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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十月十五日阴云笼罩,一阵几乎有如正月里的厉风,将落叶卷成一堆一堆的,随后突然狂风骤起,又把落叶刮得象飞鸟一样到处飘散。纵然许多人都预感到挣扎和悲剧的意味,而且在内心深处隐现出一张电椅的阴影,可是不知怎的,却又充满了度假或过节的气氛:有好几百的农民、林区居民、商铺掌柜,开了“福特”牌、“别克”牌汽车赶来,他们里头有农民夫妇、有子女,甚至还有抱在怀里的婴儿。在法院开庭前,他们早就在广场上闲荡,或是在快要开庭的时候,都麇集在本县监狱大门口,希望能看上一眼克莱德,要不然守在离监狱最近的法庭大门前,因为不管观众也好,克莱德也好,都得从这道门进入法庭。他们在这里既能看见犯人,到时候又准能进入法庭。这幢古老的法院大楼,屋顶上和顶楼的上楣与檐沿,正有一群鸽子怪惊慌地飞来飞去。

        梅森跟他的部下伯顿伯利、厄尔纽科姆、泽拉桑德斯,还有一个刚毕业的、名叫马尼高尔特的年轻的布里奇伯格法官他们正帮助他安排出庭作证的先后次序,同时开导诱发各位见证人和候召陪审员。这些人早已集合在现时几乎全国闻名的这位人民检察官的接待室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喊声:“花生米”“爆玉米花”“热狗”“克莱德格里菲思的小传,连同罗伯达奥尔登小姐的全部情书。只要二十五美分”这是罗伯达书信的翻印本。由伯顿伯利的一个密友从梅森的办公室里偷出来,卖给宾厄姆顿一家专售廉价惊险小说的书商。这个书商马上用小册子的形式出版,还附有“大阴谋”的提要,以及罗伯达和克莱德的照片。

        这时,阿尔文贝尔纳普、鲁本杰夫森,和克莱德正在监狱那间会客室或是会议室里。克莱德衣着整洁,身上穿的正是他竭力想把它永远沉入第十二号湖底的那一套衣服。另外加上新领带、新衬衫、新皮鞋,为的是让他在出庭时仍然如同他在莱柯格斯时最讲究穿戴那种派头。杰夫森是瘦高个儿,穿着照例寒伧得很,可他身上每一种线条、每一个动作或姿势,都富有那么一股子钢铁般的巨大力量,常常使克莱德深深地感动。贝尔纳普看起来活象来自奥尔巴尼的花花公子开庭时陈述本案案情以及后来反复讯问见证人,这一重任就落在他肩上。这时,他正在说:“克莱德,现在,你得注意,不管开庭时人们可能会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你可千万不能害怕,或是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明白吧你要知道,审讯时,我们自始至终同你在一起。你就坐在我们两人当中。你不妨可以随便笑笑也好,显得满不在乎也好,或是觉得很感兴趣也好,可是,千万不要露出害怕的样子不过,也千万别太放肆,或是太乐呵呵,你要知道,不然,人们会觉得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不严肃了。你得记住你的举止谈吐,自始至终就得摆出一副令人可亲、令人同情的绅士气派。而且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一害怕,就肯定对我们和你都极为不利。既然你是无辜的,那你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害怕的尽管你心里是很难过的,那是当然罗。我相信,事到如今,这一切你自己全都明白。”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克莱德回答说。“我一定照您所关照的去做。再说,我从来也没有故意去砸她,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我干吗要害怕呢”说到这儿,他瞅了一眼杰夫森。纯粹出于心理上因素,他对杰夫森是最最信赖不过了。事实上,杰夫森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重复了过去两个月里他一个劲儿要他牢牢记住的话。杰夫森一见到他的眼色,身子就冲他靠拢过去,他的那双锥子般锐利,但又含有鼓励、支持的蓝眼睛直盯住克莱德,同时,他开始说道:

        “你并没有犯罪你并没有犯罪,克莱德,明白了吗事到如今,你早已完全明白了,而且,对于这一点,你务必时时刻刻相信,时时刻刻记住,因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你没有故意去砸她,你听见了没有这一点你自己起过誓了。你对我和贝尔纳普都起过誓,而我们也都相信你。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们还不能让一般的陪审团明白这一点,或是相信正如你所讲的这一事实,不过,这可一点儿也不要紧。这可没有什么。这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事实的真相,你明白我们也明白。不过,为了你能得到公正的判决,我们不得不另外编些什么来着编一套假话,也可以说来代替事实的真相,而事实的真相就是你并没有故意去砸她。不过,我们要是不把这一事实稍加伪装,就没有希望能让陪审团认识清楚。这个道理你懂了没有”

