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胜家殉城
二十一日夜,柴田胜家带领着不足一百人马悄悄返回北庄城,这副情景全被茶茶看在了眼里。当然,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愕。
这次的战事毫无胜机,从一开始就十分明了。尽管如此,茶茶依然期待胜家会在某处给秀吉沉重的打击。现在看来,这个愿望终也没有实现,胜家已狼狈地逃回来了。修理终究比不上生父浅井长政公啊这并非仅仅出于对父亲的思慕,还出于茶茶争强好胜的性情。
继父明知必败无疑,却为了面子硬着头皮出击,这也罢了。如死在战场上,算是赚取了名声,可是现在,他竟然不顾廉耻,偷偷地逃了回来,茶茶深以为耻。若是生父,必定坚决地自尽,决不会忍受这种屈辱。
早晨起床后,茶茶若无其事地去探望母亲。令人意外的是,母亲仍然跟往常一样,洗漱,梳妆,按部就班,看不出半点慌乱。这样一来,茶茶对胜家就更是鄙视了。
长政不愧一个勇于为武士的荣誉而死的男子汉,他丝毫没有为难妻子的念头。可是眼前的胜家却不一样,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想帮助妻子的迹象。对别人似也是如此。胜家刚一回城,便立刻将剩下的家臣集合,看来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带上不归路。可即使把幼童和老人都集中起来,恐也不足三千人了。胜败已经无须赘言。
尽管如此,胜家还是要作最后的抵杭,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荣耀,那么,荣耀是多么残忍的东西,它会把所有人都拖向灭亡。胜家所谓的为荣誉而战,就等于让所有的人都去死。而面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母亲却唯命是从。对此,茶茶深感惋惜。
茶茶到母亲房间探视完毕,回到了自己房里,然后,立刻把妹妹高姬和达姬叫到面前。“阿高,阿达,你们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知道。姐姐说的是父亲很晚回城的事。”最小的达姬小心翼翼道。平时非常谨慎,从来不多说话的达姬,今晨似乎有些兴奋。
“对。看来这次继父是吃了败仗,狼狈地逃了回来,因此”茶茶故意指着窗外让达姬看。一阵阵清风从外面吹进来。“这些城镇,这些城池,还有所有的人,马上都要灭亡了。就这样结束了。”
达姬沉默无语。她在耐心地等待姐姐要说的话。
“你们明白吗,无论在胜家的身上发生什么,我们姐妹三人都要从这座城逃走。当然,到底怎么逃,只是我们一起逃走,还是带上母亲,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茶茶一边说,一边面色凝重地盯着高姬和达姬。
“你们知道吗,继父逃命回来,却把那么多家臣和武士的性命扔在了战场上。而且,昨天晚上召开了军事会议。你们看,前门和后门,那么多武士源源不断地涌进城来。上至六十多岁的花甲老人,下至十一二岁尚不懂世事的顽童,都扛枪着甲来了”
听茶茶这么一说,高姬和达姬从三层的窗户往外观看。太阳刚刚出来,温暖的阳光洒在城里。透过树叶缝隙望去,一条条白亮亮的道路围绕在城四周,路上的人络绎不绝。
“你们都看见了吧,把这些人叫进城来干什么不消说,肯定是来守城的。可是,能守得住吗顶多三千人。而筑前大人的军队起码有三万,甚至五万”
“看来,他们是要与城共存亡了”
“因此我痛恨这个修理。为何他不死在战扬上,还有脸回来,非把老人和孩子的性命也搭上权六郎没有回来,佐久间玄蕃也没有回来,唯有他一个人逃了回来”说到这里,茶茶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明白吗,继父已经身处困境,我们当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于战火阿高,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此时高姬已快要哭出来了。“这么说,已无一丝胜利的指望了”
“你看有这种指望吗不到三千人,守外城都不够,别说二道城、三道城了。一旦敌人在周围放火,整座城立刻灰飞烟灭。”
高姬整个身子瑟瑟发抖。“一定得救母亲”她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姐姐,你得想个办法救出母亲。”
“阿达,你呢”达姬并不像高姬那样浑身发抖。她翘起圆圆的下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我我想听母亲的”
