心里话,也是为他的父亲着想。”
“既然连您都这么看重他,他这份孝心的确令人敬佩,您是不是要褒奖他”
“有这个想法。给他点什么好呢胜家喜欢他的外甥佐久间盛政胜过喜欢胜丰实在是很难办啊。”
“筑前大人。”
“怎么,语气如此郑重”
“您从小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个世上想必没有您不知的事。”利家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语气昕起来也有点奇怪,“世人都说,在这个世上,既没有您不明之事,也没有您办不到之事,这话丝毫不假。即使您不看在又左的面上就当是给犬千代一个面子,让一步,让我带点东西回去吧”前田利家噙着泪,又用那怪异的声调说了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用酒杯遮住脸,强作笑颜。
秀吉的心里像插进一把利锥般,煞是难受。诚恳的利家在想什么,要说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是,这和他的想法相差太远了。现在,秀吉和胜家已经错失了共存的良机。但是,在胜家帐下听命的利家别无他法。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定会满足于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既然已经开了口,我怎么好意思驳你的面子。”说完,秀吉又吩咐佐吉:“今夜我要和利家彻夜长谈,你铺两套被褥。”秀吉分明是想封住利家的嘴,不再让他说下去。利家也立刻觉察到了。
“实是诚惶诚恐。那么,今晚就好好地聊聊吧”
接下来,他们各自畅谈着得意家臣的故事,戌时四刻左右,酒宴终于结束。秀吉和利家二人都喝得有些醉了,因此,刚一人铺,顿觉困意袭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利家”
“是啊,是奇怪得很。”利家用被子的一角包着膝盖。“在这个世上,人们不应恣意妄为,各行其道,可是”
“利家,刚才的礼物”
“筑前是已看出我的意思”
“让我写一封誓书,保证不让秀胜继承织田氏的天下,对吧”
“哦,果然瞒不住你啊。自从右府的葬礼结束以来,修理始终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你认为我们两人能共处吗”
“”
“那好,我写。你要多少份我也写。我断然不会让已经改姓羽柴、成了我儿的秀胜来继承织田氏的家业。”
“筑前,你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便已足够。”
“但是,我也不想骗你:虽然我不会让改姓了羽柴的秀胜来掌管天下,却极有可能直接以羽柴的名义,夺取天下”
“啊”
“其实这天下还不是织田氏的,虽然统一天下是右府的大志,可无论是右府的亲族,还是老臣,大家似都还没有这种想法你认为修理会这样想吗”
“”
“如他不这样想,只好一战。为了天下一统而战。我可以等到来年冰雪融化之时,但,我心已定。”
不知从何时起,利家把两只手放到了膝盖上,陷入了沉思。
“利家,如非要我写下誓言,不让秀胜继承织田氏家业云云,那么你有足够的把握说服修理吗如有,我当然不会大动干戈。”
“”
“日后,我羽柴秀吉可能会有很多敌人,但绝不会有一个私敌。即使对方穷凶极恶地向我扑来,只要他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会不计前嫌,委以重任。可若他不明事理,莫说是他本人,就连他的家人,我也决不容情。这样方能平定天下这就是右府传下来的法宝。你明白吗”
听着听着,坐在被窝里的利家竟然叭嗒叭嗒地掉起眼泪来。秀吉如此直率,把心里话都抖了出来,而他利家,对秀吉又何尝不是肝胆相照其实,利家心知肚明。胜家无非为了避开在冬天和秀吉决战,暂时装出别无异心秀吉早已看穿了这一点,年轻的胜丰被一顿奚落,而利家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到底是胜家有理,还是秀吉正确仍然疑问重重,可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一旦打起来,究竟谁会获胜秀吉已看穿了胜家的心机,他决不会坐等来年冰雪融化,若秀吉不肯等下去,胜家必败无疑。
“利家,我还是写下誓书吧。其实我根本没有让秀胜继承织田大业的打算。我早就对神明发过誓了。可我的妥协只能到此了,也就是说,我绝不会保证不把信孝当作敌人,那得看他的具体行动而定。可是,一旦明确地说出口来,你也就无颜面对北庄的父老了。”
“是啊。”
“关于不对信孝发难的誓书,若只是我秀吉一人,即使写了,也没有多大意义。不如这样,你回北庄告诉胜家,就说秀吉同意和池田胜人、丹羽五郎左三人联名写下誓书。不知这样胜家会不会接受。若能接受,柴田家就平安了,当然,如再把三人联名的誓书送给信孝,你自然也就保全了颜面。如他依然不肯改悔,那,柴田家的败亡之日就到了”