        “懂了,先生,”克莱德回答说。他对眼前这个人一向感到敬畏,言听计从。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正如我一再通知你,我们对回心转意这一事将作出另一种说法。从时间上来说,这是相当不确切的,不过,你一到游船上就回心转意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而我们进行辩护的根据,也就在这儿。不过,由于这一案件情况特别复杂,陪审团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点的。因此,我们就只好把回心转意的时间稍微往前挪一下,明白吧挪到你还没有上游船之前。我们知道,这可不是真实的,但是控告你故意砸过她,这也是不确实啊。为了一件不真实的事,休想把你送上电椅至少不会得到我的同意。”他又冲克莱德的眼睛瞅了一会儿,稍后找补着说:“是这样的,克莱德,明白吧。这好比是你拿了玉米和豆子去买土豆或是衣服,尽管你明明可以拿钱来买,但因为某些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钱地地道道是真的。这样,你就不得不动用土豆或豆子来了。而我们打算给他们的就是豆子。不过,我们辩护的理由就是说:你是无罪的。你是无罪的。你对我发誓时说过,到了最后关键时刻,你并没有故意去砸她,不管你当初走投无路时可能有过哪些意图。我觉得,单凭这一点也就够了。你就是无罪的。”

        杰夫森本人觉得自己说的这些只是假象,但他还是一个劲儿把这些假象强加给克莱德。因此,说到这儿,他就抓住克莱德外套的衣襟。盯住他的那双有点紧张、这时已慌了神的棕色眼睛,坚定而又令人信服地找补着说:“每当你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或是心慌意乱的时候,或是当你走上证人席,觉得梅森已把你压倒了,那末,我就要你记住这么一句话只要你自己跟自己这么说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他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定我的罪,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罪要是这还不能使你沉住气,那就干脆望望我得了。我就在你身边。你要是觉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直盯住我的眼睛,正如我此刻望着你一样那你就会明白,我是要你鼓起精神来,按我现在关照你的那样去做哪些事情我们要你起誓,你就起誓,不管这些事情看起来象是谎言,也不管你心里对此持有哪些想法。我决不能让你为了没有做过的事被定罪,仅仅是因为你没有被允许对事实的真相发誓加以证实只要我有辙,休想办到。得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到这儿,他亲切地、高兴地拍了拍克莱德的后背。说来也很怪,克莱德一下子壮了胆,觉得:至少在这时,他当然能够,而且还一定会照他所说的去做的。

        随后,杰夫森把他的表掏了出来,先是对贝尔纳普望了一眼,接着从最近那个窗口望过去,只见早已麇集在一起的群众有的登上法院大楼的台阶,有的包括男女记者、摄影记者、画家在内密密匝匝地聚集在监狱通道前面,急不可待地等着“抢拍”克莱德,或是跟本案有关的某某人的镜头杰夫森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嗯,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看来卡塔拉基县所有居民好象都想挤进法庭来。我们将拥有很大一批听众哩。”接着,又转过脸去向克莱德找补着说:“嗯,你可不会让这些人把你吓慌吧,克莱德。他们全是乡巴佬,进城来看戏呗。”

        随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人就出去了。克劳特和西塞尔进来看管克莱德。这两位辩护律师在观众的窃窃私语声中,横越烧焦过的草地广场,往那幢法院大楼走去。

        过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前有斯莱克和西塞尔,后有克劳特和斯温克但在他们两旁另外增加了两名警卫,以防万一发生什么骚动或是示威克莱德本人出来了。他尽量装得乐乐呵呵、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在他周围有这么多粗鲁的陌生面孔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们,身穿沉甸甸的浣熊皮外套,头戴鸭舌帽,要不就是穿着这一带农民们常穿的褪了色、难以形容的破旧衣服,而且,他们全是携妻挈幼而来所有的人都用古怪而又好奇的目光盯住他,他感到有点儿心慌,仿佛随时会有人可能冲他开一枪,或是有人会持刀向他砍来,而荷枪实弹的警卫,更加深了他的这种忧虑。他所听到的一些叫嚷声只有:“他来啦他来啦”“这就是他”“瞧他模样儿,你会相信他是个杀人犯吗”

        接下来是照相机发出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两边警卫与他肩并肩地靠拢得更紧了,他心里禁不住直打寒颤。