“听母亲的”
“如果母亲下了决心”
“母亲的决心就是与此城同归于尽你也要陪着母亲去死”
“是。”达姬点点头。近来,她眉稍眼角已显成熟,有一种坚毅之色。
“我想母亲一定非常不愿见到筑前守,听说筑前守对母亲垂涎已久。一旦苟活,母亲将被迫再嫁。我绝不能眼看着母亲被我要陪着母亲赴死。”
“你说什么”茶茶一下子转过身,惊异地瞪着达姬,“我们明明是在商量如何救出母亲,怎么连你也搭进去了我绝不答应否则,我们还商量什么阿达你不要胡来。”
看到姐姐愤怒的表情,达姬却显示出了一个十四岁女子少有的慎重,她垂目盯着膝盖,自言自语:“人,未必只有活着才会幸福。”
“这只是弱者面对不幸的屈服。阿达,人啊,是为了活着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无论遇到什么,都应该努力活下去,紧紧抓住幸福才是。”茶茶对着达姬又是一阵教训。
达姬抬起头,“如果筑前守逼迫母亲从了他你还要母亲活下去吗”
“你的结论下得为时过早了。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想不用屈服就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商量的不是让你去死,而是如何把决意去死的母亲拉回来。我的心都碎了,阿达,你却在这里捣乱。”
达姬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姐姐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幺”
“哦,如没有办法,我能把你俩叫来商量吗我只是先问问你们的心思而已。”
“那么,姐姐快把你的主意说出来。”
妹妹一催,茶茶咂咂舌,看了看四周。“咱们三人一起去劝母亲逃走。”
“要是母亲听不进去呢”
“若是听不进去,我们三个就和母亲,与这座城一起”
“哎,这是姐姐的真心”
茶茶使劲地点点头。她横眉竖目,全身透出永不服输的倔犟。“凭什么谁愿为那个不知廉耻、灰溜溜逃回来的修理去死如跟母亲说,我们三人愿意陪着她一起赴死,母亲必于心不忍,会跟着我们一起逃走。母亲一逃,自然会落到筑前守手里,到时,我自有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我会代母亲说服筑前守。我会诘问他,像筑前大人这样的大人物,怎能玷污右府妹妹的贞洁名声呢难道不怕世人耻笑吗”
“筑前守定能听得进去”高姬在一旁插了一句,“我听说,筑前守是个非常执著的人,他若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茶茶脸色苍白,苦笑,“人都有弱点。我听说他比常人更加珍视名誉。如我告诉他,让母亲保持贞洁,是显示他的器量,我敢断言,他绝不会胡来。这事就交给我好了。”
“那么,阿达,咱们三人一起去劝劝母亲吧。”
达姬沉思了一会儿,痛快地点了点头。茶茶皱起眉毛,催促着二人。
阿市一直呆呆地望着护城河对面的大路。
去年冬天,这里还是一座白魔肆虐的城。今日,已是一个掩映在浓绿之中的小城,风从足羽川吹过来,带来了丝丝凉意。从大清早起就三三两两进入城里的人影,此时终于看不见了,只有那漫天的尘土不时在白晃晃的路上飞扬。天空一片碧蓝,唯右面的金比罗岳和国见岳的山顶飘着淡淡的薄云。这座城不久就要陷落了
城下连绵的屋檐掩映在望不尽的绿色中,形成一片碧绿的海。住在屋里的人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筑前的军队涌进之后,必定先在城下纵火。一旦防守一方决意死守,进攻的一方必首先焚烧城池,这已是战争的常识了。那时,慌乱的人群定会在大火之中哭号震天,极其悲惨。一想到这些,阿市就觉自己罪孽深重,好像是她害了那些无辜的生灵。
小谷城陷落的时候,就是这种光景,这一次,她不得不再次经历地狱之火。虽说如此,阿市所能做的,却只是死在这里。
曾经有谣传说,北陆是她兄长信长杀人最多的地方。倘若如此,她真想死在这里,为她自己,也为兄长减少一点罪孽。
阿市斜靠在面南而设的栏杆上,一直思索着不想让她死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昨夜刚刚摸回城来的丈夫胜家,另二个则是女儿茶茶,两个人都非常执拗。
天还未亮,胜家就已经严峻地跟她说了:“事情有变,你必须逃出这座城。”
阿市笑了。
“不如我的家臣忠烈,我觉得很可耻。现在我打算把这座城当作棺椁,你却不该也钻进这口棺材。”不仅胜家激动地劝说她,茶茶一有机会也对她说:胜家败北之时,就是她赴死之日。
当然,阿市并不会因为二人的劝说就轻易改变决心,可是,这个世上竟然有两个人努力想使她活下去,她已经很宽慰了。