利家的肩膀不禁剧烈地颤抖,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尴尬啊肩负艰难的使命前来出使,尽让秀吉想方设法保全他的颜面。这是一个怎样的老朋友他既感慨万分,又担忧战争不可避免,只觉无地自容。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利家活动了一下腿脚,道,“天好冷啊。请恕我先躺下了。”
“你睡吧。我也觉得后背直冒凉气。”秀吉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枕头,躺下了。
侍从都退到了外间,屋里一片沉静,甚至连灯烛燃烧的声音都能听见。
“真是不可思议。”利家自言自语起来,“出身于有三千贯俸禄的豪族前田家的我,现在竟然为人出使而出生在贫苦农家的你,现在心里却装着天下。”
“比这些更为奇怪的,不是还有一个胜家吗”
“这”
“如果他能理解秀吉的大志,就会像家康那样,成为东海道的豪强了,可他却把本应指向上杉氏和北条氏的矛头对准了我。”
“是啊”
“如果他向东面扩展,自会欣欣向荣,如向西面扩张,恐怕连他的老巢都保不住。这就是他和家康的差距。总之,若不是右府的调教,他恐还是一介侍从呢,对吧,利家”
“嗯。”
“你也得为自己的前程算计算计了。”
“不,我还不想听这些。我现在还在胜家帐下,是为他来出使的。”
“我知道。你还是老样子,这是你的优点。只有重义理才是处世的根本你回去之后,好好跟尊夫人讲讲。胜家为何非要和我秀吉为敌不可,为何不把眼光转向上杉和北条,早日统一天下,光宗耀祖阿松虽是一介女子,却有超凡脱俗的见识。她应会明白胜家的迷惘。”
“如果你和修理真打起来,会把我也看成敌人吗”
“哦”
“我若是跟阿松讲了,她定希望不要和你发生冲突。你是故意想让她那么说,才提到她的”
“可能吧。”
“筑前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了。”
“那就算了。”
“我看这样吧,我带着你的誓书回去,至于信孝那边,完全按照你所说,告诉他三人署名之后,再把誓书付于他。”
“只好这样了。”
“然后,我就把誓书硬塞给胜家,再向他倾诉我的难处。你看这样如何”
“嗯”
“我才疏学浅,根本无法和你相比,因此只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用真心去打动胜家。你也觉得战争是愚蠢的,对吧所以,也请你答应我。”
秀吉终于忍受不住,悄悄地藏到了被窝里。利家啊利家,真是不开窍
“筑前”利家又似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万一你和修理非动武不可,我就舍弃红尘,遁人佛门,不会偏向你们任何一方。”
“哦。”秀吉应了一声,脑袋仍有一半埋在被子里面,“我知你乃重情义者。我非常佩服你。但是,你在对我和柴田修理讲义理的同时,却忘了更大的义理。”
“更大的义理是右府”
“没错。也可以认为与右府有关。换句话说,右府的大志,事实上就是对天子的义理、对百姓的义理、对天下人的义理。这个义理表面看去有三种,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也就是说,是对国家的义理。”
“你是说我不懂此义理吗”
“你并非不懂。你非常明白,只是在更小的义理面前迷失了。你擦亮眼睛,扪心自问,右府建立洋教堂,故意穿上夷人的服装跳舞,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制造大铁船,为平定天下而耗尽心力,这些又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让国家早日富裕,然后走出去,与世界诸国互通有无,让所有的日本人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那么我秀吉”
“嗯”
“你当服从大局,尽快醒悟。我决不嫌弃你。可是,如果你一味地沉迷于小情小义,妄图逃避现实,那才会遭世人耻笑。这样,利家就会丧失犬千代的梦想,被人嘲笑为一介懦夫。”
利家依然沉默不语。诚然,男人的一生当正如秀吉所言。但是,人生来就各有各的器量,有的人生来就像信长、秀吉一样,胸怀鸿鹄大志,有人只会圃于眼前琐碎感情和小事,不能自拔很明显,现在的利家就属于后者。为何胜家不能像利家一样理解秀吉的良苦用心呢为何秀吉不能像利家一那样来怜悯胜家呢
“世上之事啊”秀吉又说道,“当你站在一个岔路口时,应该努力选择最宽阔最有前途的道路,选择能为整个天下百姓带来福泽的道路。如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而行,你仍是不幸的。利家,我劝你还是慎重地重新考虑。”
利家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或许,他已经被秀吉的话语所打动,现在正处于矛盾之中:自己明明是胜家的使者,却觉得胜家败局已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如一个人连自己脚下的这点义理都坚持不住,还有什么资格谈论天下大事
想到这里,利家耳边传来一阵安然的酣睡声,不知何时,秀吉已经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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