        前面是有五个棕色石梯级的一段台阶,通往一幢古老的法院大楼门口。接着是楼内的一段台阶,通向一个宽敞、天花板很高、长长的大厅,四壁都漆成棕色。大厅左右两侧,以及厅后东头,都有高高、狭长、圆顶的窗子,镶嵌着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大厅西头,有一座高高的讲坛,上面置放着一长溜装饰很精致、深褐色雕花法官座椅。在这后面,有一幅画像而大厅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厅后面,则是一排排长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挤满了人,连过道里也都站满了人。克莱德走进去时,人们身子全都往前俯冲,伸长脖子,一双双锋利的眼睛把他上下打量着,大厅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当他走近一道门,经过这道门,进入宽敞的大厅时,只听见一阵“嘶、嘶、嘶”、“泼、泼、泼”的声音,他在大厅里看见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们中间留着一把给他坐的空椅子。他还看见和感觉到四周围那么多陌生的眼睛和脸孔,但他却压根儿不愿对它们瞅上一眼。

        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对面,同样方方正正的另一张桌子旁边,只是紧挨西头那个高高的讲坛底下,正是梅森和他好象还记得起的那一拨人厄尔纽科姆、伯顿伯利,但是另一个人,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走过大厅时,这四个人全都回过头来,两眼直盯住他。

        就在那一拨人周围,有一群男女记者和擅长速写的画家。

        过了一会儿,克莱德回想起贝尔纳普的忠告,就竭力让自己身子挺直,佯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可他紧张苍白的脸和他茫然若失的眼色,多少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态他朝那些既在端详他、又在画速写的新闻记者和画家望了一眼,甚至还低声说:“大厅都挤满了人,嘿”不料就在这时,他还来不及再嘀咕些什么,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连着两下响亮的重击声。接着有一个声音说:“遵守法庭秩序法官阁下驾到请全体起立”大厅里正在交头接耳、骚动不息的听众,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只见讲坛南头那道门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举止文雅、满面红光的人,身穿一套宽大的黑袍,快步走向桌子后头那张大椅子,先是抬眼扫视了一下他面前全体在场的人,但又好象对谁都没看似的,然后才就座。法庭大厅里每一个人,也都跟着落了座。

        随后,在法官左侧讲坛底下一张小桌旁,有一个身材矮小、上了年纪的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肃静肃静凡是有事前来卡搭拉基县纽约州最高法院听审者,靠近些,注意听着。现在开庭。”

        过了半晌,就是这个人又站了起来,宣布说:“纽约州向克莱德格里菲思提起公诉。”随后,梅森从自己桌后站了起来,连忙说道:“人民准备就绪。”紧接着,贝尔纳普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被告准备就绪。”

        随后,还是这位法庭录事伸手从他面前的方柜里,取出一张单子,大声喊道:“西米翁丁斯莫尔。”于是,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棕色衣服、两手象钳钩、脸如雪貂的驼子,应声走到陪审员席上就座。他刚落座,梅森就走了过去他的那张塌鼻脸,今天好象特别咄咄逼人。他的大嗓门,哪怕是法庭大厅最远的角落里也听得见,兴致勃勃地开始盘问他的年龄、职业,结过婚没有,有多少个小孩,是否认为应该判处死刑。最后这个问题,克莱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仿佛使他不是痛心疾首,就是将某种激动情绪硬压了下去似的。因为,此人马上用特别强调的口气回答说:“对于某些人来说,我当然认为应该判以”这个回答使梅森微微一笑,杰夫森也扭过头来望望贝尔纳普。贝尔纳普正挖苦地咕哝着说:“人们还说这里可能会有公正审判哩。”不过,梅森本人却觉得这个非常老实、只是自信心太强的农民表态时不免有些过头,便说:“如果法庭同意,人民准备请这位候补陪审员退席。”贝尔纳普看到了法官询问的一瞥之后,点头表示赞同,那位候补陪审员也就退席了。

        法庭录事随即从方柜里取出另一张小条子,直呼其名说:“达德利希尔莱因”马上有一个年龄在三十八至四十岁之间、穿得整整齐齐、举止有些拘谨小心的瘦高个儿走了过来,在陪审员席上就座。梅森又象刚才盘问头一个那样,开始向他提出一些问题。

        尽管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事前都叮嘱过克莱德,不料到了这时,克莱德早已觉得手足僵直,浑身发冷,面无人色。因为,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整个大厅里公众对他都是嫉恶如仇的。而且,他想到:在这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间,一定有罗伯达的父母,说不定还有罗伯达的弟弟妹妹,并且全都在抬眼望着他正如他从过去几周各报上获悉他们从心底里希望对他应该严惩不贷他一想到这儿,不由得又直打寒颤。