胜家也是一样,阿市非常清楚,他根本不会把秀吉当作对手,只是一笑置之。她突然预感到茶茶会过来。来之后,女儿会说些什么呢
此时,侍女来报:“夫人,小姐们来了。”
阿市听了,警觉地看向屋内。只见三个女儿并排站在绘着夕阳远山的隔扇前面,阿市的眼睛尚不能很快适应屋内的黑暗,每个女儿的脸看上去都很黯淡。
“母亲,我们有事来求您。”茶茶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明显不同,舒缓和气。
阿市早就料到,女儿们迟早会一起过来,会说些什么,她也猜到了。她本以为茶茶的话会尖酸刻薄、慷慨激昂,可是没想到,女儿的声音却异常舒缓。阿市松了一口气。“哦,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让人去叫你们呢。”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侍女。“你去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不消说,阿市已备好遗物了。
不大工夫,侍女捧来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两柄短剑和一个小小的药盒。一看见这些,茶茶轻轾地笑了,“母亲,这些东西已经没用了,我们不要。”
“茶茶,你怎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茶茶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妹妹,二人也笑着相互点头。
“母亲,我们三个人都想错了,请母亲原谅。”
“什么”
“我们终于明白母亲想在这里尽大义的心思了。”
阿市听了深感奇怪。“你们明白了母亲的心思”
“是。如果母亲离开这里,那将是再次受辱。不仅母亲,已故右府大人,还有故去的父亲,他们的英名都将遭到玷污。因此,我们”茶茶又一次回头看看两个妹妹,煞有介事地说道。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既然你们明白母亲的心思,究竟想怎么办”
“我们不会阻止母亲。我们也想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程。所以,请母亲原谅我们此前的错误。”说着,茶茶规规矩矩地伏在了地上,两个妹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
阿市听了,不禁哑然。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是茶茶明察秋毫的反语,她还以为这是女儿们的真实想法。
茶茶确信母亲现在一定甚是狼狈,便若无其事地把盒子还给她。“我们已经反复商量过了。难为情的是,只有阿达最是看得开。我们三人愿意一起陪伴在母亲的身边,永远都不分开。城池陷落的时候,想必母亲也会拿起刀与敌人战斗。我们也”
阿市一听,非常后悔,既然茶茶已经说了出来,自己再说什么,她也不会后退了。不行,得赶紧想个主意阿市不住地眨眼,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当她无意间把目光转向窗外的时候,发觉有些异样。大概是西南一带的花厅,那里浓烟翻滚,火光冲天,不知是狼烟还是有人纵火。“看,看那边”
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顺着阿市手指的方向看去。战火逼进的速度比母女可悲的谈判还快,眨眼间已经烧到北庄来了,走廊里已听见了慌乱的脚步声。
“报告夫人。”一名侍卫飞奔而来,盔甲铿锵作响,是和胜家一起出生入死、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小岛若狭。他顾不上礼节,径直推开隔扇,跪伏在地上,声如洪钟禀道:“主公吩咐,请夫人和小姐即刻出城,请收拾一下。”
“若狭大人,西南燃起的黑烟”
“是敌人放火。请夫人莫要担心。现在,前田大人已经派来了使者,说如有逃生的家眷,请从乾门放行,门外早已派人在那里守护了。估计决战会在今夜到明日间开始,万请夫人小姐们在傍晚之前离开。请速速收拾行装。”说完,若狭就要离去。
阿市慌忙叫住了他:“若狭大人,我还有一事想问。”
“夫人只管问。”
“除了我们之外,这座城里肯定还有一些要逃命的人,能否请您把他们也带到这里”
“是些什么人”
“前田大人的女儿在这里做人质,还有柴田大人年幼的女儿们,请您把她们都带过来,我要带着她们一起离去。”
若狭听了,不禁一愣。胜家早就告诉他,即使浅井长政的三个女儿都会逃走,估计阿市也不愿逃走。因此,他既感到意外,又很是理解。阿市到底还是愿意逃命去了,不仅如此,她连胜家庶出的两个女儿胜姬和政姬也想带走
这真是有点微妙。胜家从没想过让亲生女儿逃命连右府大人的妹妹都殉死了,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因而,如果阿市愿意逃走,胜家的两个亲生女儿也就得救了。若狭松了一口气。“明白,在下一定把她们给夫人带来。”
“有劳大人了。”阿市放下心来,“茶茶,你都听到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出逃,和修理大人的亲生女儿们,还有前田的女儿一起逃走你们赶紧去收拾行装。”
这时,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听到母亲的承诺,茶茶心中怦怦直跳。如果只有母亲一人出逃,可能令人将信将疑。当听到母亲要带着前田家的人质,还有胜家庶出的女儿一起出逃,茶茶信以为真了。是义理还是体面让母亲动了心
“阿胜和阿政也和我们一起走”
“对。修理大人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他也希望女儿逃命啊。”
“我们也和母亲一起逃命吧,阿高、阿达”
“赶紧去收拾。”
大概是枪声把她们二人吓慌了,两个妹妹已完全忘记了和姐姐商量好的话,直刻站起身来。阿市让女儿们分别把遗物带在身上,自己也去收拾东西了。
此时,城内的气氛已经骤变。
和茶茶预想的一样,在胜家的指挥下,所有人都撤离外城,守在了二道城和三道城。城中的老者、妇孺和外城的士兵家眷全都疏散到了城外。士兵们都留了下来,他们的妻子儿女,则多少分发了一些金银,委托亲戚们帮着疏散到安全地带。
日暮时分,最初在西南方燃烧起来的火焰,已经蔓延到十几处,熊熊的火光把落日后的天空映衬得分外迷人。太阳已经落山,二道城、三道城内的人们依然忙得团团转。有的在搬运防枪弹的竹捆,有的在紧闭的大门内打夯,有的在准备篝火用的木柴,还有的在忙着烧火做饭
当小岛若狭和中村文荷斋把扎着绑腿、脚穿草鞋、头戴斗笠的胜家之女和利家之女带到阿市的房间,屋内已是漆黑一片了。“夫人,按照您的吩咐,我把她们全带来了。文荷斋会护送你们到乾门。赶紧出发吧”
说话间,阿市和三个女儿都倚在薄暮中的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冲天的火焰出神。
“另,主公嘱咐说,今后恐再也见不着面了,请夫人坚强地活下去。”
“唉,请代我向大人致意。”
“夫人请放心。估计前田派来的人已经到达乾门了。请恕在下就此告辞。”
“保重”
“保重。”
“孩子们,快,快跟在中村大人身后。”阿市话音刚落,女儿们早已围在了文荷斋的身边,走到了廊下。人喊马嘶不时从四处传来。大家急匆匆地下楼,齐齐拥到黑黢黢的院子里。
胜家正在二道城用榻榻米搭建成的厅里,指挥着将士守城。
“主公,夫人和小姐们都已平安离去了。”
胜家看都没看小岛若狭一眼,只点了点头。突然,他的心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孤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竟然还期望夫人会留下来陪我尽管三千名士兵留在城里,与他同仇敌忾,浴血奋战,可是此时胜家眼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若狭,你去天守阁下堆好柴草。”
“天守阁下”
“这样可以随时准备点火。最好把火药也装好。明白吗”
“明白”若狭回答一声,抬起头来,痛苦地望着胜家那白花花的眉毛。
“在破城的时候点火”
胜家决然点点头。“我总不至于把首级送给他们。点火的时候,我会再次通知你。”
“遵命。在下就去准备。”
“哦,你等一下。”
“主公还有什么吩咐”
“估计今晚筑前的主力不会来。因此,准备完毕后,你去把储藏的美酒拿出来,全部分给将士们喝。”
“遵命。”
“点心之类的东西,也不要再吝惜了,都拿出来,所有的酒肴,都犒赏大家。”
待若狭离去之后,胜家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桌案上。若是阿市在身边,他还可以打起精神,最后给秀吉制造些麻烦。现在阿市走了,他也似突然厌倦了一切。已让该逃命的都平安逃脱,他心底只剩下失落。
一瞬间,死亡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就连他历来执著追求的荣誉,光芒都变得暗淡。或许,他的荣誉是专门给阿市看的吧。如是这样,胜家还是个男人吗,岂不成了一个天真的顽童
从一出生就只为征战的男人,到了临终,所剩下的竟然只有懦弱、懒惰和疲劳。胜家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他的侍卫。一股饭团的香气扑鼻而来。脚步声到了他身边,戛然而止。“大人,醒一醒,该用饭了。”