        此外,还有在莱柯格斯上流社会和第十二号湖畔他认识的所有那些人。他们里头决不会有人跟他通风报信的,他们当然罗,全都认定他是不折不扣地犯了罪的他们这些人里头有哪几位也在场吗比方说,杰尔,就是格特鲁德,或是特雷西特朗布尔或是威南特范特,或是她的兄弟他被捕那一天,她也在熊湖宿营地啊。他心里回想到一年来他在上流社会见过的所有这些俊男靓女。如今,他们看到他原来是个微不足道、被人唾弃的穷小子,为了这一骇人的罪行受审。而在过去,他净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这里和西部都有阔亲戚哩。现在,当然罗,他们都会认为他就象他开头策划阴谋时那样令人狰狞可怕。至于他现在所说的那套话此刻他的心态、他的恐惧为罗伯达而陷入窘境他对桑德拉的爱情,以及她对他所意味着的一切,等等,他们全都不知道,不关心。这些他们是理解不了的,而且,也不准他谈到这些事情,哪怕他是多么愿意谈一谈。

        不过,他还是必须按照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的忠告,坐得笔直,脸上含着微笑,至少也要显得和蔼可亲,大胆地迎接每一个人向他投来的目光。于是,他让脸儿侧转过去,殊不知就在这一刹那,他完全怔呆了。因为,在那边天哪,多么相象呀就在他左边靠墙的一排长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或是姑娘,简直活灵活现,跟罗伯达一模一样那是她的妹妹艾米莉,罗伯达经常提到她的可是,哦,真的叫他吓坏了他的心儿几乎停止了跳动。也许这简直就是罗伯达呀瞧她的那双多么象幽灵似的但又是活生生的、充满怨愤和控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在她身旁,还有另一个姑娘,看起来也有点儿象她。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位老人,罗伯达的父亲,这满脸皱纹的老人,正是那天克莱德到他农场门口问路时碰见过的,此刻几乎是怒冲冲地直瞅着他。他老人家那种忧郁、疲倦的眼色,仿佛在说:“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在他身旁是一个温柔、矮小、患病的女人,年龄约莫五十岁左右,蒙着一块面纱,满脸皱皮疙瘩,眼窝深深地下陷。她一看见克莱德的目光,两眼就耷拉下来,望着别处,好象内心受到极大的痛苦,可并不是憎恨。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母亲。啊,好一个骇人的场面简直无法想象的不幸呀他的心儿在突突地狂跳。他的双手在瑟瑟发抖。

        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他就目光朝下,直瞅着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搁在他面前桌上的手。他们两人都在摸弄眼前打开的小本本上的铅笔,两眼盯住梅森和依次进入他面前陪审员席上的人这时正好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大胖子。瞧杰夫森和贝尔纳普这两人的手,多不一样啊贝尔纳普的手那么短,那么软,那么白,可是杰夫森的手,却是那么细长、黝黑,骨瘦嶙峋。贝尔纳普在法庭上的举止可谓令人怡然可亲他说:“依我看,不妨请候补陪审员退席吧。”可是梅森说话的声音,却象砰的一声枪响:“退席”而杰夫森说话时却是慢条斯理的,调门虽低,可还是那么有劲儿:“让他下去吧,阿尔文。此人对我们毫无用处。”蓦然间,杰夫森冲克莱德说:“挺直腰板坐好坐好抬眼望望四周别这么垂头耷脑。两眼注视众人的眼睛。你想要笑,就要笑得自然些,克莱德。两眼就是要注视众人的眼睛。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只不过都是赶来这儿开开眼界的乡巴佬呗。”

        但是,克莱德马上注意到有好几个新闻记者和画家正在仔细端详着他,或是在画他的速写,或是在写他的特写,使他心里发慌,脸上热辣辣地涨红。要知道,他们那些尖锐透彻的目光和力透纸背的言词,他都能感觉到,如同他听到他们笔下的沙沙声一样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要在各报刊上发表的他一下子脸色煞白,两手抖索这一切他们都会写下来的他在丹佛的母亲,以及在莱柯格斯的每一个人,都会读到和看到他两眼是怎样望着奥尔登一家人,他们又是怎样望着他的,后来,他两眼只好又望着别处。可是可是他心里还得保持更加镇静他还得挺直腰板,抬眼望望四周要不然杰夫森会瞧不起他。于是,他还得尽量克服内心的恐惧,把目光抬起来,让脸儿稍微偏过来,环顾四周。