胜家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惊呆了:恭恭敬敬地伏在面前,手里端着一盘饭团的,竟然是阿市胜家以为看花了眼,慌忙闭了闭眼睛,还以为是在做梦。她明明已经和女儿们离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人,您心情不好吗”胜家猛地睁大眼睛,该不是何种鬼怪要来窥探他的心思
“啊呀,大人的脸色甚是可怕”
“这难道是真的吗真的是你,阿市”
“是是我,是阿市。”
“你不是已和她们离去了吗,怎么还留在这里我已经命人封死了四面的城门”
“请大人原谅。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要留在城里,要和您在一起。”
胜家慌忙望了一下四周。大厅里只有两支烛台,昏暗的灯光里带着浓浓的阴气,有一种怪诞之感,身后的持刀侍卫,影子无力地在地上晃来晃去。
昏暗之中,只有阿市的影子分外清晰。她那充满朝气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娇嫩的朱唇,无不散发着迷人的温暖。一瞬间,一度蛰伏在胜家心中的悸动,像敲响的晨钟一般激昂,如熊熊烈火燃遍了全身。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欢喜是他纵横天下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欢喜毋宁说,是狂喜
“阿市”
“大人”
“为何你不听从我的命令”话刚一出口,胜家立觉与心中所思不符,全身顿时躁热起来。
“请大人原谅”
“有的话可以说出口,有些却不能说出口事到如今,阿市,你竟愿和我胜家共存亡”
“阿市愿意陪伴大人一生。”
“你你”胜家的嘴唇痉挛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是的,阿市一直想亲眼看着大人世事总是反复无常”
“这么说,我的早就天定了。你,早就看穿了我的结局”
“请大人原谅,我只想作为柴田修理的妻子了此一生。”
胜家还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只是哆嗦。“好好,那就把晚饭给我吧。”他实不忍再看侍卫和眼前的阿市,慌忙抓了一个饭团。“这是你亲自做的”
“是。是不是有种特别的香味”
“哦,是有特别的香味。是你白皙的手上的香味”
果如胜家所料,二十二日,秀吉并没有立刻向城池发起进攻,这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为了试探胜家,先头小股部队只是随处放了几把火。可是,佯攻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据说德山秀现和不破胜光当日就投降了。第二日,以前田利家父子为先锋的秀吉部队,先后渡过日野川、足羽川,向北庄逼压而来。
进军的途中,利家派出一支先行军到处招抚胜家残部,安抚当地百姓。包围了北庄城后,利家仍然不放弃最后的努力,又一次派出使者前来劝降,可是,此时胜家甚至连城门都不开了。
秀吉把大营驻扎在足羽川南岸的爱宕山,坐镇指挥全局。可以说,这次对阵是乱世双雄的意志比拼,是性格迥异、超越胜负之境的两位大将的荣誉之战,非比寻常。
秀吉首先命人集中火力,向石墙高筑、屹立在城池入口的九层天守阁猛烈射击。可是,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
大概是距离太远了,枪弹打不到。于是,秀吉选出精兵组成一支突击队,带着火枪一举突入了城内,结果发现,城内竟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接到报告,秀吉哈哈笑了。“嘿,跟我玩空城计,还想让我大吃一惊好,我倒要看看你还会耍什么花招。”
秀吉以为,胜家白天不敢和自己对抗,定是想等到夜里向大营发动偷袭。为名誉而战的胜家完全会做出这样的事。因此,秀吉命令严守各处,防止偷袭。就这样,二十三日一整天,依然是秀吉单方面的行动。
夜幕降临,一切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戌时左右,此前一直静谧地耸立在夜色之中的天守阁上,出现了动静,五层之上全都灯火通明。
“奇怪啊,他们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哈哈,看来,他们是要商议夜袭的诡计了。”
“决不可麻痹大意。马上发动进攻,从哪个方位都可以,一定要拿下修理的人头”