        但是,就在他举目四望时,克莱德在那高高的窗根边靠墙的地方,发现了特雷西特朗布尔此人正是克莱德最最害怕见到的。显然,特雷西由于攻读法律,对此案颇感兴趣,或是纯粹出于好奇心,或是说不上所以然来当然罗,决不是出于怜悯他或是同情他反正今天也赶来了。谢天谢地,这时他并不在看克莱德,而是瞅着正在讯问大胖子的梅森。在特雷西身旁的,是埃迪塞尔斯,一双近视眼戴着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镜,正朝克莱德这一边看,但好象并不是在看他,因为他根本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啊,这一切让他多难受

        另一头离开他们五排座位的地方是吉尔平夫妇,当然是梅森找来的。现在他们打算作证些什么呢是证明克莱德到过罗伯达房间去吗这一点过去一直瞒得多牢啊这当然是很见不得人的还有,乔治牛顿夫妇竟然也到了干吗偏要把他们请上候补陪审员席也许要扯一扯罗伯达在遇见克莱德以前是怎么打发日子的吧还有,那个格雷斯玛尔也来了过去克莱德时常碰到她,但实际上只有一次在克拉姆湖上跟她说过话,那时罗伯达已经不喜欢她了。她还要扯些什么呢当然罗,她可以扯扯他怎样跟罗伯达认识的,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扯的呢啊,还有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那当然啊还有那个奥特肖林,就是克莱德向他打听过格伦医生呀。唉也许他要扯到这件事了那是毫无疑问的。怎么人家好象把事情全都记得的远不是他过去所想象的那样呀。

        从前头数过去第三个窗根边,离开令人敬畏的奥尔登一家人再远些,还有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看起来好象是昔日教友会信徒,后来却落草为盗此人的名字叫海特。克莱德在三英里湾碰见过他,后来被迫被人带到大比腾去的那天,克莱德又见过他一次。啊,是的,他就是验尸官。在他身旁的,是那天要克莱德在旅客登记簿上登记的那个旅社掌柜。紧挨着掌柜的,是那个租船给克莱德的船老板。在船老板身边的,则是从冈洛奇开车送他和罗伯达的那个身材瘦长的导游一个皮肤黝黑、筋骨壮实、粗野无礼的小伙子。他的那一双象野兽般深陷的小眼睛,这时好象要把克莱德戳穿似的。此人当然会扯到那天从冈洛奇开往大比腾一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那天克莱德心慌意乱和傻头傻脑的神态,人家会不会象现在克莱德还记得那么一清二楚呢要是记得的话,他那回心转意的说法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呢他是不是最好跟杰夫森再谈一谈呢

        可是梅森这个人啊他是多么能干多么难对付他把以上这些人全都找来作证,指控克莱德,想必是费了老大的劲啊而现在,克莱德间或看他一眼,只见他正如过去至少已有十多次但因效果并不特别显著,所以陪审员的座位依然空缺那样在大声嚷嚷,说:“人民认为可以接受”不过,每当他这么大声嚷嚷的时候,杰夫森照例把脸儿稍微侧转过去,连一眼也不看他,说:“此人对我们毫无用处,阿尔文。顽固得象一根硬骨头。”随后,彬彬有礼、态度和蔼的贝尔纳普便向陪审团提出异议,而且几乎总是获得成功的。

        不料,到了最后啊,该是松一口气啊法庭那个录事用一种清亮、单薄、刺耳、衰老的嗓音宣布暂时退庭,下午两点钟再开庭。于是,杰夫森掉过头来,冲克莱德微微一笑,说:“嗯,克莱德,这是头一个回合没有什么了不起,是吧而且,也并不是那么可怕,可不是吗现在不妨先回去,痛痛快快饱吃一顿,好吗。今天下午,时间还会拖得很长,够沉闷的。”这时,克劳特、西塞尔,连同临时增派的警卫,都挤拢来围在他身边。接着,就是观众如堵,大喊大叫:“他在那儿他在那儿瞧他过来了在这儿在这儿”还有一个肥乎乎的大体型的娘们,一个劲儿挤进来,两眼直瞪着他的脸,大声嚷道:“让我看看他呀我就是要把你上上下下看个仔细,年轻小伙子。我自己也有两个闺女呀。”不过,他从旁听席上认出来的那些莱柯格斯和第十二号湖上的熟人,谁都没有向他走拢来。当然罗,哪儿都见不到桑德拉的影子。因为,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一再向他保证过,她是不会出庭的。甚至连她的芳名,也尽可能不让提到。格里菲思一家人,还有芬奇利一家人,全都反对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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