秀吉的军队不断燃起篝火,制造声势,可是,不久之后,传入他们耳朵里的,竟是出人意料的鼓声和悲悲切切的横笛之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至于在此时大行酒宴吧”
正在秀吉一方满腹狐疑的时候,围绕在天守阁周围的箭楼也都掌上了灯火。“真是奇怪啊他们确是在饮酒弹歌啊。”
其实秀吉的猜测丝毫不错。此时的胜家,正带着残存的族人、近臣、女眷们,聚集在天守阁的九层,饮酒作歌。
“请大家原谅胜家。都是因为那只猴子,胜家才落到了今天这地步,虽是悲切,但是莫要慌乱。今晚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尽情歌唱。明日,或许我们已经变成了朝霞,消失在这个乱世的尘埃里了。”
这就是一直拘泥于虚荣、戎马一生的柴田修理亮胜家的最后一幕,只见他脸上熠熠生辉,眼神十分满足。从知晓阿市留下来陪伴自己赴死的那一瞬起,胜家似又获得了新生,从死气沉沉中复苏了。
“文荷斋,所有的箭楼上都送去酒肴了吧”胜家一杯接一杯地品味着美酒,不时地眯起眼,温情脉脉地看着阿市。
“是。每座箭楼上都送去了灯烛,大家都喝得不亦乐乎。”
“哦,等若狭和弥左卫门回来,我也要跳一支舞给你们看看。唉,好久没有跳过舞了”
“估计他们二人不久就过来了。若狭大人说,分配完酒肴之后,再去察看一下堆在下面的柴草。”
“哦,真是难为大家了,都这么为我尽心尽力。是吧,阿市”
“是。”
“姑娘们已经成功绕开了筑前,进了府中城,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涮猴子一把。对吧,文荷斋”
“是。筑前守就怕咱们发动夜袭,今晚他一定紧张得要命。他怎么会想到,我们正在这里举行别出心裁的庆功宴啊。”
“此话不假,想一想都觉得奇怪。可让那个猴子更为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大人”阿市喝完杯中的酒,把手伸到胜家的面前,“莫要再谈筑前守了。”
“哦,你厌倦了”
“现在,阿市心里既没有筑前守,也没有城池。阿市只想变成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万里长空。”
胜家听了,频频点头。他明白,自己终是没有那般超脱啊。“好。不谈了,不谈了。我根本不把他当成对手。”
“来,大家开怀畅饮,不醉不休。阿市今夜也忘记所有一切,与大家尽欢。”
“好,好。拿酒来,胜家亲自给各位倒酒。大家都把酒干了。还叫权六时,胜家就一直绷着面孔、耸着肩膀,没有给过你们好脸看。今天,我要为所有的人斟酒。请大家宽恕胜家,原谅胜家,为了胜家一人的面子,让各位和那只猴子”
胜家意识到又提到了秀吉,不禁哈哈大笑。“来来来,这是修理亲自斟酌酒,喝,喝”
胜家体魄强健,看来完全不像年过六旬的老人,可他那醉醺醺的站姿仍然透着悲凉。在胜家的六个侧室中,年纪最长的要数阿闲,当胜家把斟满酒的杯子递给她时,阿闲忍不住抽泣起来。
“哎,哭什么,你”
“是啊,我才不哭呢。我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为何还要哭泣只是能喝到大人亲手斟酌美酒,十分难得,妾身这是感极而泣。”
“哈哈哈你在说些什么啊。好了好了,明日之后,所有想出逃的年轻人,我都会让他们逃走。我修理就是那皎洁的月亮猴子、城池、所有的事情都忘却了,只剩那一轮静静悬挂在夜空的明月。来,下一个,给你倒酒。”
这时,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已经分配完酒肴,登上天守阁。
“哦,你们两个来了。好,那你们先喝。我来倒酒,怎么样,我亲自来为你们倒酒,为你们跳舞助兴。人生五十年右府大人在世时,逢事就要歌唱,他却在四十九岁时就去了。我已经六十二岁,多活了十二载,要不是这那猴子”胜家又大笑起来。
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看到胜家醉醺醺的样子,有些吃惊。平时豪饮不醉的胜家,现已醉得不成体统了。无论怎么狂饮都正襟危坐、从未醉过酒的胜家,现在竟然
阿市渐渐忧郁起来。怎会这样呢她把三个女儿安全地送走,回到二道城的大厅时,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都如冬天的小河一样坦荡,可是现在胜家已经不行了,曾经如此执著地追求荣誉的胜家,现在已经垮了
开始时,胜家似还能悟出一些人生的真谛,渐渐地,他的酩酊醉意,让人看了不觉痛心、可悲。什么荣誉、意志,全都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都是鬼话实际上,他内心里潜藏的是淤泥一样的迷惘、愚蠢和执著。
看来,不久之后痛哭的将会是自己了。阿市不禁恐惧起来。她一直要与之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胜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丑陋的老翁。阿市只觉得无穷的悔恨扑来,原来自己是被迫殉死,若有机会,该不该逃走呢
鼓声不断地响起来。酒杯从侍女手里传到文荷斋手里,又传到弥左卫门的手里。横笛则由若狭在吹奏。女人们陆续跳起舞来,胜家也打着奇怪的手势,一边吟诵着歌谣,一边跳起了舞蹈。
然而,当大家都尽情欢乐之时,阿市却冷淡地避开,静静地反思。她欺骗了女儿们,没有和她们一起离去,究竟是对还是错而眼前,人们似都不再拘谨,尽情地粉饰着生命的余晖,这难道不是更可悲吗人,为何总是那么喜欢谎言悲伤之时,不如索性静下心来,慢慢地品味这种悲伤,不更好吗
“夫人。”胜家又塞给阿市一杯酒,“喝,多喝一些,今夜是咱们最后的宴会了。”
“大人,我想留下遗言。”
“说的是。”
“只剩今夜了。我想仔细体味最后的时光。”
“说的好。文荷斋,拿纸笔来。”此时的文荷斋刚从若狭的手里接过横笛,正在试吹。他轻轻地放下横笛,站起身来。
夜近子时。
纸笔拿来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被迫面对着一张薄纸,面对着一个“死”字,作最后的争斗。不,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惧怕这种斗争,方强装笑颜,饮酒、唱歌、跳舞
阿市拿着笔,默默地站起来,走进回廊。风儿在天空低声地呜咽,敌人点燃的篝火,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眼前的黑夜,箭楼上的灯光都已经灭了。恐是大家都已喝完临终的美酒,沉沉地睡去了。
胜家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望天空,又俯视四方,“大家都歇息了。”
阿市并不回应,只是独自用心聆听着远处的钟声。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几颗星星寥寥镶嵌在天穹,冷眼旁观着残醋的世间。
“那里就是爱宕山吧”胜家指着南面的一片篝火说道,“也不知秀吉那只猴子,现在正在想什么呢”他似早已忘记自己方才不再提起秀吉的约定。
“哦,阿闲,拿酒来”胜家转过身,大声喊道。
又来了几人,宴会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回廊上。
阿市依然背对着胜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用拿灯过来。”弥左卫门道。
“他们的大炮怎会打到这里来呢”胜家木然道。
就在这时,阿市突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色的东西翩然而过,是杜鹃吗杜鹃怎么会在此时,飞到此处来呢
脚下的城池,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一座孤城了。当沉浸于一种无声的悲凉时,当思绪万千时,若有什么东西靠近你,你必会以为那是天外来访的杜鹃。
阿市铺开卷纸,刷刷地写了起来。
茫茫世间事,凄凄离别情。
夏夜郭公鸟,声声断肠鸣。〗
“夫人写好了”
文荷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朗声吟诵起来。胜家听了,表情突然变得悲怆,黯然放下酒杯。
“文荷斋,拿笔来。”
“是。”
胜家一面反复吟诵着阿市刚刚写就的遗诗,一面转过身,面对着油灯沉思起来。在北国的寒夜与纷乱的心情中,他低吟片刻,写道:
夏夜梦路无绝期,千古流芳亡亦值。
郭公若有真情意,为我扬名天下知。〗
胜家写完,文荷斋用更加抑扬顿挫的语调诵读起来。此时,女人们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中村文荷斋轻轻地把两首诗歌放在胜家的面前,笑嘻嘻地低下头,道:“请允许文荷斋献丑写一首。”
“哦,怎么想就怎么写吧”
“那么,请允许我写在主公和夫人诗篇的后面。”
文荷斋就在二人的诗句下面写了起来。
前世有奇缘,伴君悲凉路。
唯愿至后世,亦能侍旧主。〗
写完,文荷斋依然用同样的调子诵读了一遍,放在了胜家的面前。胜家把三首诗从头至尾诵读了一遍,与其说他在品味诗意,不如说他是在努力恢复理智。
“好天快要亮了吧。我也要小睡一下了。在此期间,若有”说着,胜家看了看文荷斋和若狭,“想要逃命的,只管从这天守阁上逃去便是,任谁也无妨。”
“是。”
“筑前守必定于天亮时发动总攻。因此,当我醒来,无论是谁,只要还留在这里,柴田胜家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你们明白了弥左卫门,枕头”厉声吩咐完毕,胜家走到了室内。他的脚步跟平常一样稳健,眼睛也炯炯有神。
侍女们摆放好屏风,拿来棉袄,战战兢兢地盖在已躺下的胜家身上。未几,屏风后面传来了熟悉的鼾声。阿市才舒了一口气,静静地走进屏风内。
当夜,从这里离去的只有侍奉侧室的四名侍女。
当夜色渐渐地褪去,爱宕山上号角长呜、鼓声震天的时候,天守阁上则是一片女人念经诵佛的声音。
战斗从大清早就已开始。进攻一方的军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破城而入。四处展开了白刃战。
二十四日辰时四刻,一支闯进的部队杀到了天守阁的入口处,此时的天守阁上,已经没有一个女人活着了。阿市已经被胜家亲手杀死,尸体却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合十。其他的女人则被乱刀刺死,柴田弥左卫门、小岛若狭等人也被介错而死。
就这样,近午,留在天守阁三层以上的,已不足三百人了。然而,每一个都是忠于胜家的精兵强将,都是心甘情愿殉死的勇士。
此刻,三百名勇士和攻到天守阁二层的敌人,在狭窄的楼梯展开了殊死搏斗。当进攻方突入到第三层,柴田一方拼死抵抗,向敌人猛烈反击,然而,每一次都被羽柴一方逼了回来。
敌人早已把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阵阵喊杀声直冲云霄。这样的呐喊自然大大鼓舞了进攻方的士气,同时,柴田的人马渐渐地减少了其中,有奋不顾身地杀入敌阵、一去不回者,有并非战死、缴枪投降者,也有落荒而逃者。
胜家自己也是三次追杀敌人,三次退回天守阁。与其说是为了杀敌,毋宁说是为了用尽所有力气,为自己寻得合适的死期。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恐已是申时。中村文荷斋满头大汗地回到天守阁,来到胜家的身边。“主公,已到了申时。”
“嗯,知道了。”胜家已经脱去盔甲,正在撤去阿市躯体旁边的屏风。
“文荷斋,你到下面检查一下,可以点火了。”
“遵命。”文荷斋应一声,再次向楼下奔去。
胜家的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默默地把侍女们的尸体堆积到阿市后面,然后扶住阿市那毫无痛苦的苍白脸庞。
“阿市,你好好看着”胜家突然自言自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嗯此时,天守阁上除了胜家,只余三十多具尸身了。然而,在胜家心中,他们都没有死,都在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和自己说话。胜家轻轻地抚过阿市冰冷的面颊,紧咬着牙关走到了回廊。
剩下的近侍们郡已退到了四层、五层,为了不让敌人近前,为了给胜家赢得最后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在殊死拼杀。
突然,一股冲天的大火从四层升起。
“羽柴秀吉的士兵们,你们听着”胜家的身影出现在了滚滚浓烟之上。进攻天守阁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手搭凉棚往上观看。
“你们都给我好好地看着,看一看英雄鬼柴田是如何切腹的”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胜家一只脚踩在栏杆上,虽然此时下面有几千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觉得,只有身后的阿市在热切地望着他。“我胜家决不会给你丢脸阿市,你好好看着,看一个老武士悲壮的最后一刻”
阳光下,一道白刃一闪而过,喷涌而出的血柱在蔚蓝的天空画出一道虹光。从左肋刺入的短刀直直刺破右背,接着,胜家回手一刀,从胸膛到小腹,一气割破了腹部。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把刀用力抛向空中,一把将五脏六腑全抓了出来,伴随着一种奇异之声,抛向了楼下的人群。
就在这一瞬间,隆隆的爆炸声一阵接着一阵,把大地都震得摇晃起来,九重的天守阁轰然倒塌在滚滚浓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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